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廷道,“净军人多,连夜袭击了我们马队,出手倒还算客气。萧咏三同齐监军说了一时话,其他人都放走了,只留了我一个——我……我也不知道。”
    穆遥道,“我不过随口一问,你早已不是我的人,只管听你新主子的便是。”
    韩廷无所适从立在当场。
    穆遥道,“你新主子打发你来做什么?”
    “请……请穆王回崖州。”
    “危山营有要紧军务,不是已经让胡剑雄留在崖州上禀监军了吗?”
    韩廷硬着头皮把议事厅经过又说一遍。穆遥冷笑,“监军这是欺我西北军无人么?”
    “我瞧着监军绝计没有这个意思。”韩廷道,“穆王何苦同他置气?”
    穆遥点一点他,“你主子让你传什么话,只管说吧。”
    “话倒没有——”韩廷从怀里摸出一个织锦荷包,两手捧上,“齐监军让我转呈穆王。”
    穆遥拿在手中握一握,硬梆梆的,她一时疑惑,倒过来抖一下,当一声响,黄澄澄的一枚铜牌滚在地上,其上明晃晃一个“羽”字。
    三个人目光都聚在上头,还是王度叫一嗓子,“怎么这么像咱们家翻羽的铭牌?”说着一蹦三尺高,勃然大怒,“难道翻羽被净军扣下了?”
    “糊涂东西。”穆遥翻他一个白眼,“翻羽被扣了,本将骑过来的又是什么?”
    王度一滞。
    穆遥低着头沉吟一时,“你去,给翻羽喂些豆饼。”
    王度灰溜溜跑了。韩廷小心翼翼问,“穆王,回吗?”
    穆遥弯腰把铜牌拾在手中,“齐聿让你带这个来,倒有意思……他没有旁的话?”
    “没有。”韩廷迟疑道,“我原想问来着,小齐公子脸色实在不好,没敢。”
    “这才哪到哪啊?”穆遥冷笑,“且等着吧,早晚不知死在哪一日。”站起来,整一整束带,“回吧。”
    韩廷大喜过望,跟在穆遥后头出营,王度跟着。危山营离崖州并不算远,穆遥骑的是天下名驹翻羽,另两个马也不慢——不足一个时辰便到王府。
    守门净军早得了吩咐,见面问也不问,留下韩廷二人,召来一个小太监引着穆遥往里走。穆遥跟着小太监走一段止步,“去何处?不是去议事厅吗?”
    “监军在里头等穆王。”
    “再往里头就要到汤池了,”穆遥笑一声,“监军爱好别致呀,汤池会见下属,怎么要相约洗浴吗?”
    小太监柔顺地低着头,细声细气道,“监军吩咐了,请穆王随奴走。”
    中京净军果然名不虚传,就这么个打杂的,居然也能做到八风不动。穆遥发作一时无果,只好跟着,到汤池门上,小太监往里叫一声,“监军,穆王到了。”不等回话便自退走。
    里头悄无声息。
    穆遥来这里少说也有七八十回,此时竟然无法克制地生出一丝紧张,指尖触及阁门迟疑一时,又拉开,夕阳西沉,室内昏暗,仍旧没有点灯——齐聿这人从来是不要一丁点灯的,浑似一只活在黑暗里的游魂。
    穆遥双手在后掩上阁门。她等一时适应昏暗,四下里空无一人,连汤池水面都不见人影。穆遥悚然一惊,脱口道,“齐聿!”
    全无回应。
    穆遥一掠而起,落到池前,果然便见汤池水下隐约一个人形,零星三五个气泡往上涌,再迟个一时三刻,只怕就要消失了。
    穆遥解开束带,凝一股真力在上,用力掷出,缠住手臂将他生生拽起来。男人浮出水面,扑在池沿上。穆遥将他翻转过来,手掌贴在心腹处,劲力接连外吐。男人偏着头趴在池壁边缘,接连咳呛。
    穆遥松一口气,跌坐在地好一时才回神。危机一过,她那冻住的神智终于重新运转,立时明白天底下哪里来的这么巧的事?手边束带一松,任由男人沉入水中。穆遥站起来,接连退出三步,躲远了才大声骂人,“苦肉计使得没完了是吗,齐监军?”
