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不怕你笑话, 甘欣听说梅阁老求娶你以后, 直接回京城了。她以前就喜欢梅阁老, 但自知入不了他的眼。如今我弟弟为她寻了一门婚事,她虽不喜欢那名男子, 也需服从家里的安排。像我们这些出身于世家大族的姑娘,其实人生并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有可能为了家族的利益,要嫁给一个不认识或者并不怎么优秀的男子。你已经比大多数人都幸运。”
    苏云清低头:“但是夫人, 这个选择我并不是非要不可。您见过这样的强娶吗?”
    甘氏语重心长地说:“你在西州,消息闭塞,可能不知道京中的情形。阁老太年轻,所以首辅这个位置坐得并不稳,只能通过杀戮来镇压那些反对的声音。而新帝年幼,便是阁老挡在他身前,成为所有风暴的中心。纵然如此,仍旧有很多人希望把家中的女儿嫁给她,甚至求到了两宫皇太后那里。多少的利益争斗在里面,所以阁老才会先下手为强。他想的是正妻的位置,只能留给你。”
    甘氏打量苏云清脸上的神色,见她始终淡淡的,不为所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阁老这追妻之路只怕道阻且长。
    “该说的我都说了,今日我跟老爷来此,并不是非要逼你和苏家作出一个决定。只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余下的你自己好好思量吧。”甘氏说完,就返回明堂里。
    崔颢还在说服苏纶,他想不到苏纶一个小小的商贾,做事还挺有原则的。别家遇到这样的好事,扑上去都来不及。他倒好,活生生地往外推。
    崔颢威逼利诱都不管用,正是气急败坏的时候。
    甘氏过去,拉了拉崔颢的衣袖,低声道:“老爷,我们走吧。”
    “这……”崔颢瞪大眼睛,“事情还没有个结果,怎么能走呢?阁老那边我们怎么交代?”
    他声音不大,但苏纶能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些,皱了皱眉头。
    甘氏对苏纶笑了一下,强行把崔颢拉起来,“苏老爷,东西我们已经收到,阁老的意思也已经转达,就不打扰了。如果您这边改变主意或有任何需要,来找我们。”
    苏纶行礼致谢,甘氏就把崔颢拉出去了。
    “夫人,夫人!”崔颢叫甘氏,见她不肯放开自己,干脆用力一甩袖子,“哎呀,你究竟要干什么!来的时候,非要我弄出咄咄逼人的气势,现在又是你先打退堂鼓!我都被你搞糊涂了!”
    甘氏见已经离明堂有一段距离了,才对崔颢说:“老爷,我那是为了让外面的人看到,我们尽心在帮阁老办事。可你以为阁老那边不好得罪,苏家就好得罪?远的不说,小晋安王就够咱们喝一壶的。再加上那位苏三小姐可是将来的首辅夫人,咱们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崔颢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在人情世故这方面,并没有甘氏圆滑,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了,还在县令这个位置上徘徊。此次因为梅令臣允了顺天府里的职位,他一时高兴,冲昏了头脑。
    “那咱们接下来怎么做?”崔颢问道。
    “静观其变就是了。”甘氏笑到,“以那位的本事,你还怕他娶不到自己的心上人?”
    崔颢想想也是。以梅令臣的本事,连首辅之位都能谋到,遑论一个女人?他与其操心这个,还不如盘算一下,如果回到京城,要跟哪些人多多走动。
    崔颢夫妻走了以后,苏家上下都跑到院子里,围观那八十抬的聘礼。苏云清叫采绿和采蓝把箱子一一打开,里面琳琅满目的珠宝,金玉以及绫罗绸缎,熠熠生辉。
    每开一箱,站在周围走廊的苏家下人就发出一阵阵惊呼。
    采绿惊叹,“这些东西都是县太爷准备的吧?他哪来这么多钱!”
