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邑那里,有矿山有市镇有农田,女儿家常有十三四便被换嫁的,也有迫于生计自卖自身,倘或第一间学堂办在那里,也许能帮助一些女儿家脱离困境。”
    他不疾不徐地说着,嗓音清润若夜雨触花,“我对你无有不应,你也该对我无有不要,这十万两银票,只当我入股在你那第一间学堂了。”
    顾以宁说完,只将银票推过去,又重新搁在了烟雨的面前。
    烟雨正因小舅舅的肯定而心生欢喜,此时见他将银票还了回来,又说要入股,这倒是合情合理,她一时也想不出拒绝的说辞,只犹犹豫豫地说道:“这是亏钱的买卖……您这十万两银票入进去,没个三五年是分不了红,回不了本的……”
    顾以宁轻笑,“辛金百两是外人,身股一厘自己人。我在你这里入了永生永世的顶身股,何愁没有分红的那一天。”
    烟雨知道顶身股。
    票号里的伙计先要干三年学徒,只管饭不开工钱,学徒期满再勤勤恳恳地干上十年,便能获得顶身股的资格,一两厘的往上涨,帐期到了怎么说都能有百十两银子的分红。
    小舅舅这般说,烟雨便有些感动,她也不客气了,只将银票又原封不动地收入了布袋。
    “您还有旁的主意么?”她趴在桌上,脸颊挨着顾以宁的手,蹭了蹭。
    顾以宁抬起手来,揉了揉她的发。
    “我今日往禁中去,除了私事以外,陛下也提到了我朝律法中有关于和离的细则。”
    因娘亲便是和离大归顾家的,烟雨一听到这一宗,脑袋便竖了起来,认真地听他说。
    “有许多妇人家成婚后,即便遭遇了暴力,受到了伤害,也不敢轻易同夫家决裂,归根究底,还是和离之后的生活得不到保障,娘家倘或不接纳的话,便没有容身之所……”
    他说着,眉眼舒展开,“若是女学堂办起来的话,倒是能为这些欲和离的妇人家暂时提供住处、从而学些谋生的技能。明日我便奏禀圣上,将这两宗归在一处,请圣上定个章程。”
    烟雨听了不禁有些动容,收留和离的妇人家,娘亲知道了一定第一个赞成,可是她办学堂的话,若要惊动陛下的话,会不会又要曲折几分?
    烟雨这般想着,不由地问出了口:“您晚间去禁中,是同陛下说这个的?”
    顾以宁摇了摇头。
    烟雨好奇起来,挪啊挪,最后跳起来坐在了顾以宁的身边,仰着头问:“那您是去做什么了?”
    顾以宁侧身看着她,眼前人眼眸澄澈,那静水中倒映了他。
    思绪回到傍晚的乾清宫,他同陛下的那一番君臣促膝长谈。
    文渊阁中几轮集议,到了晚间,圣上传召,顾以宁便同陛下多谈了几句。
    陛下如今已然即位,礼部选定十一月初十为即位大典,这几日的大朝会上,不免有些朝臣提议立后一事,陛下虽当场驳回,但心中不免郁郁。
    “也不知太上皇帝从前是如何应对这一班朝臣,管天管地,竟管起来朕的家事,说什么国不可一日无后,还是早些选妃封后才是正宗,朕早晚要被他们给气死。”
    顾以宁自是知晓陛下心中所念,闻言只微颔首,“臣听闻陛下从前在北境杀敌,所向披靡,令北蛮闻风丧胆,如何在感情这一宗上,总是拿不定主意?”
    梁东序何尝不想如打仗那般,将娘子扛回家,可他爱她敬她,一看到她,便什么主意都没了。
    “朕一看见你那四姐姐,便全然没了主意。”他正烦心,却又不好在未来女婿眼前表露出来,只定了定神道,“总之朕的皇后只有顾南音一人,她一日不松口,我便一日不立后。”
    他将手边一本奏折推给顾以宁,道:“这里是礼部拟来的大典礼仪,你瞧一瞧。”见顾以宁执起,他又道,“一切封赏皆由朕拟定。”
    顾以宁细看,除去有关太上皇帝、皇后、诸后妃以外,头一个便是封赏皇子公主,看到他心念的那个名字,顾以宁心下了然,合上了奏折。
    “陛下,臣也有一事奏禀。”他顿了顿,缓声道,“如今河清海晏,陛下仁明,天下人才辈出,臣欲请辞内阁首揆之职,恳请陛下恩准。”
    梁东序嗯了一声,自是明白他的意思。
    “看来你是决意要尚主了。”他笑,不怀好意,“没这么容易。朕还没皇后呢,你的事儿先搁下。”
    此事虽搁下了,到底先向陛下表露了心意。
    若要尚公主,那么仕途便再无可进益。如今天下太平,陛下又是仁明贤良的帝王,耕望先生的大仇也已得报,他这首辅不做了,也没什么紧要的。
    烟雨开学堂,他便去做一名授课的先生,岂不快哉。
    他这般想着,却并不说出口,只在思绪回还后,轻轻揉了揉她的发,叫她安心。
    “不过是些国是机务罢了。”
    烟雨并不关切这些国是,闻言也只哦了一声,再往他身前倾了倾,纤手揽住了他的腰,小声说道:“我的窗子外头,栽了一株娃娃树……您要不要去瞧瞧稀奇?”
