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圣驾到来,所有声音瞬间消失。
    众臣纷纷上前行礼。
    无数道视线带着惊疑揣测,借着行礼的机会,暗中瞄向越过众人、走向御案高处的天子。
    西阁密室之事,在短短时间里传遍了皇城,无数张口绘声绘色地形容着……
    天子早已疯癫,笃信怪力乱神,在地下密室里藏匿了许多诅咒秘法用途的人骨,还藏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祭祀怪物。
    意外被梅学士发觉后,当场斩杀那祭祀怪物,天子的疯癫狂症发作,把自己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几度自残。
    昨日傍晚林思时去西阁探视,上去时人还正常,下来后却神志恍惚,脚步踉跄,几乎平地跌倒,像是受了什么大刺激。
    对着众多询问声音,只丢下一句‘不要上去!’仿佛身后有人追杀般地匆忙离开。
    一夜之间,宫中流言更盛。
    政事堂里,众多疑虑窥探的视线,纷纷落在帝王简单包扎的左臂处。
    自残的说法似乎确有其事。
    但听天子说话的语气沉稳镇定,走路的姿态气定神闲,哪里有半分传说中的疯癫模样!
    “昨日朕人在西阁,林思时上去求见,说政事堂有急事在议。”
    铜鹤吐出缭缭紫烟,洛信原从容登上几级丹墀,在御案龙椅处落座,沉静神色半掩在紫烟里,
    “众卿说说看,在议的是什么急事。”
    殿门又一声响,身穿绛紫白鹤补子官袍的梅望舒缓步从门外进来,神色如常地落座。
    在场众臣看在眼里,又是一惊。
    除了叶昌阁露出明显的激动喜色,其他各位重臣打量片刻,纷纷露出微妙的视线。
    梅学士看起来好得很。
    怎么在传言里,就成了‘不堪刺激,欲跳西阁自尽’?
    众人暗自摇头。
    圣上或许是在西阁下面凿了个密室,暗藏了些东西。
    但普天之下,哪个世家大族家里没有个把密室,没有暗藏些东西。
    怎么宫里的流言就传成这样了。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哪!
    被点了名的林思时今日也在政事堂。
    自从昨晚上了一次西阁,他神不守舍至今,直到被身侧同僚暗扯了一把衣袖才回过神来,恍惚地起身回禀,
    “臣等在议的,确实是一桩急事……臣等正在议储。”
    洛信原居高临下,视线往下面坐的一圈重臣望去。从叶相开始,程相,六部尚书,三司主卿,还有大宗正为首的几位宗室长辈,众人纷纷点头。
    洛信原完好的右手撑着桌案站起身来,踱了两步,轻笑一声,
    “朕才两日没上朝,诸卿又急着议储了?”
    “商议的储君人选是哪家的?总不会还是行宫那边的朕的好侄儿罢?”
    他几步踱到御案前头,锐利的视线往下一一望过去,右相程景懿避开帝王视线,沉默不语。
    视线又落到左相叶昌阁身上。
    叶昌阁起身奏禀,正色道,“行宫废太子意图谋逆,乃是乱臣贼子,他那一脉如何堪为储君!”
    “臣等在议的,乃是按照陛下的属意,在宗室后辈里选拔出来的优异人选。”
    “按朕的属意?”洛信原越听越有趣,笑了声,“朕怎么不知道自己有属意的人选?”
    叶昌阁大为惊异,“但……老臣查验无误,确实是陛下亲笔,这才开始商议。”说着望向程景懿,“程相,陛下那张亲笔呢?”
