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叠帷幔后,洛荼斯按时按点地醒来了。
    银发的神灵慢慢坐起,看向一旁, 艾琉伊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眼,半侧过脸,眼底含笑地看着她。
    自从正式加冕之后, 索兰女王的事务肉眼可见地更多了些。
    如果换作平时,在这个时间点,艾琉伊尔已经穿戴整齐地出门了, 工作地点不是王廷就是政务室。
    女王会效率很高地处理事务到中午, 和洛荼斯一道用餐, 继续工作,直到当天政事处理结束, 通常这个时间不会拖到晚餐时分。
    接下来的时间自由安排,一般情况下用于体术、箭术和剑术的锻炼, 以及娱乐放松休息, 艾琉伊尔尤为钟爱双人娱乐。
    一天的日程结束, 便要在深夜到来之前就寝,保证充足的睡眠。
    尽管从理论上来说,女王身为半神之躯,又这样年轻,已经不用在意养生保养问题,然而前几年的习惯还是保留下来,她的作息算是很健康的。
    当然,以上为工作日的日常安排。
    但今天不同,这天是索兰契亚固定的一月一休日,也就是说,艾琉伊尔放假了。
    假期的陛下没有早起,也没有借机多睡,艾琉伊尔半靠在软枕上,一眨不眨地看着洛荼斯。
    又消掉了。
    她低声喟叹,语气略带遗憾。
    洛荼斯温声道:这也没办法。
    她们在谈论的是某种双人娱乐时弄出的痕迹,不得不说,那种清早起来发现身上淤青红痕的情况,基本不会在洛荼斯这里出现。
    毕竟神灵的躯体就是这样,只要神格无碍,其余伤势都能颇快愈合,包括缺胳膊短腿,更别提情到浓时留下的印记了。
    反倒是艾琉伊尔消得更慢些
    洛荼斯抬手顺了顺女王的头发,覆在肩后的长发之下,蜜色肌肤印着几点浅红,像落在蜜缎上的花瓣。
    艾琉伊尔抓住那只手腕,在指尖吻了一下,探出舌尖轻舔。
    我今天休息。
    隐义很明显。
    洛荼斯顿了顿,忽然听到窗外传来笃笃的声响,神力本能传回感应,是金雕姐妹等早餐等得不耐烦,在用鸟喙敲窗棱。
    姐妹俩要等急了。而且说真的,你不饿吗?洛荼斯失笑,待会儿再
    饿,所以得先喂饱我再考虑它们,我们尽快,好不好?洛荼斯。
    河流女神纵容了年轻女王的晨起闹腾。
    等这座宫殿的两位主人结束娱乐,打开窗户,金雕姐妹才如愿以偿得到鲜肉,吃饱了就心满意足飞上高空,活动翅膀。
    早餐时,一名亲卫汇报消息,前王太子罗穆尔在今早离开王城,有人暗中跟着,可以随时掌握他的动向。
    洛荼斯看看艾琉伊尔,后者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要说罗穆尔,就必须提到他的父亲。
    战争结束前,霍斯特一直被关押在牢狱里,直到战后恢复稳定,艾琉伊尔加冕前几日,才将他押解出狱,宣布对他和谋害先王相关人员的处置结果,并立即执行。
    霍斯特,作为主谋和最终行凶者罪大恶极,艾琉伊尔命人将他押到先王夫妇的王陵前,她亲自处刑,以罪人的头颅祭奠父母。
    霍斯特大概知道必死无疑,在最后时刻撑着不求饶,却试图为儿子求情。
    艾琉伊尔没有接话,只露出一个在霍斯特看来冷冰冰且杀气凛然的微笑,在纂位者陡然惊恐悔恨的目光里,手起刀落砍下他的头颅。
    霍斯特不会有葬礼,他的尸身会直接被送到城郊的无名墓地,未经洗礼的灵魂困于躯体,也就无从回归冥世进入轮回。
