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稷的思绪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跟上,意识到楚珩在说着玩逗自己。他抬头直着眼睛往上看,楚珩站在朝晨阳光下,一张“门面”脸上眉眼微弯,半是揶揄半是好笑地垂眸瞅着他——神情样貌依旧没变,陆稷逐渐找回了点神儿,眼前这人,左看右看不还是他熟悉的好兄弟嘛!
    脑筋转过弯了,胆子也回来了,陆稷就觉得有点委屈了,不满地控诉道:“这还不算晚?”他撇开眼闷声碎碎念,“瞒那么久,还是不是兄弟了?白让皇城禁卫军占我们武英殿那么多便宜了,他们那什么精锐卫队看南殿扛把子们都不在,势单力薄,还欺负我!”
    楚珩轻笑出声:“那要我帮你打回来吗?”
    “要!”
    陆稷立刻点头,声音响亮。
    又蹲在地上继续画圈,“要是早知道你是东君,我先前还没事老瞎担心什么,皇城禁卫军怎么敢找你麻烦?”
    “行行行,”楚珩笑道,“给你斟酒赔罪行了吧,想去哪儿吃?”
    “真的?”
    “地方随你挑。”
    东君请酒,这真够吹一整年的!陆稷转念一想,大乘境跟我近三年同僚,还是我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他顿时快活得飘飘然,“嘿嘿嘿”地傻乐起来。
    楚珩好笑地白了一眼,踢踢他脚尖:“起来了,还蹲这数蚂蚁?”
    “嗯……”陆稷脸突然皱成一团,“腿麻了。”
    楚珩无言,嫌弃地递给他一只手,拉他起来。
    一听东君要请他吃酒,在场的其他一群人不太乐意了,围了过来,几句话的功夫,大家就又回到了从前,“瞒了一个武英殿,不能只请陆稷啊!”
    “……”全是欠的债。
    陆稷这头一个占便宜的也跟着瞎起哄,喜着喜着又忽然有些愁,颖海城遭了场大灾,苏朗和星珲在颖海平叛未归;云非已经离开两年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何时能再相聚喝酒。
    ……
    趁着谢统领不在,楚珩拿了御前当值的令牌,便往靖章宫去。临走前,被一群人约好了傍晚散值后,要去大校场给他们找场子,尤其南殿丢的尊严和面子,得一次性全找回来。
    “……”
    靖章宫。
    东君接连几日未曾现身,再一出现又穿回了那身天子近卫的衣裳,乌发高束,蹀躞扎腰,活脱脱一个称职的御前侍墨。
    就是……不太相谐。
    从前楚珩在御前侍奉,他一个花瓶,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被陛下金口玉言破格提拔了来,大家都觉得他运气好,能到敬诚殿是他修来的福分。可现在,楚珩摇身一变成了漓山东君,换姬无月穿着这身近卫衣裳,在御前伺候笔墨……怎么看怎么觉得怪。
    其实论理,东君担着御前侍墨之职,领着靖章宫的俸禄,他确实能来也该来,而且以前几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可道理归道理,一个大乘境在这温和无害地杵着,从殿前值守宫阙的侍卫,到殿内参政议事的臣工,都难以良好适应,视线时不时地就想往他身上瞄。
    尤其殿里面圣的文官武将,这些天朝中事务繁多,内乱平叛、抵御外敌、前线粮草战备、逆贼罪犯刑审、澜江澄水分流工事、战后抚民安民政策、涉逆世家著族的处置……条条件件都需要各台部府司拟出章程,御前禀奏,再拿到大朝会上议定。
    书房外间,各部的臣子分批候着,等着皇帝召见。初秋天热,里间的门未关,只用了一道宫纱作隔断。内侍们奉上香饮点心,放在冰鉴旁的桌子上,供外间候旨的臣工们取用。
    面圣是个战兢紧张的事儿,寻常时候,除非是亲近重臣,否则少有人能心大到在御前吃东西。不过今天却不同寻常,时不时地就有官员往食桌前溜一圈,或取一角点心,或斟半盏香饮,再在冰鉴前站一站,借着这短暂的功夫,就能自然而然地往宫纱里面望两眼,却并非是窥探天颜,而是看看陛下身边的御前侍墨。
    大半个上午了,觐见的人一批接着一批,不同的人来来往往,就看着不言不语却在众人眼里存在感极强的东君,时不时地给陛下研个墨,找找折子,往纸上记奏议要点,偶尔的还代笔书写,中途甚至还给陛下添了两次茶水,试过温度才奉到陛下手边,可谓十分称职。
    称职到让围观这一切的文武百官心情格外复杂。
    ——到底是给了漓山什么,才能让姬无月这么好说话啊!
