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卓容拎起桌上酒壶:“再验!”
    太医又验了一遍,道:“这酒壶里的酒是无毒的!”
    戚卓容冷笑:“酒壶里无毒,倒出来就成了有毒的?这壶里又没有机关,一眼就看得到底,那是谁能在倒酒的时候动手脚?”她把目光投向一旁瑟瑟发抖的敬酒官员。
    那官员满头冷汗,生死之际,突然就想起了顶顶重要的细节,慌忙道:“我、我想起来了!我敬酒前,正逢有舞女表演,那些舞女给周围每位大人都满上了酒,我过来敬酒的时候,郭大人的杯子还是满的,我根本没有动过他的酒壶和杯子!”
    周围大臣纷纷点头,表示他所言不假。可这么多人喝了酒,中毒的只有郭守达,显然是有意为之。
    “前有陛下遇刺,今有朝臣中毒,真是岂有此理,真当我朝廷无人,可以任由欺辱吗!”太后勃然大怒道,“把那倒酒的舞女带上来!”
    过了片刻,禁卫来报:“启禀娘娘,那给郭大人倒酒的舞女……死在净房了。是自尽而亡的。”
    无人敢出声。
    只有梁青露缓缓放下了郭守达的尸体,眼眶渐红。
    她喉头滚了几滚,才艰难道:“陛下,娘娘!郭大人自接任甘州总兵以来,无一日不把生死置之度外,只为还百姓一个太平,还大绍一个安稳!可他没有死在漠北,没有死在瓦剌人的刀箭火炮之下,却死在了大绍的京城,死在了自己的庆功宴上!这幕后之人何其歹毒!若是今日之事传扬出去,百姓该如何看待朝廷!臣,恳请陛下、娘娘,查明此案,严惩凶手,还郭大人一个公道,还甘州将士一个公道,还千千万万大绍百姓一个公道!”
    她蓦然跪下,以额叩地,悲泣之声令人动容,几名文官已背过身去,不忍再视。
    殿门紧闭,夜风刮过,依稀能听到外面呜呜咽咽的风声。这大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人人衣冠楚楚、光鲜亮丽,美酒佳肴,管弦踏歌,这本该是一场君臣尽欢的庆功宴,可却以这样惨烈的结局收场。
    她其实和郭守达的关系并没有多亲近,当年他还是父亲部下的时候,也曾看不起她,却败于她的拳下。后来父亲去世,他接任甘州总兵,深知社稷为重,对她委以重任。他们冰释前嫌,作战配合一贯很好。他曾悄悄告诉她,自己当初也不是看不起她,只是以为她和她二哥一样,没什么真本事,靠着梁靖闻才进入军中,尤其是她还是个女子,一定是把梁靖闻哄昏了头才得逞的。可后来看她有真本事,也渐渐改观,只是仍觉得有些丢人,自己在梁总兵手下征战这么多年,却还比不过一个刚入伍的女子。
    那时她笑道,你能当上甘州总兵,自有你的本事。你行事比我稳重,知道是你押后,我率先锋军在前作战也才会安心。
    前两天郭守达还私下来找她,与她商讨倘若吴家要争这个甘州兵权该怎么办,她还信心满满地表示她有贵人相助,定会摆平此事,可谁知……可谁知……
    “你先起来,此事事关重大,定会给一个交代。”太后肃道,“黄大人,此案交由刑部处理,务必在三天之内查明究竟是何人所为!”