    苏云清站在旁边说:“应该是县令夫人准备的,甘氏一族富可敌国,这点东西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采绿想想也是,当年的江宁织造府是何等的穷奢极欲之地,平淡节俭的日子过久了,有点忘记那种挥金如土的感觉,看什么都稀罕了。
    “小姐,这些东西如何处置?”采蓝问到了重点。
    苏云清狠得牙痒痒。这些东西虽是以梅令臣的名义下的,但又不算是他的东西,而是甘氏的。梅令臣算是欠了甘氏一个人情,而甘氏也乐于送这个人情。若她要还,就要还到县太爷府邸去。这么多东西进出,都会引起轰动。到时候,全寿阳都知道苏家狠狠打了县太爷的脸。
    “小姐?”采绿见苏云清摸着额头不说话,又叫了一声。
    “清点完,先收到库房里头去吧。”
    “是。”采绿应声,又朝周围招呼,“大家伙来几个人帮帮忙。”
    原本看热闹的苏家下人,争先恐后地跑来,采绿点了几个身体强健的年轻人,其余的人只能悻悻地散了。
    苏云清转身回住处。
    邹氏由苏惠照顾,自己的亲女儿总比她这个外人贴心,这会儿不适宜去探望,没准还打扰了她们母女俩说话。她给苏家添的麻烦已经够多了,的确不适合再留下。
    院子里,有几株早梅已经开了,多数的小骨朵结在枝头,仍是含苞待放的姿态。
    她想起上回梅令臣送来的那些东西,还存在库房里,现在又多了这些,好像还不清了。这个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地把东西塞给她,认为这是对她好。什么时候,他才会来问问她的意思?
    什么事都喜欢拿主意,好像把她当成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与其说他们是夫妻,倒不如说是一个大人带着一个孩子,地位根本就不对等。苏云清已经忘记了自己以前是如何对这段关系甘之如饴,但现在的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被支配的感觉。
    可是,长不大的孩子……苏云清揉了揉额角,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她一边想,一边拐过走廊的转角,蓦然看见梅树前站着一个人。那人披着墨氅,单手背后,正望着远方出神。他整个人,都完美地融入了梅林,或者说,他像是那些梅的精魂,高洁而孤傲。
    苏云清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
    那个人转过身来,看向她,目光有些散,似乎还没从某种思绪中缓过神来。但是被他看一眼,苏云清却莫名地移开视线,不敢跟他对视。
    “我们谈谈。”梅令臣淡淡地说。
    苏云清也没问他是怎么进苏家的,对于他来说,也许私闯民宅这种事都不属于应该考虑的范畴。
    她不表态,梅令臣就从梅林走了过来。他的脸色有些病态的白,身上除了一贯的香草味,还有梅花淡淡的香气。
    苏云清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用到,清绝两个字。
    “出了些事,我要赶回京城。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走。”他很自然地牵起苏云清的手,带着她往前走。
    他这回的态度十分平心静气,好像就是跟认识多年的一个小妹妹说话,并不像前两次那么强势。
    苏云清任由他牵着,脑子里很乱,一时纷纷扰扰的,也没有挣扎。
    走到门口,梅令臣看了一眼后面跟着的采蓝,对她挥了下手,采蓝就俯身停住了。
    直到坐上他的马车,到达苏家的四喜茶楼,苏云清还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四喜茶楼的说书人正在说玲珑记,底下座无虚席。正说到董生遇见公主,要辜负三娘。
    四喜茶楼的掌柜对苏云清太熟悉了,东家自然是有特别的待遇。虽然他不太清楚跟苏云清同行的都是些什么人,还是把他们带到了二楼最宽敞最中心的雅座。
    宋追停在门外没有进去。比起听梅令臣处理私事,他对底下说的玲珑记更感兴趣。
    其他人自是站得远远的,不敢打扰。
    梅令臣和苏云清相对而坐,伙计进来问:“小姐,您要点些什么?”问完,眼神还忍不住瞟了梅令臣几眼。他以为凤昭楼的夕风已经算是人间绝色,没想到啊,还有长得比夕风更俊俏的男子,简直是开了眼。
    苏云清下意识地看了梅令臣一眼,梅令臣说:“我随意。”
    “拿一壶龙井,再加几碟蜜饯。”苏云清张口就来,“有什么时鲜的水果也上一些,要甜的。”
    “是。”伙计恭敬地退下了。
    梅令臣看了她一眼,她别过头看着窗外。
    二楼的雅座都开着窗,围成一个四面的天井,一探头就可以看见一楼的大堂,而这个雅座正对着台子,说书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十分清楚。台上的那个说书人是苏云清挑了很久的,很会掌握整个故事的节奏,说话的声音也是高低错落。一段负心汉的情节他说得眉飞色舞,精彩纷呈,台下叫好声不断。
    与一楼大堂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二楼雅座的安静。
    太安静了,热闹之中的安静,会有种恍如梦境的感觉。
    梅令臣放下杯盏,总感觉那个董生像是在隐喻什么。
    他调查过写玲珑记的人,调查的结果让他意外。一直以为出身皇族的女子,都是高傲且居高临下的。没想到清河郡主,竟然就是鼎鼎大名的落桂书生。
    他记得前朝的诗人仇远写过一首名为《落桂》的诗:养成花魄是轻阴,风露凄凄已满林。到底难磨秋富贵,一庭香粟万黄金。
    仇远此人,终生不得志。诗文中常能看到对现状的不满。看不出来,清河郡主竟有如此心气,比那些空有其表的名门闺秀,厉害得多。
    梅令臣的声音轻轻冷冷的,就像是雪落下的声音。
    “听说这间茶楼本来经营不善,是你让它起死回生了。”
    苏云清不知道他突然提这个干什么,只是他开口说话,好歹缓解了她的局促感。真的很奇怪,她明明忘记了他们之间的过往,忘记了对他的感情,但骨子里,好像天生屈服于这个人。面对他的时候,有种本能的畏惧。
    她挺了挺腰背,“是啊,怎么了?”
