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这么说,顾淮远还是闭口不言,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像是还在犹豫。
    更像是在隐隐心疼她。
    陆兮明白果然有事,现在的她,倒确实比过去大胆豁然许多,今晚不听到具体什么事,她还真睡不着了。
    “让我猜猜。”她凝神想了想,“你爸妈?”
    顾淮远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稍用一下排除法,陆兮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你哥?”
    她既然已经猜到,那就没有瞒的必要,顾淮远选择坦白:“我哥想见你。”
    陆兮静默片刻,带着试探:“你帮我回掉了?”
    “对,事到如今,你我都不需要满足他的好奇心,他、甚至我父母对你的态度,对我们的生活也无足轻重,你不需要介意。”
    他尽力去宽慰她已经波动的情绪,自以为陆兮会领情,可他完全没有料到,这一回陆兮并不打算躲他背后,她凛然看着他的眼睛:“不,淮远,和你哥的这一面,我要见。”
    “为什么?”
    “因为……”
    陆兮关了台灯,室内漆黑,她从他大腿下来,安静坐在他身侧,只有在黑暗中,她才能诚实面对自己。
    “因为有些五年前不敢对他说的话,今天我敢说了。”
    “不是因为他得了渐冻症,我才有胆子说。就算他今天是健康的,再遇见他,我还是会说出来。”
    她靠在他肩上,脑海里浮现那个午后的咖啡馆,始终垂眸不语的小姑娘。
    阳光照不暖她彷徨无依的心,面对着高高在上的男人,她放在桌下的手指揪着牛仔裤,就算揪到了皮肉,也毫无知觉。
    那一天,她完全屈服于男人非同一般的气场,整个过程都被懦弱支配着,只会一滴一滴无声掉眼泪。
    此后多年,她每每感到被生活逼到要喘不过气,就会回想那个下午,那个卑微到发不出一点声音的年轻女孩。
    她一开始气自己没用,后来明白了。
    即便那一天,年轻的她屈服于现实,选择放弃自己的恋人,她也不应该永远是这样的。
    那个屈辱的下午,后来成为她工作和生活的动力。
    “你可能不知道,你哥是在一个下午,在一家叫‘alin’的咖啡馆。”陆兮在黑夜里对他娓娓道来,“如果时间可以回到过去,等你哥离开以后,我想坐到过去的我面前,告诉她,别哭,你不会永远被他看扁。”
    “同样的话,麻烦替我带给我哥。”顾淮远和她在黑暗中对视,“去告诉他,在你二十八岁,我三十岁的时候,我们都做到了。”
    陆兮看见他眼里的光芒,这光芒何尝不是她这些年暗夜行进中的力量,她对他粲然一笑。
    “好。”
    既然决定要见,陆兮便不打算拖延,隔天下午她提前两小时下班,一身职场白骨精的干练着装,钻进停在写字楼下的黑色宾利,直奔顾淮涌所在的私立医院。
    “最近他夜间睡眠监测不好,医生不建议我们晚上探访。”顾淮远坐在车里,捏了捏她的手心,“你今天很漂亮。”
    “难道昨天的我不漂亮?”
    顾淮远一笑:“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我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肤浅的小女生了。”陆兮笑靥如花,“比起长得漂亮,我现在更想要活得漂亮。”
    他哥所在的私立医院临近郊区,因此住院部有一片草地,此刻阳光遍洒,陆兮远远看着草地那边轮椅上正在晒太阳的男人,微微出神。
    好在顾淮涌和他的看护是背对着他们的,因此并没有发现止步不前的他俩。
    她有些疑惑:“你哥他……为什么不回庄园住?”
