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她在加冕仪式上消失,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不用想,肯定整个帝国都陷入了混乱。
    就算神能回溯时间,让时间回到加冕仪式举行之前,她也不打算这样做。
    混乱之中,先前蛰伏的罗曼国党羽,绝对会趁机冒头。她想借此时机,一网打尽。
    反正她闲着也没事干,正好想想回去怎么对付那些人。
    艾丝黛拉从来没有想过,假如神不放她回去怎么办。
    她相信她的小狗,不会做这种惹她生气的蠢事。
    吞下最后一块蛋糕,艾丝黛拉面色慵懒地舔了舔餐刀上的奶油,打算去找洛伊尔,问他有没有办法联系玛戈,然而还没有站起身,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扣住了手腕。
    不知什么时候,神来到了她的身边。
    餐刀滑落在草坪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艾丝黛拉蹙起眉头:“小蛇?”
    “不止他。”话音落下,另一只手也扣住了她的下巴。
    神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情绪似乎异常激动,手臂浮现出一道道鲜明的青筋,手背上淡蓝色的静脉纹也比之前更加明显:“……我们都在。”
    艾丝黛拉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
    这是她第二次看见三个意志同时出现,上一次还是他们第一次结合。
    三个意志之间的联系似乎越发紧密了。
    半小时前,她还能分辨出目光中有谁的意志,是洛伊尔还是阿摩司,现在看过去,却只能看见一片幽邃阴郁的紫黑色。
    如同暗流涌动般,看不见底。
    “你怎么……”
    他快速打断了她:“你爱我,对么。”
    “对啊,”艾丝黛拉疑惑极了,“我不是早告诉你了吗?”
    这句话说完,她看见他重重地闭了闭眼,呼吸一下子急促了不少,手臂上的青筋也越发明显。她不由更加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他睁开眼,再度望向她时,眼角已有些发红,却不是悲伤的红色,而是兴奋的、狂热的、病态的红色。
    看着他发红的眼睛,艾丝黛拉产生了一种错觉——现在的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包括永远堕落,永远被她掌控,永远当一条被她驱使的狗。
    “我愿意……”他缓缓说,“被你掏出心脏,愿意被你鄙夷不屑一顾地扔到地上。”
    她曾对他念过这首诗。
    ……一旦演腻了这种大逆不道的闹剧/我就把我这虽然柔弱却很有力的手贴上他的胸膛/我要从他的胸中掏出那颗血红的心脏/仿佛掏出一只颤动不已的雏鸟/我要鄙夷不屑一顾地把它扔到地上/叫我的宠物去吃个饱!1
    当时,他并没有回应她,只想用神的荣威压制她,进犯她,完全凌驾于她之上。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她厌恶被掌控,厌恶被打上他的标记,厌恶他无所不能的力量。
    只是,不想让步而已。
    神怎么可能对欲望让步。
    她就是他的欲望。
    然而,当他知道她是真的爱他后——不管这爱是多是少,是好是坏,是否夹杂着利用、欺骗、憎恶、贪婪、轻蔑——只要她是真的爱他,他就什么都情愿,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知道,她一直在等欲望成为他的弱点,然后暴发、溃烂,像虫子一样蛀蚀他。
    她想看他跌入肮脏的泥泞,想看他被玷污,被控制,被玫瑰的棘刺扎出发炎的伤口。
    她想看什么,他都能满足她。
    只要,她爱他。
    神看着艾丝黛拉,缓缓单膝跪下。
    花园在瞬息间变得漆黑无比,空气停止了流动,一切都静止了,酿制出一种极其胶黏的气氛。
    他扣着她的手掌,低头俯身吻上她的裙摆,反复用唇轻拂着上面的金玫瑰刺绣。
    哪怕身处于浓且黯的黑暗中,她也能感到他的臣服。
    他好像真的愿意被她掏出心脏,扔到地上。
    不知过去了多久,黑暗变得越发浓稠。他从她的裙摆上抬起头,自下而上地望向她,淡红色的唇角滴沥着一丝晨露,仿佛刚刚接触了最滑艳的花儿。
    “我愿意永远被你控制,服从你。”他说。
    艾丝黛拉胡乱地点点头,从凌乱的桌子上坐了起来,理了理蓬乱的头发,随手沾了一点儿盘子里的奶油,放进嘴里。
    尝到甜味,她冷静了下来,却仍有些纳闷,他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突然对她进行一番激烈的表白?
    她琢磨了一会儿,就没琢磨了。不管怎样,结局是好的就行。
    她不是特别在意他的心路历程。
    “真的吗?”艾丝黛拉想了想说,“那快送我回去吧。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呢。”
    1783年11月9日,女王消失一个星期后,终于回到了光明帝国。
    然而,民众已经彻底绝望了。
    黑夜持续的时间太长了,许多作物都在寒冷甚至霜冻的黑暗中枯死了。暴雨虽然只下了三天三夜就停止了,却给予了瘟疫猖獗的温床。人、牲畜、野兽……都没有逃过这场瘟疫。尸横遍野,来不及掩埋的尸体又变成了新的传染源,病菌犹如杀不死的老鼠在大地繁衍,生生不息。
    女王回来了又怎样?