    “是,娘娘!”黄尚书道,“那舞女定是受人指使,臣这就着手去查那舞女近来的行踪。”
    太后目光扫过群臣,厉声道:“今日之事,谁都不许说出去!一切等案件查明后再作公告!”顿了顿,神色又微微软了些,哀声道,“郭大人的尸首先存于宫中,梁大人,若是城外军士问起,还须得你拖延一二。”
    梁青露十指嵌入掌中,几乎咬碎银牙:“……臣,遵旨。”
    与他们一同上京的还有一部分精锐,只是将领可以住在城内,这些士兵却只能驻扎在城外,无法面圣,但可接赏赐,也算是一种恩泽。倘若他们知道自己的总兵去了一趟庆功宴人就没了,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太后安排好一切后,便作身体不适状,意欲回宫。小皇帝脸色苍白,看了戚卓容一眼,戚卓容道:“奴婢来监督善后。”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小皇帝袖下拳头死死攥紧,却不得不沉默地跟着太后离开。
    所有人被关在殿中,各怀心思,一言不发。
    郭守达尸体被运走,所有物证也被刑部的人收走,等到终于过了庆功宴该结束的时间,所有大臣才被允许离宫,而到过殿中的所有宫人、乐师、舞姬等都被统一看管起来,案件查明后才可放出。
    只有梁青露迟迟不愿离开。
    戚卓容走到她跟前,道:“走罢,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梁青露抬起头,脸颊上两道浅浅的泪痕,让戚卓容怔了怔。这么多年,她都没有见过梁青露掉泪,连梁靖闻死的时候都没有。
    “我觉得不值。”她微不可察地呢喃道,“这样的朝廷,我觉得不值。我爹、我、郭守达、还有其他那么多人的付出和牺牲,都像一场笑话一样。”
    戚卓容瞥了门口背对她们的禁卫军一眼,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现在不便和你多说,你先回去冷静一段时间,我一定想办法。”
    梁青露注视着她,一字一顿:“我要当甘州总兵。”
    戚卓容:“好。”
    “你的那个小皇帝,今日一句话都不说。”梁青露苦笑着喃喃,“他真的能相信吗?他是太后的儿子,身上流的是皇家的血!他现在为了夺权可以重用你,焉知夺完权后,他会不会就要你的命?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不过如此。”
    就像郭守达,需要他攻打瓦剌的时候,可以提拔他为甘州总兵,给他自由作战的权力,等到瓦剌投降,连让他过完庆功宴的时间都不肯施舍半分。
    戚卓容道:“他们不一样。”
    梁青露抬手抹了一把眼睛,转身走了。
    第32章 你今夜陪朕睡罢。
    戚卓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英极宫,看寝殿窗户一片漆黑,便问门口当值的太监:“陛下睡了?”
    “一回来便睡了。”
    戚卓容没有进去,折回自己的角房。她关上门,一边点灯一边面无表情道:“你给我下来。”
    “哟,发现得挺快啊。”司徒马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我特意藏了气息,怎么这都被你察觉了?”
    戚卓容没有心情和他废话,问道:“有事?”
    “你们今天在庆功宴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司徒马挠了挠头,“陛下歇得也太早了,而且看起来心情很不好。他让我转达,等你收拾好了就去见他一趟。”
    “知道了。”
    司徒马:“所以发生了什么?”
    “明日再同你说。”戚卓容冷冷道,“我现在要沐浴,你快点出去。”
    “不就是洗个澡吗,一边洗一边跟我讲讲呗。”司徒马好奇道,“出什么事了,这么严重?”
    “我倒数三个数,你再不滚,我就揍人了。”
    司徒马这才收了嬉皮笑脸,讪讪道:“干吗嘛,我又不稀罕看你……”说到这儿仿佛终于意识到洗澡对太监来说意味着什么,连忙闭嘴,三下五除二溜了出去,不敢再去冒犯太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盛着热水的浴桶被抬了进来,戚卓容插好所有门栓窗栓,放下窗上的纱帘,反复确认墙角屋顶和窗下没有人偷听,这才把一架四面可折叠的屏风围到浴桶边,褪尽衣服,踩进了浴桶里。
    她把自己埋在水下,整理了一会儿心情,才草草洗完出浴,换上干净衣裳。头发还湿着,她擦干水分,把发髻盘起,端了一盘安神香来到寝殿门口道:“陛下今日累了,我进去点份香,免得夜里梦魇惊扰。”
    值守太监为她开了门,一线光漏进殿中,又很快消失。戚卓容揭开香炉盖子,将那盘安神香放进去点了,这才走到御榻边上,轻声道:“陛下,您找奴婢?”