    娃娃树?
    顾以宁蹙了蹙眉,不明就里。
    “何为娃娃树?”
    “一人高的树,上头生了七根枝桠,发了一树浅藕荷色的花儿,仔细一瞧,每一朵花都像个小娃娃,眯着眼笑呢……”
    烟雨详详细细地描述,那眼神真挚极了,一点都看不出来她在极力地骗人。
    腰间的那一分柔软像云,又像春日的和风,轻而软地吹过来,使顾以宁的心微动。
    马车停了下来,当是到梅庵了。
    顾以宁垂眸望住她:“我很想看娃娃树,可是——”他在她的头顶轻轻笑,“你要回家了。”
    烟雨扭头向窗外看去,夜色静深,只有门前的两盏灯,发着安静温柔的光。
    她才不理,脑筋转了转,继续哄他,“那您可知道,我的小院子里,新扎了一架木马,还有一只秋千架,您不想看看去吗?”
    这可不是骗人。这些日子,娘亲有了身孕还不闲着,专辟了一处小院给工匠们住,成日里看他们打家具,烟雨闲来无事,要了一只木马,一只秋千架,将自己的小院布置的十分逗趣儿。
    顾以宁无奈一笑,“这般晚了上门叨扰,于礼不合。”
    烟雨就摇他的手臂,“不叨扰别人,只叨扰我院子里的小木马、秋千架。你的女儿需要强身健体,我也要呀,您就陪我荡一荡、动一动,决计惊动不了祖母和娘亲。”
    顾以宁牵住她的手,将她送下马车,“夜晚该以静生慧,少动为好。”
    烟雨哪里肯依,眨眨眼睛:“方才在太主娘娘那儿吃了好几块桂花糕团儿,这会儿需要动一动……”
    小舅舅眼睛里的笑意愈发浓了几分,可还是没有答应的意思,烟雨歪着头,奇怪地问道:“您在怕什么?”
    不待顾以宁有回音,烟雨又眨了眨大眼睛,真诚地向他保证,“别怕,您跟我进来,我保证只动木马和秋千,绝对不动您。”
    第119章 .两心相合连大动脉都长的很漂亮。……
    圆月高悬中天,俯视世间这一对儿小儿女,女孩子笑闹着,男子负手而站,月华倾泻而下,照出他深稳眼眸里不动声色的宠溺。
    荡一荡秋千,摇一摇木马,绝对不动他。
    烟雨指天对地的,眼神真挚极了,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意图哄他进门的小心思。
    顾以宁失笑,微微呵下腰,两指捏起了她腮上的肉,“你可知,自己此时活像个纨绔衙内?”
    嗯,还是强抢民女的那种。
    烟雨使劲儿把自己脸颊上的肉肉,从小舅舅的指间夺回来,踮起脚仰起头,眼神里理直气壮。
    “我是救了太上皇帝的有功之臣,又趁着万贯家财,做一个强抢民夫的纨绔不为过吧?再者说了,我只抢您一个嘛!”她嘀嘀咕咕,“陪我在小花园子里摇一摇木马、荡一荡秋千都不答应,还说对我无有不应呢……”
    她的可爱抱怨换来顾以宁的宠溺一笑,牵住了她的手,在夜色静深时踏入了梅庵严家的大门。
    这间宅子由他买入并改建装饰,虽没有亲力亲为,却也知格局分布,以致于轻车熟路的便走到了烟雨的小院儿。
    烟雨在一旁随着小舅舅的脚步走,末了惊讶地仰头看他:“您怎么比我路还熟啊?”
