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倾尽全部心力,驯养了她的君王。
    令猛兽蛰伏,收起利爪。
    掩藏凶性,温和示人。
    她的君王,虽然成年之后,到底按捺不住本性,对她用起了威慑手段……
    却也不是没有过一段,赤诚以待,贤君良臣的好日子。
    她用心护着的那个深宫里孤僻寡言的小少年,也曾经冲过来试图护着她,抱着她无声落泪。
    也曾在冬日里和她挤在一张罗汉床上,哼哼唧唧地喊疼撒娇,仿佛奶虎袒露出柔软的肚皮。
    读书读到兴头上,大半夜的和她挑灯争论。
    摸黑早起,将齐正衡教他的拳脚招式一招招地演示给她看。
    扳倒权党,亲政那年,十八岁的天子在金銮殿里接受群臣山呼万岁,神色沉稳,岿然如山;
    却在下朝之后,急匆匆拖着她登上紫宸殿最上层的阁楼,指着眼前辽阔天地,意气风发,豪迈放话:
    你我君臣携手,共治天下,开创一个福泽万民的清明盛世。
    言犹在耳……
    那个曾经赤诚待她的小少年,如今远在京城的天子,病重了。
    “信原。”梅望舒喃喃地道。
    一阵剧烈的抽痛,从她的心底升起,她站立不稳,肩头晃了一下,单手撑住了窗。
    “哎呀!”
    嫣然赶紧把窗户全关上了,抱怨道,“山里风大又冷,就跟大人说不能开窗!有没有冻着了——”
    她回头时,看清梅望舒此刻脸上的神色,蓦然吃了一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
    梅望舒怔怔站在窗边,浓睫沾湿,闭了下眼。
    一滴晶莹热烫的泪滚落在手背上。
    第41章 心病
    腊月归乡时,一路走走停停,路上行了大半个月。
    再回京时,心急火燎,急得嘴上起了燎泡,风尘仆仆,车马十日便入了京城。
    消息已经预先送进了京城,这天车马到了京城门外,迎面看见一个眼熟的十五六岁小公公在城外守着。
    正是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小桂圆公公。
    “可算等到了。奴婢等了好几日了。”
    小桂圆远远地见了车马,亲亲热热跑过来行礼,“许久不见了,梅学士。”
    梅望舒披着氅衣下了车,客气道,“我如今已经不是翰林学士,一介白身,担不起这称呼。”
    小桂圆诧异道,“但苏爷爷前几天交代差事给奴婢时,还是说的梅学士呀。”
    梅望舒此刻哪有心思在细微末节的称呼上纠缠,跳过所有寒暄,径直问,
    “圣上这几日可好?”
    她刚才入城时,见街道行走的贩夫百姓身上并未穿戴丧服,城内勾栏的杂耍班子照常演出,里面依旧还是人山人海,便知道京城尚未戒严,皇城里那位的病情不至于危重,最坏的局面并未发生。
    心里略安稳的同时,开口询问之时,却还是忍不住提着一口气。
    在她自己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眼眸中露出紧张的神色来。
    小桂圆一愣,想起苏怀忠的郑重嘱托,清了清喉咙,颇为不自然地道,
    “圣上……不好,也不坏。就那样一日日地拖着。能拖一日是一日。”
    梅望舒心底反复思忖着‘不好,也不坏’这几个字。
    “御医那边怎么说。究竟是什么样的急症,怎会发病得如此迅猛?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小桂圆傻眼了。
    出来时,苏爷爷并没有嘱咐他,碰到这些问句怎么回答啊!
    他憋了半天,一个字也憋不出来,最后只能摇摇头。
    梅望舒的脸色立时微微变了。
    这几日赶路奔波而略显疲惫的面容上,血色一点点消退。
    “劳烦桂圆公公。”她勉强平稳语气道,“带我入宫一趟。我想当面问过苏公公和邢医官。”
    领人进宫这事儿是苏怀忠预先交代下来的,小桂圆答应地很干脆。
    车行沿着御道到了皇宫门口不远处停下,小桂圆跳下车,一边领着梅望舒往宫门方向走,一边提醒她最近的风头。
    “苏爷爷就在内皇城里,梅学士等下便能见着人。邢医官是见不着喽。”
    梅望舒一惊,脚步顿了顿。
    “邢医官怎么了?最近京城不太平,莫非……他出事了?”
