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可惜了。宫里原先那位还在位时,梅家女儿进宫,不知怎么对了那位的心思,竟然一直留在御前。梅尚书也重回户部戴罪立功,两三年功夫,清查天下赋税,查出了各地世家大族隐瞒不报的八百万两赋税充入国库。原以为梅家能翻身,谁知道新帝登基之后,居然下旨查抄梅氏,夷了三族。”
    “看到门口那匾额没有?我家主人原本替他家收着,想等梅尚书官复原职、朝廷赐还宅邸的那天交给梅家,讨个顺水人情。谁知道后来……唉。”
    “嘘……此事莫要高声说,当心被人听了去。我家主人私下里说,梅尚书就是替原先那位天子清查天下赋税,得罪了世家大族和宗室,才会在如今这位天子登基之后,惹来杀身之祸……罢了,梅氏一个活口不剩,不提了。”
    一阵马蹄声从章台街口疾驰靠近,勒马急停。
    马上玄衣吏甩动着手中长鞭,阴恻恻问道,“尔等聚集在罪臣废宅门口,聚众私议些什么?”
    几家管事慌忙各自掏钱双手奉上,作揖散开。
    等轻骑快马离去之后,几人重新聚起,小声嘀咕着,
    “新帝登基,打着推翻暴君的幌子,血洗了皇宫,诛杀了一半的朝臣。之前那位暴君早不在位了,怎么到如今……暴政依旧,酷吏还在呢。”
    ————
    梦境里的深灰色倏然散开。
    梅望舒在梦中的视线清晰起来。
    从章台街缓缓升高,往上空去,在高处俯瞰皇城。
    她看到了冷冷清清的御街。
    宽敞道路上,飘落枯叶无人打扫。行人脚步匆匆,神色或惊恐或麻木,布衣百姓身上衣袍打着补丁。
    偶尔有熟识之人见面寒暄,几句话便告辞,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逐那般,匆忙离去。
    御街两边门楼,年节时挂起的粉饰太平的大红灯笼,平日无人打理更换,在风吹雨打之下褪去红色,显出斑驳破旧痕迹。
    梅望舒在梦里深深地蹙起眉。
    御街不该是这样的。
    天子脚下,千家万姓,不该是这般凄清惨淡的模样。
    京城整年不禁宵禁,街市灯火彻夜不息。
    御街作为京城最繁华的所在,从早到晚喧嚣热闹,行人摩肩接踵,两边临街的酒楼灯火通明,夜晚甚至能照进皇宫里。
    梅望舒蹙眉看着凄清破败的京城,在梦境里也感觉到,不对,这里不对。
    这里不是她长居十年的那个京城。
    困意仿佛潮水般退去,她挣扎着从梦里清醒过来。
    一睁眼时,发现自己依然靠在妆奁台边,单手支颐,不知睡去了多久,手肘在桌上撑得发酸。
    她起身开窗,赫然看到窗外西落院墙的斜阳。
    庭院中四处悬挂的灯笼已经全部点亮,各式各样的精巧花灯,走马灯,八角宫灯,在金色余晖下的映照下,光影绚烂,看得她眼花缭乱。
    暮色四合,已到黄昏。
    隔着一道窗,她听到极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庭院里说话。
    梅老员外乐呵呵地道,“贤婿,棋力不行哪。眼看着连输老夫两盘了。”
    洛信原平稳的嗓音带着细微笑意,“小婿棋艺不精,雪卿教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出师。”
    “无妨无妨,原本就是消磨时间的闲趣罢了。”庭院中的大梧桐树下,梅老员外慢悠悠地落子,又问,
    “已经快到日落,你家长辈怎么还未至?”
    “今日有客从远方来,家中设宴,长辈赴宴去了。”洛信原对着棋盘,悠然回答,“梅伯父放心,已经提前给叔祖他老人家送了帖子,他回复傍晚必定过来。”
    梅老员外听得纳罕,“你们京城人家规矩就是大,自家人还要下帖子。”
    摇头正要落子,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停了手,肃然和洛信原商量,“对了贤婿,有件极要紧的事,老夫上次竟忘了提。赶在两家定亲礼成之前,还是得和你这边商议过了才可。”
    “你既然入赘我梅家,以后若是我儿生下孩儿,不论男女——”
    洛信原闻弦歌而知雅意,唇边露出浅淡笑意,正要开口,门外吱呀一声轻响,常伯推开门,领着一位穿着华贵的老人家进来。
    “亲家叔公,这边请。”
    梅老员外的后半截话这时正好说出口,“——不论男女,都要跟我梅家的姓。”
    洛信原心里早有准备,淡定应下,“可以。”
    常伯走上两步回禀,“亲家叔公来了。”
    往旁边一闪,露出身后站着的目瞪口呆的大宗正。
    大宗正得了圣上叮嘱,今日宫宴进行到一半时,眼看圣上离席,自己也跟着提前退席,特意换了身簇新的赭色五福团花锦袍,以嫡亲叔祖的身份,赶在日落黄昏时分赶来城南甜水巷。
    结果刚进门头一句,他听到了个啥?
    大宗正的手都在抖,站在院门边,颤声道,“不……不可以!”
    第82章 正文完结(下)
    大宗正的手都在抖,颤声道,“不管生儿生女,当然是随我家姓!”
