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五姑娘温和一笑,递来一本话本:“想来夫人是清楚的,秉清病里爱听人念故事,这段时日,我是为他念着话本子上的故事,已经念到了第六节 ,已折了页角,夫人再为他念的时候,续着那故事来就好。”
    说实在的,秉清那样人尽皆知的称谓,哪怕在熟稔亲昵地叫来,其实都不太能伤得到徐颂宁,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寡淡轻飘的小怪癖,她原以为只藏匿在他们彼此之间的习惯,被人这么淡淡地说来,却忽然叫她觉得心里被刺了一下,仿佛自己视若珍宝的东西,被一个她并不十分喜欢的人摸过把玩过一般。
    她没有急着应声,只是忽然觉得心里有些苦,抬手捏了一枚薄薄的樱桃煎,不就茶水地吃了下去。
    那甜味涌上来,她随即又吃了第二枚进去,舌头被甜到了麻木,只尝到了甜到极致的苦来,压着舌根蔓延整个口腔,她抿着唇,笑出来。
    “隔了这样久,那旧故事侯爷大约也忘了,侯府里备着话本子,届时我再从头为他念起罢。”
    她温和地颔首:“但还是多谢霍娘子。”
    霍五姑娘的眼神挑剔地落在她脸上,似乎是要寻出一点濒于恼火的破绽来,可徐颂宁清楚,她如今有的只有无可避免的疲惫罢了。
    徐颂宁在那疲惫里弯出笑来,深深、静静地看着她。
    没半点恼火的意思。
    霍五姑娘似乎有些泄气,又似乎是奇怪那樱桃煎有多好吃,伸手去捏了一枚尝尝,吃过后浅浅皱了眉,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很快平复下来,继续弯着唇笑道:“还有一件事情,我听闻,当年我赠侯爷的一件旧衣,他还留着,想要看一看,不知夫人方便吗?”
    徐颂宁咳一声,手指敲在桌子上,轻轻一下。
    身后的两朵云纷纷垂下头,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掐着,徐颂宁听得清楚,两个丫头呼吸声一下子粗重起来,显然是压抑着怒火。
    “原来真有这件旧衣?”徐颂宁温和地笑出来:“我听外头风言风语地流传,还以为只是几句不经的闲话,只怕在哪间库房里头压着呢,具体在哪里,我也不是很清楚,霍娘子若真想要看一看,等侯爷回来,自去问他罢。”
    霍五姑娘便点头道:“也好呢,总归我们两个熟识一些,许多事情,夫人才嫁过来,也还不清楚。”
    这话近乎是踩在她脸上胡闹了,徐颂宁烦腻了,点点头:“大约吧,霍娘子还有什么事情吗?我有些累,要歇着了。”
    霍五姑娘带着胜利的笑站起身来:“是我今日冒昧叨扰了,那我就先走了,待侯爷回来,我再来寻夫人叙旧。”
    徐颂宁点点头,抬手示意送客。
    她自是凯旋,倒把两朵云气得不轻。
    徐颂宁静静坐着,把那一盘蜜饯一点点吃完了,又伸手去喝茶,听云采恨恨道:“她说话实在太气人,话里的意思,是在影射什么呢?!姑娘待她,也太客气了些!”
    “我若是翻了脸,叉着腰骂她一顿,倒也遂了她的意。她就是来找我不痛快的,我闹得越狠,她心里头越快活,我累得慌,没心思和她吵个来回,早点把人打发走就算了。”她这泄气的话说到最后,语气渐轻了,仿佛真是淡泊了,一点争名逐利的心思都不剩了,然而话锋一转:“你们两个,叫人去盯着她,看一看她与昌意公主和宫里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姑娘是觉得……?”
    徐颂宁嗤一声:“要这么费心恶心我的,还能有几个人呢?”
    只是刺杀薛愈的,又是谁?
    其实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这位霍娘子的事情,只怕是昌意搞出来的,可薛愈遇刺的事情,似乎又和她无关,若真要坏了名声,扰乱了他们之间这一点情意,那趁着薛愈清醒,一味药下去,闹出一点衣衫不整的风流事来,不是更好更轻松,如今闹得他床榻上躺了那样久,只能说说话恶心她,实在有些雷声大雨点小了。
    毕竟这话,她已经听了月余了。
    这些事情吩咐完,她一时间也没急着再去敬平侯府,在自己屋里歇了片刻,吩咐人拿了自己陪嫁铺子的账本看。
    她吩咐下去让云采给她相看的宅子也有了说头,其中一个两进的院子,地方不大不小,就是离敬平侯府很近,只隔了一条街——抛开这点,那位置是很不错的,采光景致都很好,只是要价实在高昂,她心里犹豫了些时候,又因为郭氏的病暂且耽误了,此刻想起来,指图纸问:“你去看过了吗?”