    结局已经注定了。
    死亡的阴影将永远笼罩在他们的头上。
    这是神罚。
    没人能使神降下惩罚的手收回。
    情况比艾丝黛拉想象的还要糟糕。
    她原本以为罗曼国剩余的党羽,会趁机兴风作浪,现实却是他们连生存都是问题。
    假如把天灾、人祸和瘟疫比作毒疮,这片土地已经长满了可怖的疮口。
    艾丝黛拉没有立刻让神消除负面影响。
    她站在瞭望塔的顶端,俯瞰眼前发生的一切,意识到这是一个树立权威的大好时机。
    也许会有人觉得她太过心狠手辣,这种事都可以拿来为自己的统治铺路。但是,国王哪有不心狠手辣的呢?
    历史上有一位国王为了顺利即位,曾残忍地杀害了十六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相比之下,她的作为根本称不上“残忍”。
    毕竟,她的最终目的,是把和平带给所有人。
    1783年11月10日,女王穿上象征哀悼的黑裙子,戴上黑宽檐帽和黑手套,裸足前往万人坟墓。那里埋葬着因神罚而死去的人们。她的身后是成千上万的士兵和教士,他们面容哀戚,跟着女王一起跪倒,做出祈祷的姿势。
    当女王起立的那一刻,死尸复活,意外死去的人们回到了他们的家人身边。
    黑夜消失,光明回归。
    史书诚实地记录了这一幕,却没有弱化艾丝黛拉冷酷无情的人格,反而详细地记述了她的不择手段。
    后来的人们评价她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令神权委身于自己的人。
    很多男性政治家都喜欢把“政治”比作“女人”,把“国家”比作“新娘”,意在告诉大众,政治和国家迟早像女人一样嫁给他们,温驯地匍匐在他们的脚边。
    艾丝黛拉的王朝最如日中天时,也曾有使臣问过她这个问题。
    “都说政治是女人,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总会产生许多矛盾,”那位使臣说道,“不知道政治这个狡猾的女人是否刁难过陛下?……很多国王都会宣称国家是他们的新娘,陛下至今未婚,是因为把光明帝国当成自己的丈夫了吗?”
    “第一个问题,”艾丝黛拉微笑着说,“既然政治是女人,那我为什么不能是政治呢?而且,而且,我不觉得女人和女人在一起会产生许多矛盾,我很多大臣都是女人,我和她们相处得愉快,有如至交好友。至于第二个问题——”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摩手腕上的黑蛇。
    使臣也看向了这条黑蛇。他听说过很多关于这位女王的传闻,其中最骇人听闻的就是这条蛇。
    据说,女王无论去哪儿,都会带着这条蛇。他们之间宛若情人一般亲密,每当有人试图接近她,向她献媚,这条蛇就会用极其可怕的目光注视着对方。
    曾有人想用这条蛇大做文章,向外称艾丝黛拉对它产生了不合人伦的感情,却被光明帝国的教士严厉警告,不要亵渎神明。
    但究竟谁是神,是艾丝黛拉,还是那条幽黑的蛇,没人知道,也没人敢深究。
    “我不会把国家当成自己的丈夫。”艾丝黛拉说,“我永远不可能是一个贤惠的妻子。假如要当我的丈夫,就必须忍受我阴暗的情感和怪异的癖好。你觉得,一个国家有可能忍受这些吗?”
    使臣被堵得哑口无言。
    使臣离开后,艾丝黛拉吃了一个小蛋糕,吮了吮手指,继续批改文书。
    神出现在她的身边,俯下身,从后面抱住她。
    冰冷的银发垂落下来,如同一条清澈冷艳的瀑布,覆盖在她的身上。
    与另外两个意志融合后,他变得越来越吝啬,不想她被其他人看见或接近,可她作为一个国家的王,每天必须和固定的人见面。他虽然嫉妒,却不想限制她的自由。
    同时,他也变得越来越疯狂。
    当他听见使臣问她,是否把国家当成自己的丈夫时,居然感到了嫉妒,听见她的回答后,又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喜悦,觉得她在褒奖他。
    因为他不觉得她阴暗的情感和怪异的癖好是一种负担,反而想要占有。
    只要是她的特质,他都想占有。
    他爱她,连同她阴暗的情感、怪异的癖好、冷漠的心肠、狠厉的手段都爱。
    “我愿意成为你的丈夫。”他低声说道。
    艾丝黛拉抬起头,朝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也只有你能当我的丈夫。”
    感受到她的爱意,神闭上眼睛,充满冰冷神性的头脑在这一刻变得滚烫无比,如同储满了浓情。
    当万能的神想要惩罚一个人,就把他交到女人手中。
    但要是神把自己交到了女人手中呢?
    他会被女人俘虏,向下坠落,沦为一个男人——卑微、卑鄙、卑俗、被欲望燃烧殆尽的男人。
    当他在混沌初开,创造出互相契合的男男女女时,是否想过有一天,神也会被男人的原始本能所引诱,爱上一个女人呢?
    从此,堕落、沉浮、不可自拔。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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