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比从前要轻些,却依旧未失帝王风仪。
    司徒马道:“陛下尚在病中,诸位大人冒雨深夜而来,是有何求?还请各位大人速速禀明,免得耽误陛下静养。”
    都察院谭御史出列道:“启禀陛下,戚大人……”
    “戚大人的事,陛下已经知道了。”司徒马抢话道,“谭大人开门见山即可。”
    谭御史噎了一噎,而后道:“陛下,听闻戚大人带了宋大人入宫,可至今未见宋大人人影,臣恳请陛下,让宋大人回到奉天殿,免得诸位同僚担心。”
    裴祯元:“准。”
    门口的禁卫军闻言,立刻下去传令带宋长炎。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宋长炎很快便到了奉天殿,浑身上下干干净净,别说是伤口了,就是连一道灰都没有。
    “臣宋长炎,参见陛下。”
    裴祯元看着他,并未叫起身。他的手指指腹轻轻敲在暖手炉上,缓声道:“宋爱卿,朕听闻,你是被戚卓容带走,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她将你带去了哪里?”
    “带去了奉天殿附近的一处耳室。”
    “做了什么?”
    “说了会儿话。”
    “只有说话?”裴祯元问道,“没有别的?”
    “……没有。”
    裴祯元淡淡地笑起来:“你可知,在场各位大人们都十分关心你,见你迟迟不归,便声称你遭到了戚卓容的囚禁,纷纷要来为你讨个公道。这样大的雨,朕还得起来找你问个明白。”
    “惊动陛下,是臣之过。”宋长炎深深一揖,“然事急从权,臣不得不深夜求见……”
    裴祯元忽然捂着胸口开始咳起嗽来。
    他双眉紧锁,咳得又急又凶,肩膀一颤一颤,仿佛下一瞬就要吐出一口鲜血来。这架势顿时把在场所有人都给镇住了,众人纷纷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喘。
    司徒马连忙给他顺气,还贴心地送上了一盏温水。
    裴祯元终于停止了咳嗽,他扶着龙椅缓了一会儿,才接过温水,慢慢地抿着。
    看着他愈发苍白病弱的脸色,满殿鸦雀无声。
    “罢了,既然宋爱卿眼下也无事,此事就略过,还是先说正事罢。”裴祯元喝完水,轻飘飘开口,“谭爱卿,朕听说你带了一人进宫,要让朕见见他,不知是什么人哪?”
    “启禀陛下,此事还得从之前一封关于戚卓容戚大人的檄……”
    “既然是在说本督,何不等本督到了,再说个清楚?”殿门忽然被推开,冷风卷着雨滴扑面而来,戚卓容一身厚蓝缎平金绣蟒袍踏进大殿,似一颗深海明珠,映亮了外面漆黑的夜幕。
    裴祯元喉头忽然一紧。
    这件衣服,她不是说烧了么?她又骗他!
    可他眼底却逐渐升起掩饰不住的喜意,一张恹然无神的面孔仿佛忽然变得生动了起来,他仍旧端坐于龙椅高台之上,俯视着她,看着她款款走来,朝他行了一礼:“臣戚卓容,参见陛下。”
    裴祯元唇角含笑:“戚卿平身。朕听说你身体抱恙,怎么现在又好了?”
    戚卓容:“谢陛下关心,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臣无碍。臣赶着过来,应该没有错过什么罢?”她转向谭御史,“不知谭大人刚才在说什么?可否从头再说一遍?”
    她目若寒星,饶是御史,也不免被她这眼神震了一下。
    谭御史定了定神,朝裴祯元一揖:“陛下,此事说来话长,还得从多日前一篇檄文说起。”
    说罢,他便从怀中摸出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双手呈上。
    司徒马接过,送到裴祯元手中。
    裴祯元打开,《讨戚氏檄》,正是他之前已读过的那一篇,连字迹都分毫不差。
    但是再读一遍,或者说无论读多少遍,他都难以做到冷静相待。
    于是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那帝座之上的青年,原本还微翘的唇角一点一点沉了下去,眼中乌黑流转的光华渐渐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攥着那张纸,手背青筋微凸,骨节捏到发白。
    他慢慢地看完了,却又从头再看了一遍。
    无人不提心吊胆,时刻观察着裴祯元的细微变化,就连戚卓容,见他这般模样,都忍不住双手握拳,掌心渗出薄汗来。
    ——“凡有志者,又岂可袖手安坐,任由牝鸡司晨、窃国乱朝耶?”