    程景懿依旧默不作声,从袖中掏出一张仔细折好的方方正正的薄纸,双手奉上。
    苏怀忠从丹墀上几步下来,捧着那张薄纸,奉给御前。
    洛信原接过那张薄纸,随意打开,一眼扫过——
    居然真的是他亲笔。
    三四日前,他根据密报线索,在书房里列出一张宗室后辈子嗣的名单。
    按照宗亲血脉远近,在纸上列出了二十几个男孩儿的名字,又详细写了生辰八字,母家出身,性情喜好。
    那日写好之后,他端详着字迹密密麻麻的名单,突然觉得好笑。
    自己才二十有一,雪卿也只有二十七岁,两人正值大好年华,人生有大把更重要的事做,何必着急盘算起百年后的后嗣之事。
    他先是划去了十岁以上的男孩儿名字,又划去了五岁以上的男孩儿,最后索性把字纸揉成一团,直接扔进了纸篓。
    没想到被他随手扔出去的字纸没有进火盆,却出现在政事堂里。揉皱的纸张被仔细摊平,郑重其事地摆放在重臣们的面前。
    更为奇妙的是,这张名单中间,出现了一个本不应存在的红圈。
    有人以朱笔圈起了一个名字。
    洛信原的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唇边浮现出一丝嘲弄的笑意,缓缓念出:
    “洛怀逸。”
    “朕的另一位皇叔,平王之嫡五子。年方四岁,生性聪颖,敏而好学。”
    宗室里辈分最长的大宗正坐不住了,颤巍巍起身回禀,
    “怀逸这个孩子,老臣是见过几次的。确实极为聪明伶俐,见过的人无不交口称赞。陛下慧眼如炬,选中了这个孩子,是怀逸,也是平王府天大的福气。”
    洛信原笑了笑,“有意思。”
    他踱步走回御案后坐下,思索了片刻,“平王府的小怀逸,逢年过节宫宴时朕见过几面。确实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不只是大宗正,在座的重臣们纷纷松了口气。
    圣上迟迟不肯大婚,朝中为了储君人选争执已久,甚至隐隐分出了几个派系。
    如今听圣上的意思,似乎即将确定储君人选。
    平王府嫡五子,元和帝的堂侄。平王此人处事低调,素日默默无闻,从不卷入任何争端,自然不会像废太子那样招惹满身麻烦。
    如果由平王一脉入主东宫,平定了朝野争端,倒也是一桩好事……
    众人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御案后的元和帝话锋一转,
    “孩子是不错,”洛信原的指尖抚摸着富丽堂皇的织金龙椅扶手,叹息道,“可惜他爹不行。”
    在众人的瞠目注视下,洛信原唤进齐正衡,当场吩咐下去,
    “即刻领兵出宫,围了平王府,把平王拿下。”
    他把名单递给齐正衡,慢条斯理道,“拿着这张名单,去问一问朕的好皇叔,朕怎么不记得自己拿朱笔圈了他儿子的名字?”
    “当面转告平王一句,他心太急了。下次动手之前,不要听信流言,要当面确认,等朕真的疯癫了才好动手。”
    他抬手点了点那名单,“像这次这样,名单回到朕手里,当着众臣的面捅出来,多难看。”
    直到齐正衡领命出去,在座的诸位重臣连带着几位宗室皇亲才反应过来。
    大宗正颤声欲阻止,“陛下,这……这……前些天才围了代王府,今日只凭着一张字纸,又、又派兵围平王府。”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陛下!陛下三思!”
    自从进殿来后、始终一言不发的梅望舒,这时才首度开口。
    “好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宗正身为人臣,理应把这句话当面说给平王听。”
    “陛下宽仁对下,平王身为宗亲皇族,已经坐享富贵荣华,为何得陇望蜀,偏偏要用尽手段,矫诏议储,意图谋位?”
    ‘矫诏议储,意图谋位’八个字回荡在空旷殿室里,平淡话语里暗藏石破天惊。
    殿里诸臣齐齐闭了嘴。
    目送着齐正衡领命出去点兵,再也没有一个人试图劝阻。
    落针可闻的政事堂里,洛信原笑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坐着的梅望舒,继续往下说道,
    “有人代朕做主,拿朱笔圈了平王嫡五子的名字。这人手眼通天,朕猜想他或许买通了紫宸殿里的宫人,才弄来那张被朕废弃的名单。”
    “至于拿着这张名单议储的在座各位么……或许知情;或许不知情。”
    “各位都是朕的肱股重臣,朕不愿多加揣测。各位不妨留在此地,端坐避嫌,朕即刻命人查问紫宸殿值守宫人。查出端倪后,各位便可离去。”
    说到这里,洛信原扬声吩咐传进周玄玉。
    周玄玉自从领了四品御前副都指挥使的头衔,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暗事,从未进过政事堂,此时跪倒在御前听命,领的居然是堂堂正正的差事,神色间透出掩饰不出的惊愕。
    坐着喝茶的梅望舒也抬起低垂的眸光,若有所思扫过政事堂里的周玄玉,又瞄了眼御案后坐着的龙袍天子。
    似乎有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了。
    洛信原神色不动,又吩咐了一遍,
    “周玄玉,你向来观察细致,擅长顺藤摸瓜,朕才把查问紫宸殿宫人的差事给你。你可有把握筛出人选,今日问出口供?”
    周玄玉激动万分,立下军令状,“臣定不辱使命!”
    ————
    周玄玉领命离开之后,满座重臣坐在殿里,得了君王‘端坐避嫌’四个字,每个人手里捧了个茶杯,各自沉默坐着喝茶,谁也不敢擅自离开。
    苏怀忠赶紧传话给御膳房,给在场各位大人们准备膳食瓜果。
    洛信原自己倒是不留,起身抬脚便走。
    出殿前传召了梅望舒。
    “矫诏议储之事,梅学士从头到尾没掺和,过来随驾罢。”
    传召了步辇,两人还是原路回西阁。
    “周玄玉手脚再快,挨个审问下来,至少也得一两日。”
    沿着步道缓步上西阁,推开木门,呼啸山风迎面刮来,山下聚集的暑气瞬间散尽。
    洛信原站在门边,黑黝黝的眸光转回去,盯住身后跟随的人,目光幽亮灼灼,言语意有所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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