他无法面对自己。
    他崩溃了。
    恐怕无论纪询倒推几次,重来几次,都无法找到任何理由原谅自己。
    这个瞬间。
    这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瞬间。
    他既不是一个合格的哥哥,也不是一个合格的警察。
    他做错了每件事,每个选择。
    妹妹用死亡为他掩护,用死亡对他哀求,但他的罪,就因此而消泯了吗?
    他彻底崩溃了。
    从此妹妹和刀,都变成了附骨之疽,对纪询,如影随形。
    纪询敛目微笑。
    “……傻瓜。”
    他像是在对霍染因说,可何尝不是在对自己说?
    而后他冲霍染因做个口型,温柔叹气:
    “我都为你重新拿起刀了,你还妄想用这件事来扰乱我的心,夺走我的刀?”
    刀在纪询的手里,轻巧腾挪,翩翩起舞,在霍染因反应过来前,割断绑住两人的绳索。
    三年的心理障碍,让纪询看见刀就无法动弹。
    但是三年之前,更早之前。
    刀也是纪询好朋友,如臂使指,贴心贴肺,很好很好的朋友。
    绳索割断了,两人却没有分开。
    霍染因用渗血的手,牢牢抓住纪询的铁链。
    就算绳子斩断了,只要他不松手,他们之间的羁绊,就不可能断开。
    两人望着彼此。
    霍染因张口,依然没有声音,但自他眼睛里,自他肢体里流露出来的哀求,已混入海水,让海水都沉黯哀伤。
    “纪询,你说你会听话,你答应我的。我绝不放手!”
    “……”
    纪询闭眼,又睁开。
    他望着霍染因的脸,神色越来越软。
    海水冷得他牙关打颤。
    他能够感觉到,身体里所剩不多的力量,即将告罄。
    他的眼皮,像是有千斤一样重,每一分秒,都在叫嚣着要落下去,合起来。
    他们的下落,更没有停止。
    可是霍染因的努力,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停止。
    他身上还穿着救生衣,有一定的浮力,他同时在用力踩水上滑,哪怕只是延缓一点点的下落速度。
    他们已经滑过游轮在水下的船底,即将往更深的海去。
    纪询沉默的时间并不长,但在分秒宝贵的海里,又似乎很长很长,一忽之间,他摇晃的视线,定在霍染因脸上。
    笑意如一朵温柔的浪花,浮在纪询唇边,随着海水轻轻晃动。
    他冲霍染因张口,无声描绘出不知什么时候,便悄然潜藏入心的话:
    “我义无反顾朝你奔来,又怎么会再弃你而去。”
    纪询抬手,用力握住霍染因的手,握着他们手中的铁链,又看向那缓缓旋转的巨大螺旋桨。
    锁链。
    螺旋桨。
    当两样东西结合在一起的时候,霍染因立刻明白纪询究竟想说什么了。
    这种游轮,吃水一般在3~4米间,他们有氧气瓶,暂时没有在海中窒息的危险,警察已到,只要控制船只,便会立刻着手救援。
    现在最迫切的危险,就是随同机器下坠,这种坠落,一旦到达人体无法承受的深度,便会致命。
    而如果,将机器绕在螺旋桨上,在海里找到足以固定他们的锚点,虽然有可能被缓缓旋转的螺旋桨扯进去,但他们可以在这争取出的深度安全的短暂时间里,解开身上的锁链,再游上去——
    纪询没有说谎。
    他割断绳子,不是为了抛下他。
    他想出了办法。
    救他们两人的办法。
    所有曾经的不平,所有曾经的伤心,都在纪询的话语与行动间消散,散成光点,浮游于海里,照亮他行动的前路,又涌回他的体内,化为他新的力量。
    霍染因没有任何迟疑,放开纪询,转而沿着锁链去抓机器,他将机器的按键按下,水里头,机器轰隆轰隆地放开一截一截的锁链,在这随时可能因进水而停歇的轰隆声中,霍染因扯着这些锁链,奋力往螺旋桨的方向游去——
    船只没有动力,但在海浪之中,螺旋桨依然因水流的冲刷缓缓旋转,巨大螺旋桨所带出的吸力,对于没有任何防护的人依然危险。
    霍染因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一路战斗到现在,再充沛的体力,也已在海水和搏斗中流逝,他奋力将机器抛上去,险险跟着机器一起,被卷入那巨大的螺旋桨片中。