    每个人出殿的时候都揣着这般疑问,同时也更深刻地明晰了一件事——这是宣熙一朝,宣熙帝治下,不管王侯将相,还是世家著族,都要谨记为臣本分,不该有的心思就不要有,学会俯首很重要,否则,那些往日跟随敬王的人——包括苍梧武尊——就是下场。
    姬无月能救连松成,能杀方鸿祯,能摆江南十二城混水摸鱼的世家主一道,他在皇帝身侧、在权力中心、在臣工议事的敬诚殿里待了三年,对九州朝政百官心思,早就了如指掌。他不是只为着皇权斗争而来的,敬王大势已去,东君却依旧佩剑站在这里,一身天子近卫服,意思很明显——
    他还是御前侍墨。
    倘若陛下需要,东君不介意明寂剑下,再多来几个不省心的亡魂。
    ……
    一上午的时光很快过去,御前议事毕,最后出去的是名武将,素日忠心勤谨,他家学渊源,武道中人对大乘境如何能不敬仰?
    于是出了书房里间,忍不住又隔着纱帘微微回头望了一眼,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隐隐约约地好似瞧见东君正趴在陛下身上……?
    敬诚殿的掌殿公公捧着托盘走了过来,武将满头疑问却不敢再多看,颔首致礼退了出去。
    书房里间,议政的朝臣们一散,楚珩就从侧边书案后起身,走到龙椅前,往凌烨身上趴了过去。
    “累……”
    凌烨揽他入怀,由他贴着脸在自己怀里乱蹭,弯唇笑道:“坐得久了腰疼?”
    楚珩闻言掀起半边眼帘,瞅着他反问:“腰酸是坐的吗?”他移开视线低声念叨,“人都要被你压弯对折了……一次还老弄那么久……皇家武课是不是从小就修锻体术?体力用不完似的……我这主内功的,榻上太吃亏了……”念着念着,他想起眼前这人宽肩窄腰长腿的身材,尤其脱衣之后……脸颊不禁染上两抹红。
    凌烨眉宇间笑意更浓,对此并不多谈,继续着方才的话道:“要不出去走走?正好去见见阿晏吧,他想你想得很,前些天就吵着要到明承殿来,我拦着没让,他还不知道你就是‘东君叔叔’呢。”
    闻言,楚珩睨了他一眼:“我瞧着你是想看热闹吧!”
    凌烨笑而不语。
    “嗯——嗯嗯——”楚珩想了想,不禁发愁得哼了两声,又在凌烨怀里埋了埋,抬头道:“陛下,商量商量,等会儿拿几块酥糖让我带上吧,哄完了大的还要哄小的,哎……”
    凌烨不置可否,手护在楚珩腰上给他捏了几下,而后牵他手从御座上站起身,吩咐侍立在门边的高匪道:“备辇,摆驾毓正宫,午膳也摆在那吧。”
    又回头看着楚珩:“不然换身东君的衣裳再去?”
    “……”
    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啊——,怎么感觉阿晏会比你还难哄。”
    他到底是欠了多少债啊!