    终于又看罢了最后一句,裴祯元扣上檄文,紧紧抿唇,闭目不语。
    “好哇,写得真好。”他重新睁开眼,嗓音又冷又涩,“写得是声光奕奕,山岳震动。谭爱卿,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果然不知道!
    众臣心中大定,望向戚卓容的目光又不免带上了愤恨。
    谭御史开始侃侃而谈,从这檄文是如何开始在京中流传,是如何搅得京城沸沸扬扬,朝臣间又是如何因这一篇文章而吵得不可开交等等事情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末了,还不忘道:“陛下可知,连日来,面对诸多质疑,戚大人始终闭门不出,着实惹人浮想联翩。臣也满腹狐疑,若是谣言,戚大人为何不敢澄清?若是真的,戚大人又为何不敢承认?”
    他转向戚卓容:“戚大人,如今陛下就在上方,你敢说个明白吗?”
    戚卓容冷笑道:“不过是白纸上写了几个字,谁不会写?通篇只见情绪,不见证据,又让我从何反驳起?”
    “戚大人想要证据?”宋长炎忽而笑了笑,朝裴祯元拱手道,“陛下,先前臣拜托谭大人带一人入殿,为的便是此事。”
    “哦?”裴祯元表情冷厉,“此人是谁?”
    宋长炎抬手一指,所有人的目光便一起汇聚到了大殿最后,那儿正站着一名褐衣男子。他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模样,脸上蓄着短短的胡茬,肤色因为风吹日晒而显得黄中透黑。他穿着干净但陈旧的布衣,脚上的鞋也裂了个口,浑身充满着与这儿格格不入的气息,因此只能瑟缩着身子,低头不敢吭声。
    “启禀陛下,此人名叫齐岩志,太平府人,本姓戚,原名戚岩志,乃是戚卓容戚大人的……远房堂兄。”
    第109章 杀了她,谁来做朕的皇……
    戚卓容不由一顿。
    就连殿中其他大臣,闻言也纷纷露出讶色,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戚卓容有堂兄?”
    “从未听说过。”
    “也从未听说过他有家人。”
    “远房堂兄,是有多远房?”
    裴祯元的声音打断了场中的窃窃私语:“宋爱卿,你说此人是戚卓容的远房堂兄,可有证据?”
    “启禀陛下,臣说了,恐怕也难以取信众人,不如便让这齐岩志亲自来说一说首尾,陛下意下如何?”宋长炎一双眼淡然无波,直直地望着裴祯元。
    “戚卿,你可认识此人?”裴祯元看向戚卓容。
    戚卓容袖下手指不由用力。那种微微的眩晕感又生了出来,她必须得努力掐住自己的掌心,才能让自己保持住身体的稳定。
    她看着垂头不语的齐岩志道:“臣……不认识此人。”
    宋长炎一笑。
    裴祯元:“你叫齐岩志,是吗?”
    齐岩志闻言,慌忙跪下,连连磕头道:“草民齐岩志,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裴祯元道,“你可认识戚卓容?”
    齐岩志咽了咽口水,答道:“启禀陛下,戚、戚卓容乃是草民的远房堂弟,可是这位……”他抬起头,紧张地看了一眼戚卓容,嗫嚅道,“不是草民的堂弟。”
    “真有意思。”裴祯元摸着暖手炉道,“宋爱卿,你说他是戚卓容的堂兄,可这两个人互相都不认识,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不妨细听。”宋长炎转身对齐岩志道,“齐岩志,将你所知道的一切全部说来,不得隐瞒!否则将以欺君之罪论处!”
