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楠带着倦容走出奉天殿大门,在高高的台阶上立定脚步,待所有的官员都从身侧散去,奉天殿前人声寂寥之时,这才缓步下阶。眼中看着朝阳下明媚如新的宫中景物,看着奉天殿前的柳树婆娑风舞丝绦,宋楠不禁长叹一声。
    身侧的杨一清轻声道:“大人是累了么?”
    宋楠嘘了口气道:“身子不累,心累。杨大人,你看这奉天殿前的柳树又绿了,去年柳树绿时,皇上身子尚好,没想到仅仅一年时间,皇上便殡天了。”
    杨一清眯眼点头道:“是啊,物是人非啊,眼前的景物倒是让老夫想起一句话来。”
    宋楠缓缓举步下行,轻声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杨一清一愣停步,看着宋楠的背影驻足而立,宋楠所言的这句话,正是他要说的那句话。当年东晋大司马恒温北伐路上路过金城,见年轻时所植的绿柳皆已十围粗,便发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慨叹,于是攀枝折柳泫然泪下。这句话之意便是慨叹物是人为岁月无情催人衰老,无论多少大英雄大豪杰,他们能战胜千千万万的强敌,却敌不过自然规律。
    宋府周围警备森严,锦衣卫亲卫驻扎院内,锦衣卫缇骑更是遍布宋府周边的大街小巷,便是防止城中乱兵袭扰;昨夜宋府众女知道宋楠无暇跟她们说话,也都在两更前回府歇息了;大乱平复,众女也忙活了一天担心了一天,这一晚大家睡的都很熟。
    宋楠踏入宋府前院的时候,忠叔正拿着一柄大扫把在清扫院中地面上尘土和落叶,见宋楠进来,丢了扫把迎了上来,躬身道:“老爷回来了啊。”
    这一声问候,让宋楠心中顿时安稳不少,在蔚州的时候,忠叔便是如此,每次回家忠叔都会温和的问一声:“少爷回来了啊。”今日刚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归来,这一声问候就像是一股暖流涌入宋楠复杂的心绪之中,让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沉稳和安宁。无论何时,只要家中有母亲,有忠叔,有妻妾儿女们在,自己便有了前进的动力。
    “忠叔,院子里的活儿你怎么还在干?府里的小厮们都偷懒么?回头叫阿虎骂骂他们。”宋楠微笑握住忠叔满是褶皱的大手,扶着他往前厅走。
    忠叔忙道:“可莫怪他们,这可不是他们偷懒,是我自己吩咐的,他们要来帮忙洒扫,都被老奴给轰走了。老爷还记得么?在蔚州小石桥的时候,每日清晨我都将咱家那个小院清扫一遍,这么多年了,都习惯了。再说了,老是呆着不动,难道等死么?您不是跟我说过什么生命在于……在于……”
    宋楠被忠叔苦思的样子逗乐了,笑道:“生命在于运动,没错是我说的,确实需要扫扫地活动活动筋骨,保持身体健康;赶明儿叫娘出面给物色个忠嫂,来年生个大胖小子。哈哈。”
    忠叔笑着斥道:“哪有这么打趣老奴的,老夫人打趣倒也罢了,老爷你也学着打趣老奴了。”
    宋楠止住笑声,拍拍忠叔的手,问道:“家中一切都好吧,老夫人和夫人们还都睡着么?”
    忠叔道:“老夫人一早便起来了,在做早课,你莫去打搅。夫人们昨晚回来的晚,恐怕还要睡一会才会起床,要不要我去禀报一声?让内宅的婢女叫他们起来?”
    宋楠摆手道:“不必了,我自己进去便是,忠叔你也不必管我,自管忙你的去。”
    宋楠回过身,命同样一夜未睡的李大牛赵大鹏带着众人各自去休息一会儿,自己悄悄的穿过前厅过二进回廊和数道天井来到后宅之中。后宅几位夫人的院落中都静悄无声,宋楠先去房中看望小郡主,见她睡得正香,还微微的打着鼾,实不忍打搅,俯身亲吻了她一下,踱步往其他院落走。
    行到后园戴素儿的院子前,婉儿正在院子里浇花,一眼看到宋楠,眼睛睁的老大,一副惊喜的模样。宋楠示意她噤声,伸手将她搂在怀里,轻声道:“素儿睡着了?”