    云采点点头:“我去看了,地方很敞亮,收拾得也干净利落,廊下还种了好大一株桂花树,据说开花的时候,能腌好大一瓮桂花糖呢。”
    徐颂宁点点头:“去找牙人,说我买了,从我陪嫁铺子里出钱,不走侯府公账,待拿下地契房契,去找几个人,重新装点一下,打理干净,再找几个靠谱的小厮婢儿,操持家里,攒一攒人气。”
    云采点头答应下来,没再多问,捧了账本出去,云朗则扯了毯子:“姑娘要不要窝一会儿?”
    徐颂宁蜜饯吃得多了,此刻只觉得牙酸疼,又干渴,喝了几口水,人渐渐清醒了,摇摇头:“难得回府里一趟,我看看年节筹备得如何了。”
    云朗叹口气:“姑娘操持这么大一个家,真是不容易。”
    徐颂宁笑:“要担这样的名位,自然要承起这些活计来,只是这一年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太多了,让人想到了就疲惫。若有得选,我如今更想在山坡下头置办个别业,养花看鸟逗猫牵狗,偶尔听人唱个曲儿,闲散地过日子。”
    云朗撑着下颌:“要是侯爷外放出去,没京城里这么多双眼盯着,是不是就好一点?”
    徐颂宁拍她一下:“你个傻丫头,人家都是削了脑袋要扎到天子脚跟,你还要想着外放的事情,仔细被人听见了——不害怕他了吗?当初还信侯爷他杀人杀得血积到小腿肚来着。”
    “侯爷对姑娘那样好,算是好人罢。”
    话七拐八拐的,最终牵扯到了薛愈身上,周匝空气一滞,云朗艰难地再次开口:“那位霍五娘……”
    徐颂宁的眼神落在账本上:“不过都是些流言蜚语,道听途说,刻意来恶心我的罢了。”
    然而,然而……
    那话本子是真切读到了一半的,那旧衣也是真的被珍藏着的,她晓得薛愈的怪癖,亲昵地叫她“秉清”,说着他们所谓当年,仿佛她是插进来的一个人,在这故事里是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徐颂宁猜测这是一个局,可还是为这样的事情觉得烦心。
    其实若是嫁了旁的人,大约有过这样一个红颜知己,青梅竹马,也就轻轻放过了。
    可对上薛愈的时候,就不自觉地想苛刻着对他,想他一颗心从头到尾全是自己的,想他没有过旁的人,似乎越是喜欢,就越想求得更多,握得更紧。
    似乎隔了这么久,他也只在病中昏沉的时候,说过一句喜欢。
    可他在成亲那时候,说过的,他不会喜欢上谁,也说过他们彼此之间的婚事是因为彼此是最适合的人。
    这样纷乱的心事让徐颂宁在一个间隙狠狠震了一下。
    她怎么开始纠结起这样的事情了呢?
