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虞家的五公子过来拜年,跟大姑娘隔窗照了个面,人就像丢了魂似的,在窗下直愣愣站着,临走时三步一回头的,叫人想起一回就笑一回。”
    “大姑娘晚些出阁也好。二十多岁嫁过去,一年生个大胖小子,三年抱俩,又不耽误他虞家开枝散叶。大姑娘如今的年岁,想事想得周全,以后教养孩儿,操持内务,处处得心应手。”
    梅望舒的指尖按揉着太阳穴,无言以对。
    “一年包生,三年抱俩……”她委婉地道,“实在有些困难。”
    光可鉴人的铜镜里闪过背后的景象。
    一身石榴红对襟袄子的嫣然坐在床边绣墩处,手里拿着个绣绷,低头佯装刺绣,忍笑忍得眼角泪花都出来了。
    辛妈妈终于梳好飞仙髻,打开铜镜前的三层云母妆奁木漆盒,从满匣子珠光宝气的头面首饰里挑挑拣拣,选出一件红宝攒金点翠步摇,配套的羊脂玉镶红宝石耳坠,一只足有二两重的纯金梅花如意簪,同套的五瓣梅花钿,细细妆点上去,左看右看,满意极了。
    “夫人在外头等着呢。等下见到大姑娘这身富贵打扮,还不知道多高兴。”
    梅望舒对着铜镜里满头的珠光宝气,沉默了一阵,说,“有劳辛妈妈了,你先去前厅,我和嫣然几句话便出去见母亲。”
    辛妈妈福了一福,笑呵呵出去了。
    嫣然忍着笑过来,把沉甸甸的足金梅花如意簪卸了,放回妆奁盒里。
    “金簪子太沉,大人肯定不会喜欢。还有哪些大人不喜欢的,妾身一起卸了。”
    梅望舒叹了口气,道,“除了花钿,其他所有的。”
    她在妆奁里重新翻检了一阵,找出来一副东珠耳坠,珍珠正圆透亮,色质纯净,戴在耳上。
    幼时打的耳洞,入京这么多年,早就长合拢了。
    如今的耳洞,是几天前新扎的。
    她从京城出发,路上刻意加快行程,还是走了大半个月,就连除夕也是在路上过的。直到正月初十那天才到了家。
    到家的当天夜里,全家已经睡下,母亲激动得半夜睡不着,开了库房,在里头翻箱倒柜找女儿的衣衫头面,挑拣了十七八副耳坠,突然想起耳洞这茬,大半夜的把梅望舒拉了起来。
    “回来梅家过年的是在京城养病的女儿,不是在京城做大官的儿子。”
    当夜,她母亲一边仔细扎耳洞,一边念叨她,
    “看你今天回来跨进家门那模样,大步迎风的,哪家女孩儿这般走路?你倒是知道换回女儿家的袄裙,怎么不把自己打扮打扮?手腕上没镯子,头上没簪子,耳朵上连个洞眼都没有,你就这么回来了?逢年过节,亲戚间走动得频繁,还好没叫人当面撞上,不然看你怎么应付!这几天都来我房里,把女子的万福礼重新演练起来。”
    梅望舒望着铜镜里的素净打扮,除了眉心一点梅花钿,只有耳侧摇摆的一对圆润东珠,等下不知母亲要如何唠叨,没忍住,又叹了口气。
    在京城难,回乡也不易。
    她重新挑拣了一支流苏步摇,插在发髻上,又戴起一副雪白绒的卧兔儿,好歹交差了事,起身和嫣然去了前厅。
    对了,如今嫣然的身份是‘陪同小姑回乡的大嫂’。
    对外宣称,“梅家大公子在京中太过忙碌,抽身不得,因此将妹妹托付给爱妻,陪同归乡。”
    梅望舒这个‘归乡的梅家大姑娘’,在外人面前,要改口称呼嫣然大嫂了。
    前厅也是梅家人用饭的饭厅,虽然梅家人口单薄,但家里不缺钱,饭厅建得宽敞气派。
    此刻的前厅正中央,热腾腾的珍味佳肴流水似的摆了满桌。
    梅半山老员外和梅老夫人两人,各自穿了一身簇新的团花锦绣新衣,坐在饭桌旁。