    梅令臣勾唇笑了一下,“长大了。”
    这是什么……?首辅大人以为是在参加吏部的官吏考核,还带写两句评语的?她是不是要说,多谢阁老夸奖?而且,“长大了”也不算是夸奖吧?
    苏云清疯狂地腹诽,面上却是淡淡的,只不过眉梢眼角带了些许不屑,好像对于她来说,让一间茶楼起死回生只是小菜一碟。
    梅令臣又问:“你是否想要自由,不想再与我有所牵连?”
    苏云清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
    梅令臣心中泛起些微酸涩,口气仍旧如常,“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可以保证,以后不再打扰你。”
    苏云清眼睛一亮,“你也不会为难我身边的人?”
    梅令臣点头。
    “那你说,什么条件?”
    “我们再做一年的夫妻。一年后,我放你自由。”
    苏云清顿住。这臭男人在想什么?难道他指望用这一年的时间,让自己重新爱上他?那跟做梦没什么两样。
    梅令臣说:“首辅夫人的位置一直空着,谁都不会安心,都想往我身边塞人。我也无法在短时间内,随便挑选一个女子成亲,你是最好的人选。所以今日,我直接让县令到苏家下聘。婚礼的一切事宜,你都无需操心,一年后便可以彻底自由了。如何?”
    苏云清沉默,心里的小算盘开始“啪啪啪”地打。
    如果梅令臣要跟她谈感情,她是非常排斥的,也没什么好谈。像这样做交易,她就比较轻松了。其实这笔生意还蛮划算的。他们以前就成过亲,也圆房了,做首辅夫人最大的风险就是有可能要同床共枕。
    其实这点也是可以忍受的。毕竟梅令臣要相貌有相貌,身条也十分紧实,并不是难以亲近的那种。
    最重要的是,一年之后,就可以彻底解脱了。不用陷在害怕连累周围人的泥潭里,何乐而不为呢?
    “我可以考虑,但你拿什么保证?万一一年之后你反悔,我岂不是亏大了?”
    梅令臣看着她,眼底有促狭的笑意,反问:“你亏什么?你早就是我的人了。”
    他冷不防这么一说,苏云清有点不自在,耳根悄悄地红了。他这么说好像也对,这场婚事里头,她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她现在就像走进赌场的赌徒,手里唯一的筹码就是一年之后,梅令臣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再喜欢他这个事实,然后潇潇洒洒地放手。
    身为首辅,应该不会有闲暇整日里陷于儿女情长。
    想想,好像也还不错。
    这场谈话,最后以相对平和的氛围收尾。
    梅令臣把苏云清送回苏家。回去的马车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夕阳西下,天边被晕染成一片橙黄,马车的影子也被拉得很长。路上,梅令臣把自己的手炉递过去,苏云清却没有接。
    到了目的地,苏云清快速跳下车,好像有什么猛兽在车里。
    梅令臣掀开窗上的帘子,对她说:“想清楚了,就跟常时远他们一起回京。”
    苏云清不置可否,转身往苏家走,连声招呼都不打。
    梅令臣看到她进去了,才放下帘子,吩咐宋追启程回京。
    宋追骑在马上,跟在马车旁边。他还在回味刚才的玲珑记,不知道梅令臣他们在雅间里都聊了什么,但看梅令臣的样子,似乎不算太坏?其实,宋追见惯了梅令臣说一不二的样子,见他对那个苏家小姐,实在有点纵容过头了,哪有半点平日的铁血残酷。
    “文若,土默特部怎么突然派使臣来要求和亲?”宋追在外面问道。
    梅令臣拿着手炉,靠在马车壁上养神,言简意赅地回答:“新朝初立,来探虚实。”
    “可是皇族里并没有适宜的人选。”宋追说完,又顿了一下。不对,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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