    庭院里坐着的梅老员外脸色一沉,不高兴了。
    “既然答应了入赘,就是我梅家的人。生下的孩儿自然是跟随梅姓。”
    大宗正拄着拐杖颤巍巍往庭院里走,冷不丁听了‘入赘’两个字,一口气没喘上来,停在原地动不了了。
    常伯赶紧搬来一把木椅,让亲家叔公就地坐下,又送上温茶。
    洛信原坐在梅老员外对面,神色镇定地开口道,“梅伯父放宽心,家里的事由我做主。小婿既然应下了,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梅老员外见他通情达理,放缓了口气,“老夫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故意叫你家绝后。”
    他沉吟片刻,“这样罢。以后我儿生下头胎,不论男女,都跟我梅家姓。以后再怀上二胎,不论男女,跟你原家姓。如何?”
    大宗正坐下喝了几口热茶刚缓过气来,听到这句,噗一声又把茶全喷了。
    “什么……什么原家?”他颤声问。
    老人家年纪大了,脑子转不过弯,人进院子后已经彻底蒙了,顾不上如今什么情况,只管颤声坚持,
    “其他不论,头一个男孩儿,乃是嫡长子,定要随我家姓!”
    梅老员外不痛快了。
    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薄怒道,“亲家叔公好不讲理!哪家的上门女婿像你家这般讨价还价的。我儿头胎生了男孩儿,那也是我梅家的嫡长子,和你原家什么干系。”
    大宗正气得直瞪眼。
    两位老人家像两只斗鸡般,彼此互瞪,哪边都不肯退让。
    梅望舒看不下去了,从厢房里走出来,唤道,“父亲。”
    她把梅老员外叫去旁边,轻声商量,“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何必赶在两家定亲的好日子吵嘴。父亲或许未听说,孩儿身子不大好,以后能不能怀胎都不知。”
    梅老员外坚持,“身子不好可以慢慢调养。现在不商量好,等以后成亲怀胎后再商量就迟了。”
    梅望舒想了想,“他家产业需要嫡长子继承,也难怪他家叔祖着急。父亲不介意的话,两边各让一步可好。”
    梅老员外哼道,“就他家的破落祖宅,京城剩下那点产业,还惦记着让后人继承。罢了,继承他家的反正也是我梅家乖孙。”
    大宗正那边也被洛信原召去,低声说了几句,大宗正越听越茫然,坐回原处闷不吭声了。
    两边最后商议着,头胎若是女儿,跟梅家姓,继承梅家家业。
    若生了男孩儿,跟男方姓,继承男方家业。
    两边商议妥帖了,看看时辰不早,暮色浓重,夕阳即将落山,梅老员外吩咐把正屋明堂的龙凤红烛点亮,两家长辈坐在明堂灯下,准备交换庚帖。
    洛信原此时却出声道,“再等等。还请了一位长辈前来观礼。这位长辈赴宴不好中途退席,此时应该快到了。”
    梅望舒若有所悟,站在厢房檐下,瞥了他一眼。
    洛信原知道她心中猜想,以口型无声道,“叶。”
    不多时,门外响起车马停下之声,叶昌阁换了身簇新的朱红袍子,急匆匆进门。
    “陛……公子在此处?”老人家被庭院里五光十色的灯笼闪花了眼,缓步走进,四处张望着,
    “老夫刚才送走了远客,这才赶来此地。大婚人选至今守口如瓶,今晚总算可以现出真身了罢——望舒?”
    叶昌阁脚步一个趔趄,停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打量着身穿喜服、袅袅婷婷站在厢房檐下的梅望舒。
    “你……你怎么……”老人家手指着她,说话都不利落了。
    梅望舒走出来几步,从容行礼,在明亮灯下显露出动人眉眼,“老师。”
    叶昌阁站在原地,瞪眼看她梳起未出阁女子的发髻,穿了一身朱色喜服,老人家的脚步是彻底动不了了。
    直到洛信原缓步出来,唤了声,“叶相。”
    叶昌阁颤抖着手,大步冲进正屋,把屋里端坐着、准备交换庚帖的大宗正拉了出来,
    “你知道今晚秘密定下的是何人?!”
    “梅家嫡女。”大宗正诧异道,“梅学士之妹。叶相过来时竟不知?”
    叶昌阁不说废话,把他直接推到梅望舒对面,“大宗正,把眼睛擦亮了,仔细看看你家侄孙媳妇。”
    大宗正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走近梅望舒身侧,仔仔细细打量了半晌,蓦然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这……梅学士!”
    他颤巍巍过去庭院树下,质问洛信原,“陛下,你要娶梅学士为妻?不行的呀!”
    他拄着拐杖,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古皇家从未有男妻,我朝不能开这个先例。不成,不成!”
    梅老员外在明堂里左等右等,不见有人进来,男方家的两位长辈却聚在庭院里不知嘀嘀咕咕些什么。
    他坐不下去了,皱眉扬声喊道,“信原贤婿,你家里长辈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个都神神叨叨的,至今不进来。莫非不满意你做我梅家的上门女婿。”
    洛信原坐在梧桐树下,听大宗正抱怨完了,沉着地放下茶杯,
    “家里的事我做主。梅伯父放心,这桩亲事今晚肯定要定下。”
    说着起身走去梅望舒面前,拉起她的手,手指亲密交扣,走回瞠目结舌的叶昌阁和大宗正两人面前。
    “今日在此地的种种见闻,还请二老莫要传出去。”
    “梅家并无嫡子,梅家二老膝下只此一女。京城多年,知根知底,是朕心仪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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