    梅老员外乐呵呵的,把他那三绺花白长髯捋了又捋;梅夫人打扮富贵雍容,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
    两人听到内宅传来的脚步声,齐齐转过头来。
    梅望舒过去双亲面前,郑重深深一福,“父亲,母亲,暌违十载,今年的上元节之夜,孩儿总算可以在家中尽孝了。”
    梅老员外抬手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迭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坐下吧。”
    他拉着爱女起身,慨叹着,“今年留我家阿姝最后一年。明年上元节前后,阿姝记得提前跟虞家五郎说一句,回来娘家小住两三日,别叫你爹娘过年冷冷清清。”
    梅老夫人坐在旁边,淡然道,“虞家五郎是个温吞性子。以我家阿姝的本事,嫁过去后,定然能将虞家五郎拿捏得死死的。别说回娘家小住三五日,就算住上三五个月也成。”
    梅望舒:“……”无言以对。
    还好嫣然这个‘大嫂’过来行礼,总算救了场。
    一家四口坐在主桌,京城带回来的常伯,原本就是当年从老家带过去的心腹。如今回归故乡,坐在外间管事那几桌,满桌亲朋故旧热热闹闹地劝起了酒。
    冷清了许多年的梅家,终于又有了热闹过年气氛。
    上元之节,不禁焰火,天下欢腾。
    财大气粗的梅家,自然不会吝啬焰火花销,从入夜开始,梅氏一家四口在厅里热热闹闹吃菜劝酒,院子外的夜幕之上,不时有焰火腾空而起,闪过大片火树银花。
    梅望舒停筷,专注地盯着庭院外五彩斑斓的天幕。
    嫣然坐在身边,低声惊呼,“咱们家里到底买了多少焰火?我怎么觉得,比以往我们在京城过节时看到的焰火还多,规模更盛大三分!”
    梅望舒带笑低声回了句,
    “肯定是父亲做主买的。父亲花用起钱来,手里有十贯,能花出去二十贯,比户部负责过年开支的那些官员花钱大方多了。”
    梅老员外指节敲了敲桌面,“你们两个私下里嘀咕什么坏话呢,老夫都听见啦。”
    梅望舒含笑道,“我们正在说,父亲这些年来受委屈了。”
    梅老员外哼道,“拍马屁。”
    “父亲原本有入仕之才,“梅望舒恳切地道,”因为女儿的缘故,这么多年来,退隐家乡,才华无处施展,只能寄情于山水吟咏之间。父亲受委屈了。”
    梅老员外眼眶微微发红,拿衣袖抹了抹,“年轻气盛的少年人人才会说什么‘男儿本自重横行’。到了老夫这把年纪,一家人好好的,比什么都好,说什么委屈——”
    旁边端坐着剥橘子的梅夫人哼了声,把新剥好的橘子扔过去梅老员外怀里,
    “就你父亲那败家的本事,就算入了仕,多少俸禄才够他花用?阿姝在京城里的俸禄也不算少了,不够你父亲花用三五个月的。前两个月瞒着我,又买了座山头!”
    梅老员外哽着脖子道,“松泉梅鹤,四大大风雅事也!老夫的半山梅已经长成,怎能没有地方观松,听泉,养鹤!”
    梅夫人凉凉地道,“阿姝,你听到了吧,你家爹爹这般奇葩,他若出仕,花钱只会更多,当官又多了许多捞钱的路子,他啊,肯定是个惊天动地的大贪官。”
    “老婆子你——”
    梅家白头偕老的老夫妻又吵在了一处。
    嫣然笑得几乎维持不住女儿家的庄重仪态,扯了扯梅望舒的衣袖,正暗示她过去劝一劝,视线无意间瞥过身侧端坐的人,笑容却不知不觉收敛了几分。
    梅望舒此刻的神色很奇特。
    望着吵嘴的两位老人家,脸上分明带着笑,眼角却浮起一片薄薄泪痕。
    “大人?”她急忙问,“可是什么事不妥?”