    “他一个御医,每日当值看诊,能出什么事呢。”小桂圆至今也想不通,
    “邢医官跑啦!就在梅学士才回乡养病没多久,连夜收拾了家当,连刚置下的宅子都不要了,只留下官印官袍在家里,连个招呼都不打,无声无息地跑了!”
    梅望舒:“……”
    她停下脚步,深吸口气,抬手按了按隐约作痛的眉心。
    “他挂印辞官了?之后去了哪里,你们可有人知道?”
    “谁知道?”小桂圆撇嘴,“梅学士你可别生气,咱们私底下都说,邢医官的‘挂印辞官’那套,是跟你学的。当然啦,他做得比梅学士不地道多了。好歹是御前随侍了那么多年的老人了,连入宫辞别都没有,直接跑了!圣上这次病了,连个知根知底的大夫都找不着,还得从陈年旧档里寻过去几年平安脉的记录。哎,那个兵荒马乱哟,别提了。”
    梅望舒:“……”
    太阳穴突突跳动。
    路上想得好好的几个方略,回京后,按照目前情势的紧急状况,分别召集哪些人,如何兵分两路,一边应对朝堂的明枪暗箭,一边应对着皇宫里圣上的病症。
    无论什么样的方略里,都有邢以宁这个跟随圣上七年的心腹御医在。
    没想到入京第一天……怎会遇到如此局面?
    头疼。
    在小桂圆嘀嘀咕咕的唠叨话里,两人过了金水桥,到了皇城宫门下。
    苏怀忠得了消息,早早站在宫门口等着。
    “陛下在紫宸殿养病。”他亲自领着人往前走,轻声道,“畏光,怕吵。寝殿里不许点灯,到了白天,四处都得用黑布帘子把门窗遮起来。进去需得放轻脚步声,不然会惊扰到圣上睡眠,引发心悸。”
    梅望舒听着,一颗心沉甸甸地往下坠去。
    默然走了好长一段路,紫宸殿宏伟雄阔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才开口道,“去年腊月辞别时,圣上还好好的。”
    她轻声问,“如今不过两个月功夫,怎么会如此地步。究竟是什么急病。”
    苏怀忠的脚步停在鎏金铜环朱门外,轻声道,
    “心病。”
    “梅学士,有句俗话道,心病难医哪。”
    ——
    梅望舒特意脱了靴,只穿着雪白罗袜,踩着柔软的毛绒毡毯,在一片黑暗之中,无声无息地走近寝殿。
    紫宸殿的摆设布置,她是极熟悉的。
    里面的人,也是她曾经熟悉的。
    记忆里极深刻的,端坐在金銮殿龙椅高处的那个沉稳帝王身影。
    如今却蜷伏在无边的黑暗里。
    已经完全长成的高大身躯缩成了一团,以一个极为孩子气的举动,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寝殿内室,极为宽大的紫檀雕花木架床的最角落里。
    梅望舒想起苏怀忠的叮嘱,在距离架子床边三步外站住。
    周围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在窗棂缝隙处有遮挡不住的细微光线透进来。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线,她仔细观察着黑暗角落里蜷起的那团人影。
    “陛下,臣来了。”她轻声道。
    温润清朗的嗓音,和去年离京时并无什么变化。
    角落里的黑暗人影听到之后,有了反应。
    他蓦然抬起头,眸光幽亮,在黑暗里闪动着光。
    君王的视线幽幽地扫过来,紧盯着床边站立的那道纤长身形,低沉地笑了声。
    那笑声里带着毫不遮掩的愉悦的味道。
    “雪卿,你来了?”
    听声音语气,听起来并不像是失了理智。
    梅望舒心头微微一松。
    刚放缓语气,轻松说了句,“刚才在外头听苏公公说陛下的病,把臣吓得不轻。当面看来,倒似乎没有那么——”
    黑暗角落里的人影突然动了。
    仿佛林间被激怒的野兽,瞬间暴起,随手拿起身边一个软枕,劈头盖脸往床外砸了过来。
    “滚!”
    天子的嗓音低哑阴沉,带着山雨欲来前的暴怒,
    “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冒充朕的雪卿!朕要诛了你们!来人,来人!”
    梅望舒的心剧烈地往下一沉,闪身躲过了砸过来的软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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