    作为纂位者的兄长、参与谋害的帮凶,塔兹也难逃一死,即便他在过去不久的战争里立下功劳也一样。
    早在启用他之前,艾琉伊尔就说得很清楚,功过不相抵。
    塔兹平静地接受死刑。
    他可以得到洗礼,死后以将军的规格入葬。
    被一并处置的,还有当年的参与牵连者,一干人等各受刑罚。
    另外,就是绕不开的罗穆尔。
    罗穆尔并未参与当年的事,作为王太子时无功无过,可他的父亲是霍斯特。
    就为了这点,哪怕艾琉伊尔什么原因都不给当场处死他,贵族大臣们也不会提出异议,说不定还帮着找理由。
    最终,对罗穆尔的判决是流放。
    剥夺王室身份,流放出王城,终其一生不允许再回到阿赫特,在任何情况下都无法被赦免。
    这项判决并不苛刻,相对于罗穆尔的身份还算是轻的。
    审判结束后,罗穆尔和艾琉伊尔曾有一段简短的对话。
    对不起。罗穆尔说。
    艾琉伊尔不为所动:如果是为霍斯特,还是收回吧,我不接受。
    罗穆尔苦笑:不,是为我自己。为我的愚蠢,盲信和一无所知。
    就算陛下不宣布这项判决,我也没有脸再出现在这里了以后,我大概会成为一个吟游诗人,尽可能多走一点,多看一点,也为我的父亲赎罪。
    至此,这场时隔近二十年的复仇终于落下帷幕。
    艾琉伊尔加冕的次日,先王夫妇的灵魂就随死神返回冥世,投入轮回。
    虽然仍有眷恋不舍,但不会再放心不下了,艾琉伊尔的一切都很好,远超他们曾经的期望,不论是智性、能力还是爱人。
    先王夫妇安心地离去了。
    而在今天,罗穆尔离开王城,按照判决结果,他将再也不能回到这里。
    事实上在刚恢复成神前记忆的时候,洛荼斯就意识到,罗穆尔的相貌和艾琉伊尔前生的城主弟弟有八分像。
    据索珈所说,死神埃穆特与冥世轮回在索兰契亚建立几十年内就诞生了,而以初代索兰王死去的时间,也的确能进入轮回。
    同样的,那位千年前被洛荼斯救下、后来成为第一任河流女神祭司的娇小少女,就是现今卡迭拉神庙女祭司的祖先。
    而出身自这一脉的瑞雅,和那个女孩几乎一模一样。
    瑞雅和那女孩是不是同一个灵魂?
    罗穆尔究竟是初代索兰王的转世,还是仅仅长相相似?
    这两个问题或许只有死神能回答,但不论洛荼斯还是同样恢复前生记忆的艾琉伊尔,都没有问。
    没有必要。
    就算真的是同一个灵魂的转生,轮回了不知多少次,早就不是曾经的人。这和艾琉伊尔的情况不一样,索兰女王从来没有进入轮回,她和洛荼斯在伊禄河底沉睡了千年,记忆也只是封存而非洗去,本质上从未改变。
    罗穆尔离开阿赫特的消息,没有让艾琉伊尔生出什么感触,她吩咐跟踪人手继续跟着,定期报告先王太子的行踪,就将这件事抛开。
    亲卫行礼告退。
    直起腰时,自认为非常隐蔽地悄悄瞄了洛荼斯一眼。
    神婚之后,洛荼斯继续用洛尔嘉女官的身份待在王宫。
    在她看来,就算不刻意表明,至少负责照料寝殿一应起居生活的女侍和整天跟随女王的亲卫,都会注意到洛尔嘉和河流女神之间的联系。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亲卫女侍们猜是猜到了,只是猜到另外的方向他们认为洛尔嘉女官成了洛荼斯的神降容器。
    要不是神婚当日,是洛荼斯亲身出面,没准会有人猜得更离谱,比如河流女神只是挡箭牌,陛下和洛尔嘉女官才是真爱之类的。
    总之,现在宫廷内部都相信洛荼斯就是那位洛荼斯,偏偏没有得到确认,不好直接开口叫女神,于是干脆称呼阁下,大人,不论是否为神灵都不失礼。