    婉儿被宋楠的手在腰肢上揉捏,甚是娇羞不已,低声道:“凌晨刚睡,怕是一时不会醒。”
    宋楠勾过婉儿的头来,在她嘴上滋儿一吻,低声道:“替我弄些热水,我洗个澡换身衣服,瞧我这一身还能见人么?”
    婉儿红着脸挣脱道:“小婢这便去,顺便给老爷沏茶弄些点心来,老爷怕是一夜没睡一夜没吃吧。”
    宋楠微笑点头道:“是,快去吧,你这么一说我肚子咕咕叫了。”
    婉儿嫣然一笑,赶紧去张罗,不一会茶水点心摆在廊下,宋楠脱了脏乎乎的外衣,洗了手挽了袖子便那么坐在廊下对着满桌的点心大嚼起来。嘴里吃着美味的糕点,喝着清香的新茶,面对院子中花团锦簇的美景,宋楠满足的叹着气,感叹其实人生的追求无需太多,只是话虽如此,自己却无法拘泥于这种清淡平和的生活了,有所得便有所失,这便是人间至理。
    “姑爷来了!姑爷来了!”廊下闷头打瞌睡的鹦哥儿不知何时醒来,这扁毛畜牲跟宋楠一直都是相互看不上眼,每见宋楠必要鸹噪,宋楠进来时见它挂在铁杆上睡觉也就没去招惹他,这畜生倒是自己醒了。
    “住口,莫要鸹噪。”宋楠喝道。
    “呸!”鹦哥翻着白眼怒斥当朝镇国郡王兼奉天殿大学士兼太保宋楠,丝毫没有畏惧之意。
    宋楠扬手欲打,鹦哥儿扑腾着翅膀大叫,声音嘹亮的很,宋楠很快就听见戴素儿的房里有了动静,不一会,云鬓松挽的戴素儿的俏脸便出现在门口,见到廊下宋楠和鹦哥儿对视如斗鸡,戴素儿噗嗤一笑道:“夫君来了啊,怎地跟鹦哥又闹起来了。”
    宋楠忙扭头笑道:“抱歉,把你吵醒了。”
    戴素儿笑道:“本就要起来呢,你且吃去,婉儿将鹦哥儿拿去房里,免得他们相互看着不顺眼。”
    婉儿忍住笑提了白眼乱翻嘴巴里嘀嘀咕咕的鹦哥儿进房,宋楠拉着戴素儿坐下问道:“你昨夜睡得晚,再去睡一会,我吃了早茶洗个澡便要走,皇上的大丧需要我去主持。”
    戴素儿道:“你去看了其他姐妹了么?”
    宋楠道:“还没,只去了小郡主那里,睡的香,不忍打搅她。”
    戴素儿道:“青璃和蔻儿那里去了么?”
    宋楠道:“一会儿再去。”
    戴素儿顿了顿道:“一会儿我陪夫君一起去,她们昨晚受了伤呢。”
    宋楠吓了一跳,腾地起身皱眉道:“怎么了?受了什么伤?可严重么?”