    那齐岩志被他一吓,立刻绷直了背,抖着嗓子大声道:“草、草民齐岩志,太平府人,本姓戚,原名戚岩志!草民的父亲乃是戚卓容父亲的兄长,戚卓容便是草民的堂弟。堂弟十六岁那年,父母双亡,便来投奔草民一家。但是草民家穷,后来便与堂弟一起上京,想找机会在京城谋个差事。可是堂弟吃不得苦,做了没多久就撑不住了,那时大太监刘钧还在,堂弟听说了刘钧的威风,很是羡慕,恰逢皇宫招新,他不顾草民劝阻……就自宫了。草民无法,总不能放他不管,只好陪他去报了名。”
    “然后呢?”宋长炎问。
    “然后……草民收到家书,家中母亲病重,思念草民,草民急着回乡,堂弟便将草民送到城外,孰知半路遇到了劫匪,草民没被砍到要害,侥幸捡回一条命。”齐岩志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那里果然有一道长长的刀疤,“而草民那倒霉的堂弟……却被一刀砍死了。”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戚卓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只剩了冷寂。
    宋长炎:“他死了?”
    “是的,死了,半个脖子都断了……”齐岩志现在回想起来,仍旧情不自禁地一抖,“那些劫匪翻了我们的包袱,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抢走了,草民在地上找了半天,才找回了草民和堂弟的各种路引文书。堂弟惨死,草民不敢将这个消息带回去,便将堂弟在路边埋了,准备回去告诉爹娘,他在京中已经找到了落脚地,免得他们操心。”
    宋长炎:“你的堂弟已死,那这里站着的戚卓容,又是谁?”
    齐岩志小心翼翼道:“这位……草民曾见过一面的。”
    龙椅之上的裴祯元不由皱起眉头:“你不是说不认识她?”
    “草民可没有这么说过啊,陛下!”齐岩志慌忙道,“草民只说她不是草民的堂弟,并未说过草民不认识她!事实上,草民一直记得她!因为堂弟死得太惨,草民一闭眼就想起他,因此又折回了京城,打算不管怎样都得先报官,不能让劫匪这么逍遥!报完官后,草民在路边一家酒肆借酒浇愁,对面正好坐了一个拼桌的年轻人,草民酒意上头,就忍不住跟他说了这些事。”
    齐岩志顿了顿,小声地说:“那个人……就是这位戚大人。十几年过去了,戚大人容颜几乎未改,因此草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戚卓容冷道:“我从未见过你,也从未和人拼桌喝过什么酒。宋长炎,你从哪里找来的人,说谎都说得如此拙劣?”
    宋长炎却一勾唇角,摇头道:“戚大人,此人虽叫齐岩志,但却中途换了姓,戚大人自己没能找出这个后患,却说是我污蔑,实在是糊涂啊。若是要查他的身份,在太平府的人口登记册上,也是能查到的。戚大人不信的话,就去当地问问,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人。”
    齐岩志也急了:“戚大人,您真是贵人多忘事!草民喝多了酒,跟您说堂弟死得冤枉,这京城实在可怕,再也不要入京了。结果您却是怎么做的?您安慰了草民几句,等草民醉昏过去后,就趁机翻了草民的包袱,偷了草民堂弟报名入宫的执凭!”
    戚卓容一怔。
    “草民一觉睡醒,走到城门口才发现堂弟的那些文书竟然不见了!草民一开始并未作他想,毕竟这东西又不值钱,还以为是自己喝醉的时候弄丢的。可是、可是……”他咽了咽唾沫,有些艰难道,“可是直到几年之后,草民在太平府听说京城中有位东厂督主,姓戚名卓容,草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或许那些执凭文书,并不是草民自己弄丢的,而是……”
    一时间,殿中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变得古怪起来,甚至还有……些许的鄙夷。
    眩晕的感觉又来了。她自从与刺客交手乍然晕倒后,醒来后便时不时感到不适。女医劝她先休息,好好观察一番,可眼下事态紧急,她怎么能等?
    戚卓容抬起手,用力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
    这么多年……她终于知道了,哥哥当初是如何混进宫里的。
    她看着局促不安的齐岩志,千般情绪涌上心头,最终却只能归于肺腑,化作一声无言长叹。
    她输了。从宋长炎找到齐岩志的那一刻,她就输了。
    怪不得他如此笃定,怪不得他急功冒进。
    “草民听说,这位戚大人十分厉害,草民害怕终有一日戚大人会找到草民,斩草除根,所以草民连忙带着家人搬去了山里,还更换了姓氏。”齐岩志低头道,“这便是……草民知道的所有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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