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清不知道苏娴出嫁时,苏家出了多少嫁妆,这些年苏纶和邹氏为了他们夫妻和睦,明里暗里又贴补了多少。端看这个老妇贪婪无德的样子,应该是笔大数目。否则也不会厚颜无耻地提出来休妻,还非要扣着嫁妆。
    苏云清懒得跟她理论,只是过去把苏娴拉到了门里。
    苏娴低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大小姐,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想好了回答我。”
    苏娴抬眸看她。
    “你觉得这日子,还有办法过下去吗?”
    苏娴扭头看了外面的孔氏一眼,她自认嫁到柯家以后,勤勤恳恳,照顾夫君,孝顺婆母,还要时不时厚着脸皮回娘家,求爹和娘看在柯家不易的份上多帮衬帮衬他们。可是现在,婆母竟然拉着她闹到了家门外,让整个寿阳县的百姓看她的笑话,一点都不念她这些年的苦劳。
    她只觉得心寒。
    可如果柯家休了她,她就是个弃妇了呀!以后更加抬不起头。她相貌不算出众,出身也不好,难道一辈子赖在娘家做个老姑娘吗?
    “三妹妹,你帮我想想法子。”苏娴带着哭腔说道。
    苏云清知道她的想法,语重心长地说:“柯老夫人知道你怕事,这几年便一直拿捏着你。你若跟她回去,今天的事还会发生。往后柯世钊或者柯家有什么不顺,全都要怪在你的头上。你回家来,苏家那么多产业,叔叔一个人忙不过来,还能有个人帮衬。往后再遇到好姻缘,你可以再嫁,真没必要蹲死在一个烂泥坑里,耽误一生。你若点头,我们就跟柯老夫人说清楚。”
    苏娴咬着嘴唇,无法下定决心。对于她来说,这样就跟人生彻底颠覆了一样,她没有那个勇气。
    这时候,门外的邹氏忽然强硬起来:“你口口声声说我女儿对不起你们柯家,她有哪里不好?柯世钊三天两头去逛青楼,跟烟花女子纠缠不清,我知道了,也是敢怒不敢言。你怎知不是他自己染病,不能生!”
    “你胡说什么!”孔氏睚眦欲裂,上来就要跟邹氏拉扯。
    苏云清和苏娴连忙奔到门外,把两个人拉开。邹氏身子弱,喘着气,紧紧搂着苏娴,“我好好的女儿,嫁到你们家吃了多少苦!身上青一片紫一片不说,常常以泪洗面。我忍着,想着你们柯家不是铁石心肠,总会念她的好。可你居然如此羞辱她,都是为人母,就你儿子是宝,我千娇万宠的女儿就活该当草吗!”
    苏云清从来没见过好脾气的邹氏如此激动,也愣了一下。
    苏娴忙拉着邹氏,低声劝道:“娘,别再说了,我们回去。”
    孔氏见她们要走,还要撒泼,苏云清叫采蓝拉住孔氏,“柯老夫人,您若想好好谈,咱们就进去喝口茶。您若是执意将事情闹大,那就去官府,谈一谈柯少爷伙同外人敲诈我叔叔的事,如何?”
    孔氏有点心虚,但仍嘴硬道:“少拿见官吓唬我。现在是我儿子伤了一条腿,你们苏家要给个说法!”她又坐在地上,“要说就在这里说清楚!”
    周围的百姓议论纷纷。他们不知道内情,只听孔氏一口一个断了腿,看起来是苏家不占理。
    苏云清最怕遇到这种不讲理的,众目睽睽之下,来硬的不行,传出去太难听。来软的,孔氏又以为苏家怕了她。
    正左右为难的时候,有阵阵马蹄声从人群外传来。
    苏云清抬眼望去,见朱承佑和虞让一前一后地跳下马,往她们这边过来。
    朱承佑听说柯世钊的母亲到苏家找麻烦,连忙来看看。远远瞧见人群里那道清丽的影子,心潮涌动。想当年在江宁府的惊鸿一瞥,成就了他心中无法逾越的惊艳。这么多年,他寻寻觅觅,只希望有个人能填补他心里的遗缺。今日重见苏云清穿女装,芳泽无加,铅华弗御,这才知道无人可以替代她。
    那自天下最锦绣繁华之处而出的气质和眼界,这世间哪个女子能及?
    “何人在此大声喧哗!”朱承佑走到苏云清的身边。
    孔氏见眼前的男子穿着锦衣华服,来头必然不小,气势顿时弱了几分,“民妇就是想给儿子讨个公道。”
    “你是柯世钊的母亲?”朱承佑双手抱在胸前,“你的好儿子没跟你说他都做了什么?本王亲历了整件事,见他腿伤严重,好心放他一马,不予追究。怎么,你们还讹上苏家了?”