    倒是缇娜、莫提斯等艾琉伊尔身边的老人隐约意识到,这位从认识到现在几乎没有变化的女官小姐,大概一开始就是河流女神抑或是其化身。
    几人默默回想,过去有没有对神灵不敬?确定没有之后松了口气,决定还是用和往常一样或许更礼貌些的态度对待女官小姐。
    以上这些,这名前来汇报的亲卫都不知道,自然也不知道在他走后,洛荼斯很快就变回了银发的神灵姿态,和索兰女王下兽首棋。
    这一天,有人离开王城,也有人回到王城。
    后者自然是终于能离开苏里尼亚城的奈玛尔。
    前段时间,艾琉伊尔发布废除神妃制的律令,完成了当初结盟时的约定。
    奈玛尔迫不及待,趁夜逃出太阳神之城。
    她这次来阿赫特,只是暂时待一阵子,就会找一座常年多云多雨、少光照的城池住下,照奈玛尔的说法,就是颐养天年。
    艾琉伊尔和这位仅存的血脉亲人闲谈不久,奈玛尔就告辞了,说要回不透光的宅邸窝着,等夜幕降临就前往王陵,祭奠她的兄长。
    这一天剩余的时间,再没有其他人来汇报消息或是请求会面,艾琉伊尔可算闲了下来,靠在洛荼斯肩上惬意眯眼。
    还是一如往常的形容,像只猎食结束后慵懒躺卧的大猫。
    今天天气真不错。
    艾琉伊尔说。
    洛荼斯:嗯。
    她抬起手,抚摸着女王的头发。
    这的确是不错的一天。
    第205章 番外二
    时间就如伊禄河, 一刻不停地向前流动。
    它的流速始终如一,它的脚步从未停滞。
    过去的时间本身没有意义,但人类喜欢将其划分出区段, 称之为时代。
    与此同时,人们又总是对那些尤为杰出者津津乐道, 那些在各自的时代里所向披靡、登峰造极的人物, 那些历史星空中最为闪耀的星辰,那些为时代所成就也引领时代的名世之人
    而在古索兰契亚王国与帝国的交接时期, 这个代表者无疑是艾琉伊尔。
    艾琉伊尔索兰洛荼斯莱拉。
    这是刻在神庙王表上、写在每一册史卷里的正式王名。
    每任索兰王都有王衔,有别于初生时被赋予的本名,王衔通常在加冕时获得,根据所信奉的神祇命名。
    就像是洛荼斯莱拉,意为洛荼斯神所护佑的。
    此外, 只有创下非凡功绩的王者,才有资格在本名与王衔之间加上索兰这一称号,共同组成完整的王名, 昭示其荣耀与崇高。
    仅仅是登上王位之前的战绩,就足以令艾琉伊尔获得索兰之称,但在属于她的历史画卷里, 在王表之下的一段段记载中, 初代女帝的功勋远不止这些。
    洛荼斯莱拉纪元年, 艾琉伊尔王加冕,与神婚。
    洛荼斯莱拉纪三年, 艾琉伊尔亲自出征喀斯涅国,船队的风帆遮天蔽日, 短短半年, 大军席卷半岛全境, 同年喀斯涅灭国,王族断绝。
    洛荼斯莱拉纪四年,曾在大战中为喀斯涅提供物资军备的众多小国被一一清算,并入索兰契亚版图;过去选择站在索兰一方的小国得以保全,心甘情愿或迫于情势,奉艾琉伊尔为王,自降为附属国。
    同年,艾琉伊尔王召索兰王室旁系与各附属国王室出众的少年孩童齐聚阿赫特,限定年龄区间,不论男女,长期在王城进学。
    洛荼斯莱拉纪十年,不包括环境恶劣不适宜人类聚居的地域,艾琉伊尔王所率大军已然踏遍大陆。
    至此,索兰契亚版图扩张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地步,成为这片土地上独一无二的主宰。
    洛荼斯莱拉纪十一年,王国步入统一帝国时期。