    深海里,霍染因出了一身热汗。
    热汗又瞬间变冷,变得比冰还冷。
    他喘了两口气,朝着纪询的方向回游,正看见纪询的身体贴在船身上,努力地用铁丝开自己身上的锁头。
    绕着螺旋桨的铁链,一寸寸变短。
    纪询夹着铁丝的手指,一直在颤抖,好些时候都不能准确地对准锁眼。
    但是,一个锁头,两个锁头,这些锁头,还是在纪询一路被螺旋桨拉扯的过程中,逐渐从纪询身上脱落。
    近了。
    纪询距离那个巨大的螺旋桨,越来越近。
    近到霍染因能够感觉螺旋桨卷起的水流。
    近到霍染因能够闻到那巨大的镰刀一般的桨片上,铁锈的味道。
    如果纪询被卷进去……如果最后的最后,也没有解开锁头……
    他刺向纪询双脚上锁头锁眼的铁丝在颤抖,一连几次,滑过锁孔,没有刺入。
    这个时候,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将霍染因握住。
    纪询专注的,握着霍染因的手,稳稳的,用铁丝挑开锁头,将缠在身上的最后锁链,抛入海中。
    一阵刷啦,海水涌出片片白沫。
    那条锁链如同海蛇一样,呼啸着自纪询脸庞飞过,被螺旋桨卷入其中!
    纪询最后冲霍染因笑一笑,笑容笃定又轻松。
    似乎这是他早已设想好的结果。
    而后他眼神开始涣散,光线从他视野中消失……他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纪询!”
    霍染因奋力叫了一声,但是没有声音,只有泡沫。
    只用空气,化成易碎的泡沫,从口中纷涌而出。
    霍染因自背后将人抱住,用力一蹬船身,托着人朝海面上游去——
    很近。
    只有几米。
    只有最后最后,通往生路的几米!
    甲板上,孟负山在与阿邦对峙片刻后,蓦地向柳先生投掷东西。
    阿邦心下一惊,不由分神朝柳先生看去:“小心!”
    就是这个时刻,孟负山翻过船舷。
    只听一声落水的巨响,甲板上已经没有了孟负山的身影。
    那东西落到地面,不是暗器,只是几只船上分发的笔而已。
    柳先生厌恶地踢开这些,走到船舷处,朝下探望:“接驳船已经开走了,看来刚才跳下去的保镖成功抢到了船,那么跳下去的这位,就是去救先头两个了……”
    直升机已经迎着风雨,飞到了船只附近,只要再过一两分钟,便能到达船只正上方。
    柳先生自言自语:“我不是中国公民,船上的凶案,也不是我犯的,警察来了,办案也要讲究证据,前前后后,各种链条,全部要找出来,未必能立刻奈我何啊……”
    他说得很笃定,心里却远没有面上那么笃定,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看着海面,对阿邦轻轻做个手势。
    “赶在直升机降落前,如果他们浮上来……”
    阿邦没有犹豫,点了点头,干脆伏在船舷旁边。
    而柳先生,则举着雨伞,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中堂的缺口处。
    天上还下着雨。
    柳先生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不安,都压入心底,而后他抬起下巴,依然衣冠楚楚,注视雨幕。
    如今一切落幕。
    但恐怕落幕并不代表着他的终结。
    那只是一个新的战场。
    四十年前,他一穷二白,在一艘没有任何依仗的尸山血海的船上,也凭借自己,走了出来,如今他有无数财富,有无数朋友,有无数渠道。
    现在的困难,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个小小的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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