    黑夜中一团影子坐在床角,闻声只是闷闷道:“你坐过来。”
    戚卓容便撩开帐子,在床沿坐下。
    “坐进来。”小皇帝道。
    戚卓容只好脱了鞋履,爬进内侧,与他一起并肩靠墙,屈膝而坐。
    还好刚换了干净衣裳,她心想。
    小皇帝起身把被她挂起的帐子放下,床外屋景顿时变得越发朦胧晦暗,仿佛他们两个正一起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闭塞却也安全。
    “朕一直觉得,朕已经很努力了,速度已经很快了,你不在的那几年,朕每天都在想要怎么维护母后对朕的信任,怎么才能避人耳目与宫外取得联络……朕想尽办法,与太傅反复商议,才让寒门一些官员找到机会升至高位,让他们在朝堂上可以与世家分庭抗礼,让陈家、吴家之流至少有所忌惮。”小皇帝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低头哽咽,“可是他们怎么敢这样大胆,在庆功宴上、当着朕的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这样毒杀一个二品大员!”
    他难以描述自己目睹郭守达倒下去时内心的震惊与愤怒。可他甚至不能表现出自己的愤怒,只能畏缩着倒退几步,靠到太后身边寻求庇护。
    岂能如此,岂敢如此!
    “陛下,凡事不可能一蹴而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伸出手,在他头顶轻轻拍了拍。
    他终究也才十二岁,前有寒门在朝堂不断崛起,后有内宦在宫中搅弄风云,他还能全身而退,不让太后怀疑自己半分,已经很不容易。
    “他们既然敢在明处下毒,一定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刑部黄尚书和陈首辅私交甚笃,就算刑部里有寒门的人,怕也只能查出他们想让人查出的东西。”小皇帝抓住她的袖子,咬牙望着她,“戚卓容,你可有破局之法?”
    戚卓容轻叹一声,眼神黯淡:“我没有办法插手,只能看他们查出了什么,再随机应变。”
    两个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半晌,他抿了抿唇,问:“戚卓容,如果朕失败了,你会后悔选择了朕吗?”
    “不会啊。”戚卓容转过头来,握住他冰凉的手,“陛下怎么会这么问?”
    “母后迟早会发现朕一直在欺瞒她,倘若那个时候朕还没有能力自保,至多就是被禁足,可你们却一定死罪难逃。”小皇帝道,“你当初投靠朕,无非就是为了向刘钧报仇,可以你的本事,就算不靠朕,也完全可以成功的罢。”
    “怪不得陛下总是喜欢试探奴婢的忠心,原来是在担心这些。”戚卓容望向帐子外朦胧的世界,勉强笑了笑,“奴婢又不傻,选择陛下,当然是因为陛下与他们不一样。一个刘钧死了,还有许多个刘钧活着,甚至刘钧本人并不重要,他也只不过是一枚棋子,奴婢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执棋的‘果’,而奴婢想要的,是让更多的人可以摆脱这样的‘果’,这一点,惟有跟着陛下,才可以做到。”
    小皇帝动了动嘴唇:“是么。”
    “是。”戚卓容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仿佛是在给他信心,“陛下不必妄自菲薄,路是对的,现在陛下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可以实现陛下的抱负。”
    “从来没有人跟朕说过这些。”小皇帝把脸埋在膝盖里,“太傅只教朕经世济民之道,教朕如何当好一个储君、当好一个皇帝,父皇驾崩后,以陈家为首的世家把持朝政,太傅忧心忡忡,更是对朕寄予厚望,朕不敢有半点辜负。朕身边人虽多,但那些都是臣子、是下属,朕不敢与他们推心置腹。”
    戚卓容失笑:“奴婢不是臣子、不是下属?”
    小皇帝想了想,显得有些迷惘:“朕不知道。”
    他们应当只是合作默契的君臣,但他却多次忍不住对他袒露心扉,信任超乎寻常的同时,却又患得患失,生怕他弃他而去,转投更光明的未来。
    怎么会这样呢?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倘若真的有臣子让他能这样怀疑,他一定会派人去监视其一举一动,必要时干脆舍弃。可戚卓容不一样,他和那些人都不一样。
    他就好像是……一个朋友。
    小皇帝细细咀嚼着这个词。
    他从出生起,就没有朋友。身为太子,身为皇帝,也是可以有朋友的吗?