    不止是索兰契亚,在这个世界上此起彼落、更新迭代的大小国家历史上,从来不乏崇尚武治征战四方的君主,也向来不缺活多久打多久的战争狂魔。
    他们是征服者,为后继者留下广阔到难以想象的领土,在世界史留下重重一笔。
    但这样的统治常常难以维系,因为穷兵黩武,根基不稳,也因为他们本身即为政权稳定的保证,霸主一去,大厦将倾。
    以能征善战闻名于世的艾琉伊尔,原本有可能走上这样的道路,如同霸占领地的凶兽般扩张疆域,至死方休,她在时四方盛世荣光,她离去帝国崩解分裂,再无后人比肩。
    然而,帝国的轨迹终究没有向这个方向发展。
    以洛荼斯莱拉纪十二年为转折,索兰契亚将重点放在稳定发展上,奴隶解放一步步实施,军事防御和水利交通工程开始兴建,贪腐勾结受到打压,地域权力逐步从各城池城主手中收回
    改革势必遇到阻力,尤其是解放奴隶和收权之类触碰不少人利益的法令,不愿上交权与力的皇室宗亲和地方贵族试图联合反对一系列法令,理所当然反抗无效。
    作为开疆扩土的首代帝国女皇,艾琉伊尔对索兰契亚的掌控力无与伦比。
    同年,艾琉伊尔在所有王城修学的皇室旁系少年孩童之间进行筛选,经历严苛全面的淘汰选拔,择定一名少女为帝位继承人,即为皇储。
    洛荼斯莱拉纪十七年,改革已见成效,稳步发展,被削权的城主之位慢慢转变成虚职,艾琉伊尔派遣城政官和行省总督前往地方任职,由这些只能由皇帝任免的官员真正掌握实权。
    这年初秋,位于阿赫特神庙群的战争女神神庙竣工,艾琉伊尔女皇担任自己的祭司,也是帝国史上唯一兼任战神祭司的君主。
    自她之后,每一任战神大祭司都将是皇室成员,唯独不能是皇帝本人。
    洛荼斯莱拉纪二十年,女皇因病退位,为时年二十三岁的皇储加冕,帝国改元。
    艾琉伊尔。
    这个名字,同时作为王、皇帝与神灵镌刻于神庙和王廷,刻印在那张曾不明原因损毁、又由不知名能工巧匠重铸的黄金王座上。
    关于这位女皇退位后的去向,帝国史并无明确记载,野史上也众说纷纭。
    有人说她留在帝都阿赫特休养,并且指点继任者处理政务;有人说她病得极重,没多久就秘密崩逝;还有人说因病退位只是谎言,是皇储密谋纂位后伪造她主动退位的假象。
    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女皇并未葬在索兰契亚帝陵,与诸多先王与后继者并立的,只有一座高大的白石方碑,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艾琉伊尔女皇退位之后的去向究竟如何?
    知道问题答案的人们从来三缄其口,顶多和同样知情的旧友心照不宣地对望,然后朝询问者神秘又抱歉地一笑。
    然而,事实真相是怎样的呢?
    距繁华昌荣的皇城阿赫特千里之外,远离帝国视线焦点的地方,那座曾经位于王国边境、如今则是宜居区与萨努尔行省交界的卡迭拉城,正在举行一场葬礼。
    在众人哀悼中返回神国的灵魂,属于当地最德高望重的老者,名叫穆娅。
    她是卡迭拉神庙的祭司,也是皇城中那位河流女神大祭司的母亲,几十年来一直守在这个位置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无病无灾,寿终正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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