    梅望舒摇头,“突然想起一些很久之前的旧事。都过去了,没什么。”
    梅夫人在吵嘴的间隙抽空听到了这边的问话,插嘴道,“儿媳妇,以后别这么称呼了,叫人听到误事。以后当面还是叫‘嫂子’,‘妹妹’的好。”
    嫣然欣然应下:“是,母亲。”
    梅望舒:“……是,母亲。”
    就在全家人重新举起筷子吃席的时候,忽然风一般跑进个门房小厮,神色惊慌,直奔梅老员外而来:
    “老爷,出大事了!大过年的,竟然有个少年人穿了一身白,扛着厚板棺材,来我们梅家门口寻晦气!大管事出面赶他们走,那人指名道姓,说棺材是有人重金订下,给我们家远在京城的大公子备着的!把棺材往大门口一扔!现在门外围满了邻里乡亲,都在打听消息哪!”
    梅老员外看了眼对面安稳坐着的爱女,捋了捋长髯,镇定道,
    “慌什么,不过是一副送上门的棺材而已,背后必定有人不怀好意。或许是我儿在京城的对手暗中指使,趁着年节,行诅咒之恶事。你们多几个人,拿着锤子榔头出去,当众把棺材砸了——”
    “你们先在外面候着。”梅望舒起身关上了前厅的木门,把几个管事小厮都关在厅外。
    回身走到桌前坐下,平静道,“好叫父亲母亲得知,棺材是我请人送上门的。”
    梅老夫人嘴里一口汤噗的喷了出来。
    梅老员外硬生生把胡须拧断了几根。
    梅老员外保持着镇定神色,抬起微微发颤抽搐的指尖,喝了口酒压惊。
    “阿姝,你……大过年的,你给自己送棺材?”
    梅望舒也端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这口棺材,不得不送。”
    第34章 (捉虫)二更
    梅家大门前。
    天色入了夜,暮色浓重,寒风料峭,围观的乡邻却把门口围拢得水泄不通,指指点点,人声鼎沸。
    铺满了厚厚一层鞭炮红纸皮的青石台阶下方,赫然停放着一口昂贵的金丝棺木。
    木棺质地沉重厚实,采用金丝楠木整材,千金难求,非达官显贵人家不能用。
    白袍管事打扮的向野尘,唇上粘两撇小胡子,双手抱胸,站在台阶下,对门口阻拦的梅家几个管事高声道,
    “明明是你们梅家自己定的棺木,年前加急,三倍定金,咱铺子里紧赶慢赶,连个新年都没过好,总算赶在正月里把货送来了,你们居然不收?口口声声说晦气,不吉利,就不怕你们家重病缠身的大公子撑不过去,一闭眼,人没了,身后连个好棺木都没有?”
    梅家管事气得脸红脖子粗,站在大门口团团作揖,
    “各位乡亲父老,千万莫要听信这小子信口雌黄!我家大公子好端端的在京城里做着二品御前翰林学士呢!前几日归家的是京城养病的大姑娘,各位莫要混淆了!”
    围观的乡邻议论纷纷,“确实见回来的是梅家大姑娘。”
    “梅家大姑娘在京城养病,才养好了回来的;梅家做官的大公子又得了重病,哎哟,梅家兄妹怎么一个个身子都不好?这口棺木到底是买给谁的。”
    “看清楚了,那可是最上等的金丝楠木棺,有钱也买不着的好东西。梅家大姑娘再受宠爱,也消受不起这等好棺木。”
    “如此说来,果然是京城里做大官的梅大公子病重了……?”
    “人在京城病重了,棺木怎么往老家里送?”
    周围人声嘈杂,向野尘惦记着主家的托付,按照演练好的章程往下念词:
    “谁说梅家大公子还在京城当官?早回来了,人就在这门里!他们梅府的管事千叮咛、万嘱咐,说人不好了,要提前准备后事,叫小店把棺材尽快秘密运送过来。”
    “我倒是送过来了,你们门口从早到晚都在撒铜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叫我怎么秘密送进去?若真耽搁了大日子,两边争执起来,你们家大业大,怕不是会反咬小店一口,砸了小店的招牌!乡亲父老,你们要替小店作主哪!”
    人群轰然响起了议论之声。
    “如此说来,梅家大公子竟是和大姑娘一同回来了。梅家为何藏着掖着,偏只说大姑娘回来了?”
    “难不成当真是人不行了,秘密回来归葬?”
    “这等大事,竟要瞒着乡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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