    顾以宁踏进了月洞门,视线落在可爱逗趣的小院子上。
    “改建时,我曾仔细看过图纸。”他沿着石子小径向前缓步而行,“夜深时上门叨扰,也不去拜会裴老夫人与四姐姐,委实不妥。”
    小舅舅总是这般克己复礼、知礼知节的,烟雨追上他,生怕他一个转身跑去同祖母和娘亲问礼去了,这便指了木头马儿给他看:“您瞧,这木头马儿的头上,我给它做了一朵绸花儿戴,瞧着喜气不喜气。”
    木头小马刷了清漆,样子童趣可爱,两只刻出来的眼睛大而圆,额前顶了朵儿绸花儿,更添了几分可爱。
    顾以宁说可爱,笑着看烟雨坐了上去,抱着木头小马的脖子,盛情邀请他上来,“一起摇呀……”
    她的面颊贴在木头小马的脑袋上,仰头瞧他时,一双黑亮大眼里倒映着一轮弯月一个他。
    顾以宁清咳一声,眉梢眼角满是笑意。
    柔软的月光照下来,小路上的石子光亮亮,虫鸣一会儿叫一会儿歇,使得夜色愈发静了。
    心情极好。
    他摇头,笑着拒绝她,“我看着你摇。”
    烟雨趴在了木头小马上,眨眨眼睛,“斜月山房的小院儿就是后山,后山有山石有溪水,山墙外头长了桃树李树杏子树,有时候会伸进墙里来——后来我娘亲觉得不妥当,叫窦筐偷偷把沿墙的树全砍了……”
    “这里虽然是生地方,可我一见就喜欢上了。小舅舅,您选的地界可真好啊,石中涧说改建的图纸也是您画的,园子里的树啊草啊花儿啊,也全是您叫人去老山那里移来的,您的眼光可真好啊——”
    木头小马轻轻摇,烟雨的声音也随着有几分飘忽,她趴在小马脑袋上,同他介绍着。
    “我头一次拥有一整个小院子啊,这么大这么宽,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想摆什么就摆什么——您看那个角,我要用红砖垒出来一圈地,在里头种茜草栀子花还有蓼蓝……这些都是可以染色的花草。到时候,说不得我都可以给您染做衣裳的料子了。”
    顾以宁笑着说好,烟雨就伸出手,晃在他的身前,“您坐下呀,我仰着头同您说话好累呀。”
    他闻言坐在了木头马儿旁的石凳上,将烟雨的手捉住,轻笑一声,“我听你的声音,像是犯了困。”
    烟雨的视线落在顾以宁的手上,“木头小马摇着摇着,自然会瞌睡虫上头……”
    小舅舅的手可真好看啊,修长又白皙,微微抚在她手上的动作,使得他手背上的青色筋脉轻动,青白交错间,几分清瘦可亲。
    “您也会做木工对不对,您送我的小兔儿捣药还在多宝格里摆着呢,您的手也同我一样巧啊……”她歪着头看他,热情洋溢地盛赞,“您的脖子也很好看,尤其是边上那一道青色的,那叫什么啊。”
    她松开顾以宁的手,摸了摸自己脖子边儿,“呀我也有。”
    “这是……”顾以宁微怔,方才反应过来,“这是动脉。”
    动脉?烟雨大惊失色,“动脉我知道,咬上一口,血就如喷泉一般涌出来……您怎么连这么危险的地方都这么漂亮。”
    她叹气,转而热情洋溢地夸赞自己,“人人都说您克己复礼、君子端方,可现如今我怎么觉得克己复礼、君子端方的人是我啊?”
    “您一个连大动脉都这般英俊的人,日日站在我的眼前,我都坐怀不乱纹丝不动,才该封我个圣人才是……”
    二更锣鼓之声隔着市井街巷依约响起,夜深了,小姑娘困了就该胡说八道了,顾以宁揉揉她的发,哄她去睡。
    “秋夜露重,在这趴着该受凉了。”他揉揉她的发,抬头看了看青缇的方向。
    烟雨却拽了拽他的衣袖:“您跟我进去瞧我的多宝格啊,上头摆了您送给我的捣药小兔儿,还有我上回做的小蝉,依着您教我的法子,给它做了挺翘纤薄的蝉翼——”
    狡猾的小姑娘反过来哄他了,“您看,您进了我的院子我都没动您,您进去瞧了多宝格就走……”
    她又保证,“我绝对不动您,保全您的君子端方。”
    顾以宁笑着说好,把她从木头小马上提溜起来。
    于是烟雨兴高采烈地在他手里落了地,引着他踏上了台阶,进了门,正指了卧房想说话,手臂却被轻轻一拽,将她卷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我并非端方君子,不信你咬一口。”他在她的头顶语声轻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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