    毓正宫是太子东宫,位于九重阙东路,离靖章宫尚有一段距离。午间日光正烈,不便走着过去,凌烨就命人备了车,御驾四壁有消暑降温的奇巧匠艺,车里还摆着冰鉴,清凉舒适。
    銮驾候在前门殿阶下,敬诚殿前值守的禁军侍卫们就看着殿门打开,陛下迈步走了出来,身旁跟着……换了一身衣服的御前侍墨?
    更确切的说,是楚珩穿回了东君贯常的素色锦衣,手里还拎着半截银质面具,神色间有几分愁绪,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陛下却面带笑意,一边走,一边说着“没事”、“他一向乖”云云,好似在安抚东君什么。
    两个人很快下了汉白玉阶,殿前侍卫们的目光悄悄跟着转过去,只见走到车驾前,东君忽然伸手拉住陛下的袖子,轻轻晃了两下,而后说了些什么——就好像是在……撒娇?
    陛下展颜笑了起来,点点头似应下了,然后十分自然地握住东君的手,两个人相携上了御驾。
    这一幕映入殿前侍卫们的眼帘,众人看着,一时间只觉得格外和谐,谁都没有悟出不对,只是隐约间好像有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
    ……
    御驾驶进毓正宫,临下车前,楚珩拿着面具,拽了凌烨一下,不忘叮嘱道:“等会别忘了帮我啊,说好了的。”
    凌烨忍着笑点点头,先下了车。
    时至午正,大白团子已经下了上午的文课,从皇太子读书的大善殿回来了。团子今年已满六岁,按制,是要行储君尊仪的年龄了,上敬皇父,下慑群臣。凌烨虽疼他,规矩却也要立起来了。
    因皇帝驾临,团子下了学没有去燕居的朝晖殿,到了前面的崇政殿来,随行的还有景行。
    去年清和长公主在陛下的首肯下,将侍主不敬的姜氏驸马休离,带着膝下独子景行回了京。两只团子差不多大的年纪,表兄弟很是投缘,很快玩到了一起,启蒙读书也在一处。而今敬王谋反,潋滟姜氏是中坚党羽,景行虽改随母姓,蒙恩入了皇族玉牒,身份上难免还是有些敏感。于是不久前,凌烨又下旨赐了他宗室爵位,待及冠后正式承爵。正过身份,与逆党父族彻底划开了界限,也让清和长公主一颗悬心总算落了地。
    眼下清晏和景行被东君女官带着,都到了崇政殿前等候圣驾。凌烨还没有给两只团子选伴读,待内乱平定,这些事也该操办起来了。
    初秋天热,团子们都在大殿前月台上等着,楚珩戴上了标志性的面具,东君甫一出现在视野里,大白团子乌圆圆的眼睛都看直了。
    好在还记得先给父皇请安,囫囵行了个礼,不等凌烨叫起,就从地上蹦了起来,眉欢眼笑,小鸟一样欢呼着扑进了楚珩怀里,仰着头先过唤人,又拽着袖子说:“抱抱——”
    楚珩前些时日去昌州,许久未见大白团子了,闻言也弯了眉眼,将他捞了起来。
    他抱着团子往殿里走,经过满脸好奇的景行时,又揉了一把景行的头,把“第一次”见面,还不清楚这是谁的景行弄得懵懵的,看看他,又疑惑地望向皇帝舅舅。
    凌烨轻笑着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示意景行看好戏,牵起他的手,跟着前面两人一起进了殿里。
    大白团子环着楚珩的脖颈,跟他的“东君叔叔”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楚珩一边走,一边点头应着他,团子很黏人,到了坐榻上也蹭着楚珩不撒手。
    过一会儿又望着楚珩左看右看,仿佛在确认一般地道:“东君叔叔真的来了啊,前几天听姑姑说过,还以为没有。”
    凌烨下了令没让东宫的人多说,清晏至今还不知道楚珩就是“东君叔叔”的事。
    楚珩扬唇笑了笑,略略心虚,点点头说:“当然来了,这不都在抱着你了吗?”
