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桑园一夜之间换上了新绿,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毕生花当机立断,修改了最后的方案,以免施工方在工程尾期破坏园林中新长出来的这些树苗。
    胡杏作为桑园的主要投资人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当她看见满园新绿时,惊讶地合不拢嘴,连问毕生花是怎么做到的。
    毕生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隐约觉得这些树和那个人有关系。但她又不愿提起那人的名字,不愿再翻起那块已经沉入心底的石头。她站在湖边,湖水清澈却看不见底,只有倒映的蓝天和白云,深邃而悠远。
    胡杏看出了她的心思,大概猜到了这里的变化和某个神奇的人有关系。她也不忍提及他的名字,以免破坏这表面的平静。
    这些年她和毕生花见面日多,看到了她一天天的变化,也越来越了解这个女人。
    自从酒吧不开以后,当年那个凶巴巴的男人婆不见了,虽然还是一身中性的打扮,却不再散发出那股凶悍的劲头,一如荆棘柔化了刺,在寒风中绽放出的傲骨寒梅。
    每个早晨,她都要去打扫那个人的房间;每个黄昏,她都要在柳树下翘首远眺;每个夜晚,她都要在楼顶痴痴的仰望星空……就这样日复一日,她眼中的神光一点一点收敛;她的背脊一点一点佝偻;她的短发一点一点露出白丝;她的脸上一点一点凝结风霜……她的心也终归于平静,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
    这冰并不寒冷,并不让人见之瑟瑟。唯叫人觉得平静,平静至死,仿佛永无融化的可能。
    胡杏知道,这冰下,依然潜藏着温热,只是这温热需要一个人和一个时机来勾活,一旦勾活,可能就是一团汹汹烈火。可惜那个人一直没有回来,这温热便越藏越深,渐不可感知了。
    胡杏看着毕生花的样子有点心疼。
    只不过五年多的时光啊,却仿佛过了五十年!
    一个人的苍老真的不仅仅是岁月决定的。人心如纸,燃过与身同成灰烬,而死灰复可再燃乎?!
    她想起自己,也曾为那个男人迷恋过,也曾为他的失踪而忧心不已,但这不是她的部,而随着时光的流逝,她的生活还在继续……继承家业、经营产业、在财富聚合的圈子里逐渐腐化……她在社会的磨盘中磨光了自身的棱角,而那个男人的样子在她心里也渐渐模糊起来。
    对比眼前的女人,一丝羞愧的感觉从她的心底升起。
    “花姐……”胡杏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手包里拿出了一封请柬,“我要结婚了。”
    毕生花接过请柬,指间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她笑了笑,说:“恭喜啦!”
    ……
    国庆小长假的时候,胡杏和史大壮的婚礼在吴中最豪华的度假山庄举行,那时候,桑园的树林已经长得颇有些规模了。
    还是树苗的时候,毕生花并不确定那是什么树,请来林业专家看过后,都说那是桑树,而且是一种古老的树种,和江南一带常种植的改良桑树品种不同。林业局要求拔一株回去做种苗研究,却发现这几十亩桑林地下的根系居然是连在一起的,仿佛那都源于同一棵树。
    毕生花马上想起了那棵老柳树的根,早在柳营巷拆迁之前,园文局的人就来检测过,说这里的地下是老树根。
    她知道,这里曾经是一棵桑树,烧毁后把湖边的柳树移栽过来,才成了现在的模样。看样子,那桑树并未死绝,地下的根都还活着,不知什么原因,这时候都发了出来。
    只是那棵老柳的状况看起来却不太好。
    自从周围长出了许多树,仿佛土地里的养分都被它们吸走了,树皮开始斑驳开裂,树叶开始焦黄枯萎,树枝也整条整条地开始脱落。
    毕生花想了很多办法,浇水、施肥、除虫……,却收效甚微。她知道它老了,终于放弃。谁也抗不过日子,抗不过风霜。
    老柳树老了,湖边那株新柳却很快地成长起来,比那些桑苗长得还要快得多。才几个月功夫,它就长到了碗口粗、三米多高,婀娜地站着,一根根柔而不弱的细柳条垂下来,在风中招摇,在水中照出窈窕的样子。
    冬天的时候,老柳树的情状愈发不理想,树皮大块大块地掉下来,柳枝几乎落光了,变得光秃秃的,只剩些粗壮的枝桠朝四面叉开,在天空中投下黑色的剪影。
    几百年来,它第一次失去了葱茏的样子,失去了象征生命的绿。
    毕生花站在树前,仿佛一下子又苍老了好几岁。
    ……
    年底的时候,她参加了另一场婚礼。
    姚菁菁和候彪结婚了。
    候彪还是记不起从前的事,但大脑损伤已经修复,经过医生的确认,除了失忆,他已经是个正常人了。
    相较于胡杏婚宴的奢华,他们的婚礼简直可以用简陋来形容,但新人的幸福感却更能近距离地传导给宾客。
    候彪穿着西装,锃亮的光头像个灯泡照着他自己和身边的姚菁菁。他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羞涩,倒是新娘显得落落大方,挽着他的手穿过拱门的时候笑得比装饰拱门的鲜花还要灿烂。
    毕生花平静地参加了婚礼,听完主持人絮絮叨叨的开场,看着一对新人交换了戒指,嘴唇轻动,说了一句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祝福语,然后默默地退出了宴会厅。
    她没有参加随后的晚宴,回到了桑园。黄昏的落日照在冬日的桑林里,渲染出一片迷蒙的金黄。
    她发现那棵老柳树的皮已经部脱光,但里面的树干看上去并未枯死,反而凝结着一层树脂一般的透明的液体。一些新的叶芽从树干和虬结的树枝上冒出来,顶着冬日的寒风绽放出生命的颜色。
    她确定这不是幻觉。
    到腊月的时候,树上凝结的那层透明液体彻底干掉,变成了黄黑的树皮。更多的叶芽长出来,更多的纸条在伸展,更多的树叶在风中变绿。
    毕生花确定那不是柳树的皮,也不是柳树的叶子。经过反复观察,她确认,这棵老柳在褪去了老皮、脱落了旧枝之后,变成了一棵桑树。原来它那柳树的皮下,包裹着的,一直是一颗桑树的心。
    湖边的那棵新柳长得更高大了。大概是老柳的使命完成,灵魂又回到了湖边重新生长了吧。
    大年三十那天,天下起了大雪。
    毕生花担心老桑新皮挨不了这样的寒冻,便抱起了两张草席,撑着伞,来到桑树下。她把伞放在一边,竖起草席,在粗壮树身上绕了一圈,再用草绳一圈一圈地扎住。她不敢扎地太紧,生怕新生的树皮经不起摩碰,又不敢扎得太松,怕哪天西北风一烈就把席子吹走了。
    风雪弥漫,让她有点睁不开眼睛。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她本就有了白丝的头上,落在她略显佝偻的背上,堆积起一层白白薄薄的雪衣。
    忽然,她感觉雪好像停了。
    她掸了掸手臂上的雪,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抬头看见一把黑色的伞撑在头顶。
    她猛然转身,看见那人就站在她对面——披着一件老旧的灰色风衣,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擎着伞,脚上的趿拉板深陷在雪地里,乱糟糟的鸡窝头上停着一只黑色的鸟。
    四周是宁静的雪。
    毕生花的身体瞬间凝固,仿佛冻住的冰人,而深埋在心底的某些东西随着血液的热流蠢蠢欲动,终于忍不住澎湃激荡,涌出两行清泪,融化了脸上的冰霜……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
    远处响起鞭炮声,新的一年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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