    孔氏听他自称“本王”,立刻想到,整个寿阳县只有晋安王这一尊大佛,吓得抖了抖。她知道苏家在为晋安王府办事,但没想到堂堂一个王爷会亲自站出来,给苏家撑腰。民不与官斗,她从地上爬起来,恭敬地行了个礼,打算今日偃旗息鼓,改日再战。
    虞让挡在了她的身前,不让她走。
    “王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孔氏陪着笑问。
    朱承佑低头询问苏云清的意思。
    苏云清说:“柯老夫人既然来了,还是进去用杯茶吧。大小姐和柯少爷的事,还是得说清楚。王爷正好在此,请帮忙做个见证。”
    朱承佑欣然应允。自回来以后,苏云清就在有意无意地躲着他,几次约见,都被她搪塞过去了。朱承佑寝食难安,府里那群环肥燕瘦,各个都失了颜色。他满心都是这抹倩影,挥之不去。如今她主动邀请,他自然无不应的。
    别说是处理柯世钊的破事,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他都不带皱一下眉头。
    孔氏看到虞让像座山一样拦在那儿,采蓝又过来挽着自己的手,一副不肯走就要把她强架进去的样子,只能从命。她暗自盘算着,就算晋安王在此,她也是占着道理的。无论如何都要狠狠敲苏家一笔,然后休了苏娴那个不下蛋的母鸡,再给儿子寻一门好亲事。
    朱承佑跟在苏云清的身后进府,想找机会跟她说话。后头跑进来一个王府的侍卫,对着虞让耳语了一阵,虞让快步走到朱承佑面前:“王爷,王妃那边的消息,京城戒严了,恐怕有大事发生。”
    朱承佑看了眼苏云清远去的背影,跟虞让走到一旁。
    “怎么回事?”
    他从北境回来之后,上官心兰主动找他垦谈了一番,表示愿意为他传递消息。两人达成了一种共识,朱承佑许上官心兰正妃之位,而上官心兰则竭力达成他所愿。这场婚事各取所需,互不为难。
    “王妃说,梅大人把福王的尸体运回京中,福王身上插着箭矢,容貌尽毁。郑贵妃悲痛欲绝,要求验尸,医官查明福王死前曾被缚住双手和双脚,显然是被虐待至死,而且箭矢的工艺出自大昌。郑贵妃怀疑太子命人下的毒手,要求皇上彻查。梅大人在御前全力为太子开脱,反遭牵连,如今已被打入昭狱。”
    昭狱是锦衣卫北镇府司所辖,号称人间地狱。进了昭狱的人,没几个人能活着出来的,侥幸不死也要脱层皮。
    朱承佑深吸了一口气,“如今朝堂的局势如何?”
    “郑贵妃咬死是太子所为,说他先杀福王,再用通敌叛国之罪栽赃于他们郑氏一族,逼皇上废黜太子。但前朝的张阁老等人,力保太子。另外皇上见到福王的尸体时,当场就吐了血。已经几日都没有早朝了。”
    朱承佑早就听说天顺帝病重,所以福王和太子的斗争也是愈演愈烈,大有当年国本之争的势头。郑贵妃和她的母族无时无刻不想把太子拉下马。如今福王惨死,他们没了指望,更是不会让太子如愿。京城势必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那时,梅令臣在来西州的路上,跟他所说的那个局面,好像已经到来了。
    原本朱承佑觉得,天顺帝仍在,这两帮人怎么也不可能斗得鱼死网破。可短短的时间之内,竟然真的让梅令臣办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二其实是个恋爱脑,男主逆天倒计时了。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yaka 1瓶;
    第三十章
    苏云清走到邹氏的房中, 苏娴正趴在桌子上哭,邹氏坐在她身边柔声安慰。
    “娴姐儿,大不了你回家。苏家总有你的一口饭吃。”
    苏娴就只是哭, 不说话。
    “柯老夫人已经在明堂了。”苏云清说,“婶婶和大小姐若不想跟她多说, 由我去处置。”
    那边苏娴渐渐止了哭声。
    刚才她被苏云清三言两语给说动了, 此刻冷静下来, 却觉得不能答应柯家所求。柯家虽是个没落的商户,但她好歹有个正妻的身份,柯世钊就算后面弄了女人回来, 她都是主母。那些女人生的孩子, 都得叫她一声娘。
    可她若让柯家休了, 就是个弃妇。
    弃妇对于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忍不住看了苏云清一眼。
    苏云清的相貌,绝对会让男人魂牵梦萦, 甘拜裙下。若她还是江宁织造府的大小姐,仍是处子之身, 自然是什么都不愁的。
    可如今呢?虽然有个小晋安王鞍前马后地在那里献殷勤, 可王府里都有王妃了, 小晋安王就是贪图美色和新鲜, 还能给她什么名份吗?说到底, 一个女人被休了, 不管是才比天高,还是貌比西施, 都不值钱了。
    而且苏娴觉得自己在柯家苦苦熬了那么多年,就这样离开,太便宜柯世钊母子了。女人无才无貌,没有凭仗, 该认命的时候,就得认命。否则就算回了家,也会在邻里乡亲的指指点点里抬不起头来。再找人家,不是做续弦就是弄个还不如柯家的破落户,图什么呢?