    他年纪比他大得多,见多识广,面对他的各种疑惑,仿佛总是有答案可以随时解答。他待他不会像钱鹊一样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也不会像秦太傅一样,全然是一副鞠躬尽瘁的模样,只有在戚卓容这里,他才是放松的、自由的、坦诚的。
    那些不敢在世家面前表现出来的骄矜与野望,不敢在太傅面前流露出来的忐忑与彷徨,在戚卓容这里好像都有了去处。
    “陛下愿意与奴婢推心置腹,奴婢很高兴。”戚卓容低声道,“今日的事情,陛下多想也无用,不如养精蓄锐睡一觉,明日才好作打算。”
    小皇帝安静地点了点头。
    戚卓容服侍他睡下,然后轻手轻脚地穿好鞋履,正准备离开,却听他在后面道:“外间有个小榻,你今夜陪朕睡罢。”
    “陛下不是早就不要人陪了吗?”
    她听说自从她离开皇宫,钱鹊上位,小皇帝就忽然不愿意留人在殿里守夜了,只肯让人在外面守门。大家都说陛下这是长大了,要做个独立的男子汉了,也都不以为意。她回来后,钱鹊被禁足,她代行掌印之职,也没有再在殿中守过夜。
    “朕心里难受。”他小声地说,“要是旁边有个人,心里会好受一些。”
    “好,那奴婢今夜就睡在外间的小榻上,陛下有什么吩咐直接唤便是。”戚卓容答应得很快,不多时便铺好了被褥,自己躺了上去。
    里间传来小皇帝断断续续的呼吸声,她知道他没有睡着。她睁着眼,看着窗纱中透下的明净月光,案上的安神香静静燃着,在月光中纠缠、攀升、又很快逸散了。
    -
    刑部查案查得很快。
    顺着自尽的舞女,刑部查遍她生前所有的交际,最后发现她在入宫献舞前夜,曾与教坊司的一名女伶小聚一面,按理来说入宫前不应再随意外出,可这名舞女不顾规矩也要和女伶见面,可见关系匪浅。而这名女伶是教坊司中小有名气的美人,追求者甚众,近来却都被人包下,恩客不是别人,正是来自于甘州军中的一名都尉。
    这名都尉是郭守达的手下,一开始被刑部审讯时,还咬死自己只是一时没忍住眠花宿柳,与毒杀郭守达毫无关系,但是刑部里都是什么人,像都尉这样脑袋没有拳头大的人哪是他们的对手,一不留神就被唬得说漏了嘴。后来刑部要严刑逼供,他一看到刑架就顿时慌了,也不等上刑就投降,承认是自己安排女伶与舞女接触,转交毒/药下在郭守达的酒杯里。
    “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情!”司徒马急急忙忙地闯进戚卓容的房间,戚卓容昨夜没有睡着,眼下两道青黑,正蘸了珍珠粉掩人耳目,防止被有心人看出端倪。
    “以后不准不敲门就进来!我不在的时候也不许私自进我房间!好歹是在皇宫,若是被人瞧见你一个普通内宦这般不守规矩,会遭人怀疑的!”她斥道。
    “哎呀现在哪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也是,还在这儿涂脂抹粉!满城的太监没哪个比你还好看的了,你收敛点罢!”司徒马喘着气,显然一路赶来费了他不少力气,“你让我悄悄出宫去找梁青露,我去了,但我还在寻思见了面怎么开口呢,门外面就突然闯进来一群官兵,号称是刑部抓人,说梁青露涉嫌毒杀郭总兵,把她带走了!我跟了一路,确实是进了刑部大门,就赶紧回来告诉你!现在外面百姓都沸腾了,都在打听是出了什么事!”
    他咽了咽喉咙,看见戚卓容桌上有茶,提起茶壶就往嘴里灌,完事抹了把嘴道:“你光让我去跟梁青露说不要意气用事、轻举妄动,这下可好,她想轻举妄动也动不了了。所以这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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