    戴素儿忙拉着宋楠坐下,轻声细语将两人耳朵受伤的事情说了一遍,宋楠目瞪口呆,喃喃道:“难怪昨晚没见到她们两个,正阳门城墙攻破之后,你们几个都在,唯独没见到她们两个,定是提前回府了是么?哎,忘了告诉她们,发射大炮的时候要张开嘴巴保持耳道内外压力平衡的,她们两定是被震裂耳鼓了,这可怎么好?走,我们现在就去。”
    戴素儿忙道:“你别急,昨晚太医院便派来了太医瞧了,太医说没什么大碍的,只是震动了耳鼓罢了,静养恢复便会恢复听觉,不会变成聋子。你这一身满是血污和汗渍,洗了澡再去吧,奴家也不能蓬头垢面的见人啊。”
    宋楠耐着性子草草洗了澡换了衣服,到了庭院之中,戴素儿已经梳洗完毕,和婉儿立在院子里等他,宋楠二话不说往外便走,戴素儿急忙跟上,一路上宋楠疾步如风,戴素儿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追上来。
    来到陆青璃的住所前,宋楠放慢了脚步,轻轻掀了帘子步入房中,屋子里还亮着烛火,两个人影见宋楠进来,同声啊了一声站起身来,那是叶芳姑和朱凤桐两人。两人居然一夜未睡合衣坐在这里守护,双眸中皆有血丝。
    宋楠朝她们点点头,上前轻轻捏了捏两人的手,便走到床前,轻轻撩起帐幔;只见陆青璃和杨蔻儿一对俏丽的面容并头而卧,正睡得香甜,就像一对娇艳的鲜花般可爱。
    两人的耳朵上都裹着棉绒套,为了避免再一次受到伤害,只能暂时不让任何声响冲击她们的耳鼓,二人也暂时成了聋子了。
    宋楠伸出手来,轻轻在两女脸上摩挲,两女睡梦之中似乎有所感觉,均将脸依偎着宋楠的手,脸上露出微笑来。
    宋楠叹了口气回转身来,轻手轻脚的出门,叶芳姑和朱凤桐也跟了出来,到了外边院子里,不待宋楠发问,叶芳姑便道:“太医说无大碍,不会变成聋子的,只是将来听力会受到影响,恐没以前那么灵光了。”
    宋楠长叹一声,这个结果他自然是知道的,震破了耳鼓虽然可以恢复听力,但将来必是有后遗症的,心中愧疚之意实难以言表,自责道:“因我之故,竟让她们受到伤害,我真是太混蛋了。”
    朱凤桐安慰道:“你莫如此,将来慢慢会恢复的,你若因此心情不好,恐也会影响她们的心境,她们昨夜还说,你见了她们定会夸赞她们一番呢。”
    宋楠默默无语,陆青璃和杨蔻儿确实起到了关键作用,虽不能说没有偷偷建造的那铁战车相助昨夜自己便会束手无策,但毕竟加快了事情的结束,也省的煎熬数日待江彬和许泰的大军抵达了。大军起码要到今天夜里才会
    有先头部队抵达,亦即是说没有两女的铁战车相助,此刻自己恐还在皇宫中被困着,或许已经被逐出皇宫也未可知。
    “她们确实起了很大的作用,但我绝不愿让她们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我会请遍天下所有的名医来助她们康复,今后这样的事情再不能发生了。”
    戴素儿朱凤桐叶芳姑三人默默点头,她们都明白宋楠是什么样的人,他所做的一切本就是不想家中人和自己受到伤害,他绝不会以损害身边人为代价获取其他。
    “我这便要去宫里了,皇上大丧的事情还需我去主持,等她们醒来,你们告诉她们,我感谢她们为我所做的一切,晚上我回府再来看她们。”
    “知道了。你去吧,一切小心。”叶芳姑轻声道。
    宋楠叹了口气道:“你们也睡一会去,莫熬坏了身子。”
    朱凤桐道:“奴家回家去洗浴休息,莫若奴家陪你一起走吧。”
    宋楠上前来搂了搂叶芳姑的腰身拢了拢她的秀发,轻声道:“家中一切你要担当,母亲那里代我告罪,忙完了这段大事,我便陪你们天天在家喝酒唱曲,共享天伦之乐。”
    叶芳姑一笑道:“莫要担心,安心办朝廷大事吧,家中有我们呢。”
    宋楠点点头,回身举步朝外行去,朱凤桐朝叶芳姑和戴素儿微微一福告辞,叶芳姑和戴素儿忙敛琚垂首还礼,抬头时,朱凤桐的背影已在院子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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