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如今所有人衰微的灵气,再也容不下仙帝对于飞升之路无休止的渴望,等到崇尚灵气的人对毫无灵根之人的折辱所积累下的仇恨、怨恨达到顶峰,那才是他现身的最好时机。
    他说完后,宁时亭想了想,说:“殿下是正确的,但是不必忧虑。这场生日宴该风风光光地办下去,因为这是灵均王的十七岁生辰礼。这是臣要为殿下办的,殿下……也反抗不得。”
    他又弯起眼睛对他笑,带着这样的温柔神情。
    宁时亭伸手拍了拍顾听霜的肩膀:“殿下听臣的。”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宁时亭指尖触及到顾听霜的肩膀,惊觉眼前人真的长大了。
    这是男人的躯体,接近成年的健壮与挺拔,不再是三年前,他单手就能把他扶起来。
    那时候的顾听霜只有十四,虽然比同龄人都要老成,但是由于四年累积的病痛,和病中在府上的艰难时光,十分消瘦而苍白,整个人像鬼一样。
    ……或许以后不能再随随便便地揉顾听霜的头了。
    宁时亭想。
    *
    顾听霜的生辰宴,轰动了整个九洲。
    连绵不断的金神藤花从西洲城门一直铺到西洲城尾,西洲的天空中都飘着香味。当天来了九十九只凤凰,九百九十九只金翅鸟盘旋上空,久久不散。宴席无数,只要来者,无论男女老少,无论平民贵胄,都能领到一瓶返魂香水,作为灵均王对天下人的恩德。
    晴王府焕然一新,园林重重,有春夏秋冬四时景致,也有无穷灵物任人采撷。这一次,晴王府毫无掩饰地展示着财力与人力,真的把晴王府打造成了仙境,让人忍不住回想起灵气还没消退前,传说中人人都能飞升地时光。
    “……还真是下了血本。宁时亭这是……不怎么搭理晴王殿下了,相夫不成,转来教子?”
    秦灯踏入园中,和身边人小声议论着。
    尽管他知道这一趟过来是抬举宁时亭的,但依然掩不住他骨子里对毒鲛的轻蔑。
    宁时亭,以色侍人而已。
    想不到晴王还真的要给他送婚书。
    秦灯进入园中,碰到一个侍女引他进入休息的地方,侍女说:“秦大人来了,宁公子提早为您备下了最好的厢房,只是这会子在陪世子殿下宴客,请稍等第二天,您看这样是否可行?”
    秦灯:“可。你先把我的东西送过去,随后见不见都无妨。”
    他倒是不急。
    顾听霜的生辰宴会开上整整三天三夜,顾斐音派他过来,和孙凤一样,也有个探查虚实的意思,他就当放松散步了。
    顾听霜这天重点招待的是他的门客,他没有声张,在宁时亭安排下单独宴客。
    自正月以来,这算是第一次门客齐聚的时候。
    他坐着轮椅,冷静清醒地与人比酒论诗,高谈阔论。虽然双腿残废,但是他的冷静、睿智与才学,都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如果说他们在之前还存在动摇,对于跟随一个残废的少年王爷心怀疑虑的话,那么如今,不免还起了一点兔死狐悲的意思。
    一样是灵气衰微,仙法不精的人,这少年愿意用他们,并且坦承相待。最适合他们的主上,也莫过于此!
    顾听霜酒量不太好,尽管宴席上用的是果酒,小狼都能抱着喝一大罐的那种,一轮人给他敬酒下来,他也有点微醺。
    他对众人说:“我出去走走。”
    所有人站起身来,齐声说:“恭送灵均王殿下!”
    ……
    顾听霜一个人扶着轮椅往外走,小狼不知道去哪里疯了,没有跟在他身边。
    他开了灵视往外走,下意识的想要去香阁中,忽而发现了一件事。
    宁时亭不见了。
    他一开始宴客的时候,宁时亭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替他斟酒,后面和门客攀谈起来的时候,顾听霜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却忘了宁时亭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顾听霜觉得有些头疼,靠着直觉漫无目的地走,也不知道怎么走的,昏昏沉沉的就来到了世子府中。这两天宴客,世子府是封闭的,他也没有回来过。
    只是好像冥冥中有一种感觉,他觉得宁时亭会在这里。
    他第一次见他的地方。
    月色下,绝色地鲛人静立在庭院中,银白的长发披散着,听见响动回过头来时,眼神清亮得像星星。
    宁时亭像神灵。
    顾听霜屏住呼吸,克制了一下自己声音中的波动起伏,也克制着想要奔过去把他抱进怀里的欲望:“你在这里干什么,宁时亭?”
    “臣看殿下举止自如,就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宁时亭安静地笑了笑,“看看月亮。”
    “在哪里不能看,非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看?鲛人,你——”
    顾听霜本来想骂他,但是沉沉醉意中,他看到宁时亭的眼神,却突然想整颗心脏被冰刺捅了个对穿一样,整个人抖了一下,清醒了。
    那是乖顺的、安静的目光,也是做出了某种决定之后,平稳幸福的期许。
    那一瞬间,两个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彼此心中所想。
    他会在这个幽静无人的世子府独自赏月。
    因为他是毒鲛,背负了晴王身边以色侍人的恶名,背负了雪城上千条人名,背负了一切不可说之罪。
    所以,一切黑暗的、复杂的、危险的东西,由他吞入,随后静谧无声地消失在人前。
    就像他在他面前,藏起为了做返魂香而划下的伤口。
    他会永远为他藏在幕后,替他承受一切阴暗的伤痕。
    “……为什么?”顾听霜有点脑子不听使唤,他驱动轮椅向他移动,“我从没这样想过,你不能这样……”
    “臣要的,殿下。”宁时亭轻轻扬手,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东西,“现在是一个好时机,殿下。晴王他……给臣送了婚书。”
    第106章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听霜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其实并没有理解那句话背后真正的意思,他浑身上下都在抗拒理解这句话和背后可能蕴藏的含义,整个脑子都“嗡”了一下,连骨头都凉了下去。
    他父亲给宁时亭送了婚书。
    他是看过宁时亭的梦境的,他知道宁时亭少年时对顾斐音抱有什么样的感情。他不知道宁时亭在冬洲经历了什么,即使有了一个隐隐约约的推测,那就是或许宁时亭的战友们就是被宁时亭梦里的那个阵法害死的。
    这是死仇。仇与敬爱崇拜交织在一起,如今宁时亭从小到大,完全无法奢望的东西送到了他手里,他还会坚持吗?