    齐聿四肢无力,被她一松便沉入水中,攀住池壁勉强留在水面,奋力撑起湿而重的眼皮,“不论几次……有用就好。”
    穆遥大怒,“齐监军,你还要脸不要?”
    齐聿低着头喘一时,再抬头时便添了一层笑,“穆遥,你不躲着我,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是你先。”
    穆遥勃然大怒,“我什么时候躲着你?你有什么可值得我躲的?”
    “是啊……我什么也没有。”齐聿双臂撑在池沿上,尖削的下巴抵在臂间,柔和地看着她,“穆遥,那你为什么要躲去危山营?”
    “少放屁!”穆遥骂一句,“我有公务。”
    “什么公务?”
    穆遥尚不及开口,齐聿已经抢在头里,“若是你那杜撰出来的袭营歹人,便不必说了。”
    穆遥被他怼得脑仁生疼,后知后觉不该纠缠此事,板起脸正色道,“请问监军大人叫我来做甚?”
    齐聿眼睫一抬一掀,眨去累赘的水珠,“不说那个。”
    穆遥哼一声,“监军大人寻我不是军务?不说军务又要说什么?”
    “军务当然有,只不在此时。”
    “又为何?”
    齐聿看着她,极轻地笑,“穆遥,你几时见过有人同上官在汤池里……衣衫不整地说军务?”
    穆遥一句“不是你叫我来这”到口边又咽回去——太像小儿女打嘴仗,不是她的风格。目光掠过男人瘦削苍白的脸,热气腾腾的汤池里,居然也添不上三分血色。
    齐聿不怕她骂人,唯独怕她沉默。在这样难堪的寂静里不处在地动一下手臂,“穆遥,你看什么?”
    穆遥冷笑,“我在看——”目光在男人面上缓慢游走,讥讽道,“监军大人,您那认不出人的疯症——”她肉眼可见男人脸色又白了些,仍旧一步不让,“好像不药而愈了呀。”
    齐聿强撑出来的一点笑意渐渐退去。
    “打从我进来便发现了——”穆遥退一步,靠在墙柱上,“怎么,终于懒得装了?”
    “我没有装,”齐聿沉默地望着她,“我没有骗你。”
    穆遥被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气得笑起来,“那我是不是该恭喜齐监军,一夜大安了?”
    齐聿偏转脸,避开她的视线,“大安了?也算吧……现在是能……能分清人脸……知道来的人是谁。”他被极度的难堪捕获,手臂死死攀住白石稳固身形,“我没有骗你,有些事以后再同你说。”
    “不必了,我没有兴趣。”穆遥重归冷静,站直了,“齐监军既然没有军务吩咐,穆遥告辞。”说完转身便走,身形初动,身后一声大叫——
    “把我的东西留下!”
    穆遥止步,“什么东西?”
    齐聿陷在池中,一只手抵住池壁,“我让韩廷拿去的,怎么,不肯还我了?”
    穆遥后知后觉想起来,从腰间摸出那个荷包,二指拎着黄澄澄一枚铜牌,“你说这个?”
    “是。”齐聿向她伸一只手,“还给我。”
    穆遥冷笑,“这是我家翻羽的铭牌,什么时候成了监军的东西?”
    “这是我的,还给我。”齐聿仰着脸,在她又一次要反驳自己的时候,轻声道,“我既是你的马奴,这难道不是我的东西吗?”
    穆遥僵立当场,如被雷劈。
    男人立在那里,一张脸水痕斑驳,更兼双目赤红,长发湿沉,半边身体陷在水中,橘色夕阳勾勒,直如一只水妖。他望着她,“穆遥,我永与你为奴。只要我还活着,不论你去哪里,不能扔下我。”
    第35章 不甘心   我不甘心
    穆遥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齐聿,你是真的疯了吧?”
    齐聿一言不发盯着她,指节用力掐在池壁上,纸一样的惨白。
    “请齐监军自重, ”穆遥冷笑, “您这样的大人物, 穆遥高攀不起。以后离我远些, 不想看见你!”