    声音格外熟悉,和师父很像,清晏疑惑地歪了一下头,但没有多想,天真地继续问道:“那东君叔叔还会走吗?要是不走的话,阿晏想学剑。”
    大胤虽也重文治,但是以武立国,天潢贵胄世家子弟都是文武兼全,皇太子六岁读书后,上午习文午后修武。清晏如今也到了入门武道的时候,从前启蒙,楚珩空暇时只教了他习字念书,在武学上就让他和东宫属官练练体魄、打打基础。那会儿恰好楚珩还没和凌烨坦白身份,心里本也是打算等清晏六岁后入门再正式指点的。
    闻言,楚珩看着大白团子眼巴巴望向自己的目光,心里由衷地生出了欺骗小孩子的愧疚。
    他当然不走,当然会教。
    只是——
    楚珩求助地看了凌烨一眼,后者正垂眸和景行吃葡萄,好似全然未曾注意这里。好嘛,楚珩立刻就知道凌烨这是看热闹来了。
    他回过头,再度迎上大白团子的目光,点点头说:“怎么会走呢?不是一直都在吗?”
    “呃?”清晏听到了不走,兴高采烈之余,又有些困惑,有点不解地望着他,“一直在?”
    楚珩伸手揉了一下他圆圆的脑袋,抬手将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清晏格外熟悉的脸。
    清晏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楚珩,他好久没见到师父了,想念得紧,下意识地高兴起来,第一反应便是往楚珩怀里拱了拱,蹭完了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疑惑地“嗯”了一声,仰起脸问:“为什么戴面具呀,怎么穿着东君叔叔的衣服?师父回来了,东君叔叔没来吗?”
    楚珩一时间被大白团子问住了。
    他有点不敢看清晏乌黑纯真的眼睛,调开视线默了片刻,才做好准备,转回头看着他,慢慢答道:“因为,师父就是东君叔叔啊。”
    大白团子懵了懵,“……师父怎么骗阿晏呢?师父怎么会是,嗯……东君叔叔……”
    “没骗阿晏,”楚珩摸摸团子的头,“真的是。”他想了想,又道,“我们在京郊见过,赫兰拓,那个大黑个子拿着刀欺负人,我把他打跑了。你穿着白绒绒的小斗篷,拿了一颗糖让我抱抱……”
    确实是这样……和东君叔叔的每一件事,清晏都回忆过很多遍,记得很清楚,他看着面前的楚珩,忽然瘪瘪嘴巴,呜咽着掉下了金豆豆,“骗人……”
    楚珩顿时手足无措,清晏一向乖巧听话,凌烨又宠着他,很少有哭的时候,偶尔的几次掉眼泪也是因为犯了错,向父皇反省,怕父皇责骂。现下这委屈的样子,实在难得一见。
    楚珩心揪成一团,马上将他抱在怀里摸摸头哄了哄,可是大白团子这次是真委屈了,眼泪不仅没停,还掉得更凶了,哭得直打嗝。景行见状也跑了过来,揉揉团子。楚珩心疼不已,连忙认错说是自己不对,一面又手忙脚乱地拍着清晏的背,抬头皱着眉喊凌烨过来帮忙。
    再看热闹皇后就要生气了,陛下不敢再坐着了,走过来拍拍清晏的头,好笑道:“哭什么,东君叔叔一直在你身边,不好吗?”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立刻就知道父皇也不告诉他!
    清晏窝在楚珩怀里,哭得更厉害了,“呜……父皇也骗人!”
    凌烨十分无辜,辩解道:“朕哪里骗你……”
    “好好好,”不等凌烨说完,楚珩就应下了,转移矛盾道,“帮你打他!”
    说着就在凌烨身上轻拍了一下,陛下茫然,不大乐意了,“怎么打我,不是该……”见皇后飞来眼刀,又立刻住了嘴,行吧,替皇后挨打,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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