    想到这些,苏娴用帕子印了印眼角的泪水,站起身来,“不用了三妹妹,我自己去跟婆母说清楚。”
    邹氏和苏云清互看了一眼,苏云清毕竟不是苏娴的亲妹妹,不好做主。还是邹氏发话,“就让娴姐儿自己去吧。”
    “婶婶,您身子还没大好,在屋里休息。我跟大小姐去吧。”苏云清说。
    邹氏点头,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先前柯家百般刁难,他们还一直隐忍不吭声,就是知道,一旦柯家休了娴姐儿,不用旁人,光是娴姐儿自己就会为难死自己。若娴姐儿有清儿一半的魄力,也不至于当姑娘时嫁不出去,到了婆家还要受苦。
    邹氏在心中叹气,已经猜到今日的结局。
    明堂里,朱承佑坐在主席,孔氏站在门边,苏家的下人都不敢进来,呆在门外。虽然苏家常年给王府办事,但是朱承佑好像还是第一次进苏家的门。这商贾之家,瞧着倒是比他的王府还要崭新气派。
    本来孔氏就浑身不自在,朱承佑的身份对于她来说像天一样高,加上他不说话,不怒自威,孔氏总觉得有股压迫感,头疼胸闷。
    她撒泼那一套用来对付苏家可能还行,对付这位,显然是抱着蜡烛取暖——无济于事。
    此时,苏娴和苏云清进来了。
    朱承佑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既然人都到了,今日就把两家的事情说清楚,本王在这里,自会做主。”
    苏娴行礼应是,走到孔氏的面前,“娘,我跟您回去。”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愣了一下。苏娴继续说:“我可以允许夫君纳妾,这次夫君腿受伤,我也有责任,所以陪嫁的田契我愿意拿出一半来,转到夫君名下。您看如何?”
    孔氏没想到苏娴这么能豁得出去,事情闹成这样了,还要跟她回家?她瞪着双眼,有点不敢相信。先前想好的种种说辞,都不得不缩了回去。
    “苏大小姐,你可想清楚了?”朱承佑道,“你不用怕,无人敢强迫你。”
    “多谢王爷,民女自是想清楚了。”苏娴柔声说,“娘是因为夫君的腿伤而着急,是我不好,没有多体谅娘的心情。您不会生我气了吧?”
    孔氏恍惚地点了点头。她的目的就是要钱,再要个孙子。既然苏娴同意别的女子进门,又把田契让出来一半,已然是做了天大的让步。孔氏原以为苏娴生不出孩子,还非要霸占自己儿子,这才铁了心要休她。如今她自己愿意留下,孔氏自然是求之不得。谁还会傻到把财神爷往门外推?
    “夫君腿伤,离不了人。我们尽快回去吧?”苏娴挽着孔氏的手,轻声地说。
    “对对,我们得赶紧回去。”孔氏立马换了一副嘴脸。
    “民女的家事,劳王爷操心了。”苏娴向朱承佑行礼。
    朱承佑先看了看苏云清,见她没反应,然后才说:“无妨,你想清楚了就好。”
    “王爷请随意,民女带婆母去看看爹。”苏娴说完,就带着孔氏离开明堂了。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婆媳两人亲亲热热的,仿佛又有说有笑了。
    苏云清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心情复杂。
    她不是不明白苏娴的为难。这世道对女子而言,本就诸多严苛。苏娴离不了柯家,实际上是离不了“妻子”的枷锁。女人一旦成了亲,被要求从一而终,延续香火,相夫教子。所有做姑娘时的想法都得乖乖收起来,生命里只剩下自己的夫君。他肯假以辞色,便是天大的恩德。他若急风骤雨,休妻纳妾,也要咬牙生生受着。
    纵然知道不公,或许也想过要抗争,但终究敌不过世俗的成见。
    “清儿,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你左右不了的。”朱承佑走到苏云清的身边,安慰她。
    “王爷不用安慰我,我大概是看得最明白的人。我送王爷出去。”
    “叫义兄。”朱承佑皱眉,像个孩子一样的口气,“好端端的,为何与我生分?又不是我找你们苏家的麻烦。”
    苏云清冷了一下,被他逗笑。先前以为梅令臣的事,的确对他心存芥蒂,可每回苏家有事,他也都是第一个站出来的。真要说,还是她欠了他的恩情。
    “好,义兄。”
    两个人出府,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快到府门口的时候,朱承佑还是没忍住,对她说:“京城里出事了。”
    苏云清的心没来由地往下一沉,直觉与梅令臣有关,但神态自若地问:“哦?出什么事了?”
    朱承佑便将刚才虞让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进了昭狱,只怕是凶多吉少。”
    苏云清的手在袖中握紧,脑海里迅速地闪过一段画面。
    陈设简单的屋子里,男人卷起袖子坐着,女孩坐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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