    齐聿呆呆立在水中,闻言遍身血色褪尽, 有一种不在凡间的恍惚。
    穆遥仍不解气,添一句,“也不许你靠近我的马!”不顾男人孤鬼一样的脸色, 砰一声合上门走了。
    冬日天短,夕阳勉强悬了片时便被黑暗尽数吞噬。平地雪风四起,零星的雪珠子坠下,砸在面上生疼。穆遥气得浑身发烫,吐气都是灼人的,在冷冰冰的雪色里脚底生风走了不知多久。忽一时顿住,任由雪风扑袭全身, 撕扯长发猎猎翻卷,久久一顿足,又转回去。
    拉开阁门入内, 仍是一团漆黑, 与走时一般无二, 四下里不见一个人。狂风吹动窗棂,吱嘎作响。
    入内一眼便看见沉在水中隐约一个人形,穆遥气得眼前发黑, 提住后心拉他起来,不由分说便是一掌击在男人面上。男人头颅随着她的手势沉倒,半点声气也无。
    借窗外一点雪色,穆遥分明看见男人脸色青白,竟是一点气息都没有,与先时伪装没有半分相似。这一惊非同小可,将男人按着平卧在地,扳开下颔度一口气过去,用力反复按压心肺。如此循环,足有一盏茶工夫,男人终于呛出一口水,勉强恢复呼吸。却仍是半点不清醒,牙关紧咬,身体不住抽动。
    穆遥二指扣住他下颔,强压着他张开口,另一边往腹间又按两下。男人哇地一声吐出许多水,挣扎着翻转过去,背对穆遥,不受控制地抖个不住。
    穆遥恨不能直接一脚踢死他,然而同一个疯子计较又无甚用处,攥住手臂拉他起来。男人神志昏沉,脚步虚浮,被穆遥生硬拖着,一路跌跌撞撞拉到火膛旁边,掷在地上。
    男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沉重地勾着头,将自己缩作一团。不时抖一下,间断地往外吐一些水。
    穆遥不去理他,转过身用火折子引火,另外添了炭,翻动几下,炉火熊熊而起,一室如春。
    身后的咳呛声久久平息,男人压着声音道,“谢谢。”
    “不用谢,关照上官是我等之荣幸。”穆遥背对齐聿,生硬道,“衣衫不整不成体统,请监军大人把衣裳穿好。”
    片刻沉寂,接连有衣料摩擦的碎响。穆遥便知他在自己身后换衣裳,越发不肯回头,只蹲在火膛边出神。
    “穆遥。”
    穆遥回头,便见齐聿靠在墙柱上,柔和地盯着自己。衣裳总算是穿整齐了,只是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不时地滴着水。穆遥只看了一眼便移开,“齐聿,若不想活便滚得远些,休在我面前现眼。下回再寻死觅活,我不会再管你。”
    齐聿身子向后一沉,缩在墙柱的一个夹角里头,“可是你还是回来了。”
    “我不敢不回。你若死了,”穆遥冷笑,“我怕明日我便成弑杀上官的罪人。”
    齐聿半点不生气,向她伸出一只手,“穆遥,把东西还我。”
    “别做梦了。”穆遥背对他,纹丝不动,口中半点情面不留,“就你这种人,休说与我看马,便是与我提鞋也不配——不想与你扯上任何关系。”
    “那你只有等我死了。”
    穆遥勃然大怒,站起来指着他,“齐聿,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
    “是。”齐聿前额抵在冰冷的石柱上,薄薄地笑,“不是不敢,是不会。”他望着她,声音轻得像一个梦,“穆遥,你不会杀我。”
    穆遥一时气滞。
    “你若能让我死,就不会回来。”
    穆遥虽然气得发疯,然而他说的全是事实,好半日说不出话,“齐聿,你是真的疯。你就疯吧,早晚一日把性命送去。”
    “那有什么打紧?”齐聿道,“你要是真不回来,我活着做什么?”
    穆遥心知自己既然回来,说什么都绕不过他的套路,索性闭上嘴。看火膛边上仍有生白薯,拣两块埋在炭灰里。
    齐聿悄无声息地盯着她。
    穆遥等一时问,“齐聿,你几时同秦观搅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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