    她,是喜欢上了这个人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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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杨万里《樱桃煎》
    第六十七章
    人似乎是不能闲下来的。
    一旦闲下来,就生出无限的心思与忧虑,在心头盘桓起一片阴叆的云翳。
    徐颂宁置身压抑的敬平侯府中的时候,勉强还能以一种可有可无的心态看着这些杂乱的事,假装是因为太忙,所以来不及去想那些事情,依旧还是那个理智清醒的徐大姑娘,对这样的事情以一种计较得失利害的心情。
    可当置身此处,短暂地把肩头上的担子卸下来的时候,她心里一下子就乱起来。
    她曾经信誓旦旦说着自己绝不会有所谓悸动,却也患得患失,问他究竟是喜欢哪一个徐颂宁。
    她年少时候缺少一些关爱,于是碰上一个对她好的人,就难免心动得燎原。
    只是喜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的,人这一生做什么都依托不了喜欢,再热烈的喜欢都会冷淡,一点点沉下去凉下去,从一捧火变成一段雪,混上泥污在一方墙角混沌污浊。
    叫人再不愿意提起。
    可徐大姑娘是个挑剔人。
    哪怕是一截霜雪,她也要干干净净不掺杂质的,旁的再好她也不要真的放进心里去。
    她眼睛垂下,眸光比冰雪凉。
    她一点点把她自己劝得释然不在意,自己也渐渐开始觉得,这所谓喜欢不过是一时的意乱情迷,只是因为自从母亲去后,除了外祖一家,这是唯一一个对她真真切切好过的人。
    这份好也未必源自喜欢,也许是因为他薛侯爷,诚然是一个还算良善的人。
    所以对待结发的妻子会多一些温煦的态度,有着无微不至和体贴关怀。
    然而夫妻之间未必不会反目,因为一段夫妻关系,就对另一方全身心地信任依赖,在她这里看来与自寻死路无异。
    人年轻时候遇上的事情会深切地影响到她一生,比如徐颂宁的父母亲,比如郭氏和敬平侯之间的关系。
    她贴身感悟到的都不圆满,因此也对自己能否得到圆满心存疑虑。
    徐颂宁就这么开解完了自己,只是虽然认准了这些所谓种种不过乍见之欢,很快就淡,但心里因为那位霍五娘而生的郁闷心情还盘桓不去。
    她最终还是决定就先这样,暂时先不去想。
    等薛愈回来再说吧。
    哪怕判人死刑,也要听一听呈堂证供。
    她如此想着,带一点自暴自弃的心思,适才被樱桃煎勾起来的要命的近乎苦涩的甜蜜还在舌根儿涌动着,徐颂宁腮帮子发了酸,喝着酽酽的茶水压下。
    天色已经不早了,两朵云询问是否要在侯府里用完膳再回敬平侯府。
    徐颂宁原本要说不用了,然而这么多天,在徐家多少有一些食不知味的意思,于是干脆点了头:“熬煮一点清粥小菜来吧,不用新开炉灶了。”
    云朗答应下来,起身去亲自督办,云采围在她身边,一拍脑袋忽然想起来些什么:“上一遭姑娘嘱咐打理的宅子,尽是赶在年前收拾出来了,我和云朗各自去看过,都很喜欢。”
    又说起即将开春,询问院子里该种什么花,玉兰、紫藤是一定要有的,到时候开花的时候不仅满院盈香,还能炸甜脆的玉兰花瓣,吃新制的藤萝饼,仔细想想就很恣意。
    徐颂宁点头答应着:“梅花也能入馔,你日日夜夜想着要吃,怎么没见你打过廊下那几株梅花的主意。”
    云采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显然是生过贼心,只可惜胆量不足,只怕惹了这府里另一位的霉头。
    正说着,云朗的招呼声从外头传过来。
    虽然只要了清粥小菜,可是总不能真就那么办。
    十几样花样依次摆开,从清脆辛辣的小萝卜到生脆鲜甜的甘露,就中还有掰开摆成莲花样子的一疙瘩糖蒜,一点儿蒜味也没了,只剩下糖醋混着浸在一起的味道。
    熬得香甜软烂的白粥放在中间,犹腾腾冒着乳白的热气,粥旁边是两道鲜亮的清炒小菜。
    此间鲜嫩的菜蔬难得,笋也就算了,绿叶的菜蔬几乎都是暖棚里催生出来的,可见是准备得精心,虽然女主人久不在府中打理了,也还尽心尽力地侍奉着。
    徐颂宁尝了两口,倒是比平时多了一点胃口。
    她多喝了小半碗粥后,轻轻放下碗筷:“年关了,阖府上下今年都辛苦,按着每个人的份例加五分赏了吧。”
    云朗和云采答应下来,年关上的事情的确忙,可郭氏眼看着就不行了的样子,敬平侯府和定安侯府也就都淡淡的,没有大操持。
    只是越是这样的时候,下头的人越是辛苦的,因此厚厚地赏了,也让人心里没有怨气。
    徐颂宁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独自在屋里做活,被人言语挤兑着,也大多时候都顺从。
    直到那次跌堕入水,一颗想要委曲求全的心才凉透,拼着一副温和的性子和人争执起来。
    也不过才一年不到,这一年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两朵云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年,真是跌宕起伏,姑娘遇上的事情也太多了,真该去庙里求个签。”
    只是说到庙里,难免就又想起另一桩事情来。
    那时候她滚落山坡,当真是惊魂一夜。
    若没有薛愈,她命丧在那时候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又觉得懊恼,怎么又念叨起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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