    尽管宁时亭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表忠心,让他宽心放下,但是顾听霜发现,时至今日他依然读不懂宁时亭的心思。
    他是一个残废的世子,本来与世隔绝,好不容易入世,也怪诞地与狼群为伍。他不怎么懂笼络人心的方法。
    而顾斐音呢?他的父亲,位高权重,他有无上仙术绝学和雄韬武略,他能给宁时亭的,和顾听霜能给宁时亭的,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
    顾听霜僵在了那里,连一点微茫的笑意都挤不出来。心脏沉沉闷痛着,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经年累积的、噩梦般的回忆又将用上,顾听霜仿佛看见了自己刚大病那年的秋天,那个在浣纱房外的女孩和妇人,那只被捏死的兔子。
    兔子被捏死了,死过一次再苟活重生,从此成长为狼,狼经人驯化,从此成为家犬。、
    他曾经从那么黑暗地尘世中走出来,是因为宁时亭拉了他一把。
    现在如果宁时亭离开了,那他——
    顾听霜不敢想自己会怎样。
    顾听霜几次开口,才勉强发出了声音:“哦,婚书。”
    “婚书,为什么,是一个好的时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机械呆板,一字一顿。
    宁时亭瞅了瞅他,斟酌着说道:“依照臣对晴王爷的了解,王爷走到这一步,说明他已经不再信任身边人,而且急切需要臣的助力了。”
    “在此之前,殿下或许也知道。臣之所以被派来府中三年,正是因为三年前,晴王爷在朝中人心不稳,更被仙帝忌惮。我是毒鲛的这件事,随时都可能变成利刃,刺伤王爷自己的势力。王爷一本就不喜欢臣,二已经靠臣的力量做成了许多事,于是让臣来到西洲,一方面是替王爷打理西洲事宜,重新替晴王府掌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用一个入府主事的名号拖住臣。”
    “哦。”顾听霜看起来呆呆的,也没了之前回答他的问题的那个机灵劲儿,仿佛在走神。
    宁时亭从去年就发现了,这少年面对他时,经常容易走神那么一下子,在最刚开始结识韦家小公子和傅家小公子的时候尤其严重,后面虽然慢慢地在好了,但是依然会时不时地犯一下愣。
    宁时亭叹了口气:“殿下知道臣在说什么吗?”
    顾听霜瞅他。
    宁时亭:“……”
    他估摸着顾听霜是有点喝醉了,于是轻声细语的继续跟他解释:“晴王要用人了,之后就会有大动作。如今是一个好时机,臣或许会离开西洲一段时间,跟随晴王做事,同时再寻求王爷地把柄,以给您提供更多的情报和便利。”
    “不行!”顾听霜脱口而出。
    宁时亭顿了顿,似乎是预料到他这个反应,无奈地笑了笑:“……不会是现在,殿下,大约要过段时间,等今年……入夏吧。”
    上辈子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顾斐音给他送来了婚书,还有一封信。
    那时候他好哄也好骗,他想过为顾斐音死,愿意为他断轮回路,可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能够通过婚姻的方式,将他倾慕的人霸占在身边。
    这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上辈子他悔悟得多晚呢?
    他收下了婚书,继续回到他身边,一如三年前。为他生,为他死,陪他征战四方,多少次只差一点就丢了性命。
    等到和他一起去了王城,进了那个金碧辉煌的殿堂,从此接触了更多的天子秘闻,他才知道顾斐音从前利用他、骗他干了多少事,以至于他错把最大的仇人当成神灵一样来敬重,还为此背负了一辈子的自责。
    那时候冬洲的阵法失败,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找人,顾斐音告诉他:“阿宁,是你没有按我说的做,我让你过了子时再回来,就因为你不听话,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条人命,你亲手害死了你的战友兄弟。”
    他听进去了,从此一生都没有睡过一次完整的觉。梦魇的毛病,其实上辈子就有了,只是这辈子变得更加严重。
    顾听霜也冷静了下来,听明白了宁时亭的意思——顾斐音那边在笼络他,证明之后会有所动作。
    宁时亭见到他如今已经笼络到了一批人才,所以甘愿放弃在他身边的位置,而是先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在晴王身边观察、等待,顾斐音出现纰漏的那一刹那。
    顾听霜喃喃说:“我就怕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鲛人,你知道你是一块肉吗?”
    宁时亭笑眯眯地说:“臣是一条鱼。”
    顾听霜仍然觉得自己声音打颤,他捏了捏拳头,避开他的视线,沉声问道:“那婚书,你还是……”
    还是会接受吗?
    会在那红封地信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吗,如果他真的要再回到顾斐音身边,权当缓兵之计的话?
    宁时亭思索了一下,轻声说:“收下吧。日后再退还便是。”
    顾听霜酸溜溜地说:“我看你就是很想收下。”
    宁时亭无奈地说:“臣没有……算了,臣先去接待客人。秦大人那边,我还没回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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