    来时的路上顾淮远提过他哥一年到头住在医院里,哪怕身体状况好时也不提出回去,俨然生病后把医院当家了。
    “他虽然身体垮了,但精神上从来是骄傲的。”同是顾家的男人,顾淮远倒是十分理解他哥的骨气。
    他看不起顾淮远这个私生子,说穿了是鄙夷她妈这样的贱女人,一辈子甘心做见不得光的小老婆,靠着男人正室的死,才鸡犬升天登堂入室。
    他哥和他在做人做事上同样有股非同一般的狠劲,但同父异母的兄弟俩到底有不一样的地方。
    比如在对待母亲的态度上。
    他为他妈做人小老婆的行为不齿,顾淮涌却敬爱自己身份高贵的母亲,来自母亲这边的血统,让他爱到只剩一身傲骨,却又恨到,长夜未眠。
    陆兮和顾淮远何等默契,他一句话,就明白了他哥不回家的心结所在。
    她眯眼看着阳光下的他:“淮远。”
    “嗯?”他喜欢听她这样轻柔唤他,像小猫在心上挠爪。
    “打碎骄傲的人的脊梁,他一定会很痛吧?”
    他笑了笑:“对,他会。”
    陆兮再次望向那个方向,这一次,那个叫缪澜的看护终于发现了他们,略带惊讶地看了过来。
    “好,我去了。”
    第56章 深渊
    已经过了日晒最强的时间,陆兮沐浴在阳光之下,望着轮椅那干瘦的背影,她积攒多年的寒意逐渐被阳光驱散,她一步一步,停在两米以外。
    “这位应该就是陆小姐了,就在你后面。”缪澜飞快地小声对顾淮涌说,顾淮涌没什么表示,她直起身来,“陆小姐,那你们聊吧。”
    她特意将自己的折叠椅让了出来,“陆小姐坐这里吧,这会儿晒晒太阳很舒服。”
    随后她便朝陆兮走去,与她擦肩时压着声道:“顾先生不喜欢有人站着跟他说话。”
    这倒是个尽职尽责且关怀病人心理健康的看护,陆兮特地多看她一眼,点头答应。
    她当然可以选择傲慢地站着,居高临下地报复当年伤害她的人,不过她做不到,家里有一位同样瘫痪在床的病人,导致陆兮对身心被病痛摧残的人抱有比一般人更多的同理心,即便她要打碎顾淮涌的骄傲,也不应该是以这样一种低级的方式。
    折叠椅不矮,至少可以保证她能平视着和他说话,她便越过安静的轮椅,放下手里精致的果篮,不慌不忙坐下。
    抬眼,视线便和轮椅上瘦骨嶙峋的男人对上,渐冻症晚期的他,已经清瘦到完全找不到当年优雅的风采,除了骨架和皮肤,他身上的肌肉在迅速可见的萎缩。
    唯有一双世故的眼睛仍然湛亮,漆黑的眼瞳里,闪烁着常人没有的光亮。
    直视这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陆兮仍旧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顾淮远说得对,他哥身体垮了,傲骨仍在,肌体被摧残,他的大脑却异常活跃清醒,看穿对面的人于他而言,不过是几眼的事。
    他仍然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两人都在不动声色地用眼睛观察彼此,陆兮还是像多年以前沉默不语,只是毫无畏惧的神色、还有灵动的眼睛,微妙述说着她这些年的变化。
    顾淮涌先开口,带着淡淡的讥讽:“没想到,你还有机会坐在我面前。”
    他指的他和她在咖啡馆的那次会面。
    陆兮注意到他的说话声还是与常人不同,逐字逐句,显得有些吃力,或许是因为脸部肌肉和声带都在退化。
    “顾先生以为我会在哪里?”
    “在某个小地方吧,靠着张还过得去的脸蛋,嫁给——跟你差不多阶层的男人,终身为钱劳碌奔波,就跟这地上的蝼蚁一样。”
    “但你没有,可见五年前我被你的外表骗了。”他做了一个类似笑的动作,但看上去有点古怪,“陆小姐就像我底下的杂草,我的轮子把它压在地上,来年它还会原地生长。”
    “不过一株杂草,还妄想做花园里的玫瑰。”
    他语气平静,但眼底里有执拗和疯狂,似乎这样肆无忌惮地攻击诋毁,对他来说是快乐的体验。
    “我高估人性了,你这样出身底层的女人,怎么会轻易说走就走呢?一场棋局下了五年,陆小姐可真有耐心。不过,你骗得了那个傻小子,骗不了我的。杂草就是杂草,贱就是你的本性,是永远做不了玫瑰的。”
    被当着面攻击嘲讽“命贱如草”,陆兮眉心也不皱一下,只是惋惜道:“真可怜,你竟然还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情。”
    “你是不是到死都学不会爱人,也没有尝过被人爱的滋味?”她托着腮帮子打量他,“你白活了。”
    “闭嘴。”顾淮涌被说到痛处,厉声呵斥,“轮不到你来评判我一生。”
    可是陆兮才不会闭嘴:“我这些年过得不好,原来你也是。”
    再也没有比设身处地同情一个强硬的坏人,更叫他难受的了,他终于收敛了一些偏执,沉甸甸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陆兮有点看透他:“我说恶人有恶报,你不会承认吧?”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承认?”顾淮涌态度轻慢,“我保全了家族,所有属于我的,最后都替他做了嫁衣,我凭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冷待?说我恶人,你母亲的主治医生还是我从美国请来的,我对你,也是仁至义尽。”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手部肌肉无力,他一定会用手掌把这轮椅拍得啪啪作响。
    “对,你不欠我。”陆兮脸上明显有遗憾,“可是你也亲手拆散了一对相爱的情侣。”
    “相爱?”顾淮涌面露不屑,“年轻时你靠着点姿色吸引他,等你们到了三十岁,尝过‘贫贱夫妻百事哀’,那个傻子就会来谢谢我救他出苦海。”
    陆兮只同意他的部分观点,“你们顾氏,现在市值创了新高了吧?你看,这就是他在三十岁取得的成绩,我想你再清楚不过。就算贫贱夫妻百事哀这句话没错,可是也要分人,以他的能力,三十岁的我们不会过得太差。”
    她敛眉:“可惜你这样的固执鬼,根本不相信人定胜天的道理。”
    “注意你的措辞。”顾淮涌很不客气,“你这样的表现,只会令我对穷人这个群体更加反感。阶级之间是有壁的,想要跟我叫板,靠口才没用,我只看实力。”
    陆兮笑了笑:“女人靠肚皮实现阶级跨越,顾先生,你承不承认,这确实也是一种实力的表现?”
    见他抿唇不语,她了然于胸,“你看,你也承认,这就是我能坐在你面前的底气。”
    “可惜并不光彩。”顾淮涌自以为找到了攻击的角度,“像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靠着在男人堆里钻营逐利走捷径,你竟然还沾沾自喜,你从小受到的家教是这样的?”
    他仍旧充满高高在上的冷漠,“在他要订婚的时间点,带着私生女回来,如果我还有力气,一定给陆小姐鼓掌。”
    “忍辱负重五年,一击即中,陆小姐好谋算。”
    “我从小受到的家教是女孩要勇敢,我也会为一直勇敢的我鼓掌。”陆兮双手抱胸,仰着脸望天,也有些动怒了,“如果我是你口中靠肚皮上位的女人,我为什么不生完就回来?我大可以哭着喊着跳楼,逼到你家同意我进门?我何必让我的孩子缺失几年父爱?”
    “因为,你们这些所谓的豪门,嘴脸让我恶心。”
    顾淮涌脸色变了变。
    “我生下这孩子的唯一理由,是孩子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是我们共同的骨血。”陆兮又看向他:“人活着,人生态度只剩傲慢,不懂爱和善意,也不承认这世上有爱这种东西,你这样又瞎又坏的人,凭什么认为全世界的人都又瞎又坏呢?”
    顾淮涌渗透着寒意的眼睛在她脸上巡梭,想要找寻当年那个荏弱女孩的影子,可惜眼前美丽的女人自信从容,且伶牙俐齿,已经全然化茧成蝶,完全蜕变。
    “陆小姐什么都变了,唯有教养,还是让人失望。”他冷冷评价。
    “失望的何止是你。”陆兮报之以相同的冷漠,轻飘飘地瞥了瞥他形销骨立的脸,“顾先生躺了五年,反思人生的时间够多了,为什么还是心心念念那些俗世里的钱权富贵,这真的很重要吗?”
    顾淮涌冷哼:“你懂什么?我需要你这样的女人来教我做人?”
    陆兮嘴角轻轻一扯:“不想要我教你做人,那你见我这样的女人做什么?看我唯唯诺诺,再被你羞辱到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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