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且这段时间非常非常的关键。
    其他的诸如半途补给的不过是小道,甚至连拦截和反击追兵也只是后事,都不及前者来得重要。
    不然尚在出营阶段,就被人截住了的话,那整个撤退计划失败的可能性就极大了。
    杨延宗头往后仰,靠在太师椅背上,长长吐了一口气,他现在压力很大。
    他想写信给苏瓷,但提起笔,又忍住了。
    ——目前最好不要联系她,暗钉人手得留在救她时才用,以免增加被季元昊察觉的风险,那将她娘俩救出是成功率就会降低了。
    刚扔下笔,杨延贞回来了,他眼睛还是红的,人有些怔怔的,“……大哥。”
    杨延宗淡淡道:“慌什么?”
    刚杨延宗与李盛恩等人见面之前,找个小任务把杨延贞打发出去了。
    杨延贞强打精神完成,又怔怔回了大哥书房,被夜风一吹人总算回神了,但还是思绪纷杂,脑子里乱哄哄的,他一路都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
    杨延宗瞥了他一眼,“镇定些,别露馅。”
    “没有把握之前,就别跟他碰面,听见了吗?”
    被杨延宗天然带着几分漠然的声音骂了几句,杨延贞反而镇定了几分,他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大哥。”
    现今家中正是多事之秋,他更应该打起精神才是,杨延贞用力点点头。
    “回去罢。”
    房门“咿呀”一声,杨延贞开门出去,又回身轻轻掩上,那有些沉重低落的熟悉脚步声渐行渐远,渐渐听不见了。
    偌大的书房,重新安静下来。
    一点烛火,半昏半明,杨延宗一瞬不瞬盯着那扇开启又阖上的隔扇门上的某一点。
    他现在需要一个点。
    一个足可以取信季元昊,以顺利将其视线从军营中转移开的点。
    杨延宗凝眉思索许久,摩挲着案上那支蘸饱了墨的毫笔,最终,他提笔写下两个大字。
    “季霖”。
    他垂眸,案上平铺的纸笺上,两个大字遒劲入木,笔走龙蛇,仿若下一刻就要挣纸而出。
    ——想能取信季元昊,顺利将季元昊视线成功自军营内转移者并不多,此人当算一个。
    季霖,还有他麾下四王留下不知数量但应该不在少数的私军,一直都是季元昊高度警惕的心腹大患!
    正巧,他也是季元昊的心腹大患。
    倘若,二者合一呢?
    ……
    杨延宗扔下笔:“把阿川叫过来。”
    阿川就在外书房大院的抱厦,他就整理宫中的人手单子,什么人,什么忠诚度,有什么牵扯,有什么使用方向,以备接下来主子部署营救夫人的行动。
    正忙碌间,听见阿照传唤,他忙匆匆收拾过来,“主子?”
    杨延宗问阿川:“先前,咱们往紫回岭放的短信,有回音吗?”
    说的正是先前那趟剿匪,杨延宗非但对剿灭季霖不甚热衷,他这人还见一步走三步的,当时虽没什么用途,但他还是命阿川使人往季霖的某个废弃据点投了一封不署名的短信。
    ——季霖在紫回岭有大大小小好几个据点,都被捣毁了,其中一个几近焚烧殆尽,唐显州等人查过没有地窖暗室,直接不理直奔下一步去了,杨延宗却独独注意到一处,并不动声色往里头投了一封信。
    之后没管,回头再去看,信果然不见了。
    只不过,阿川摇头:“没有。”
    季霖显然没有回信的打算。
    杨延宗思忖片刻,起身抽出瓷筒里的大庆疆域图,打开一整幅端详片刻,把岭南及东南沿海的一块裁了下来。
    然后,他打开暗格,将他收藏的一副东南沿海诸岛诸礁图取出来。
    杨延宗提笔,在第一块的地域图上,用笔点索,之后翻转地图,慢慢在其背面写下岭南一些重要关隘的情况,以及一些他知晓的,如陈仓小道一类的致胜关键通道。
    ——杨延宗从军越久,部下来自天南地北,尤其是近几年,他生了两手准备的打算,更是着意收集这一类的消息。
    原来,岭南其实也是他目标之一。
    只是,后来权衡过后却觉得把握不够,岭南不是他起家之地,他没怎么去过,过去布置也太少,没法由点到面。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手上的诸如关隘要道之类的信息,缺了古荆州一块,和西南连不起来,于是最后放弃了。
    现在,就便宜季霖了。
    季霖现今最需要的就是地盘,四王确实了得,但这么多人潜藏于深山之中,不亚于无根浮萍,长此以往,哪怕不暴露,粮饷就会是个第一个大问题。
    ——养兵可以个非常耗钱的事儿,四王不管留下多少家底,季霖也绝对撑不了十年八载。
    况且,季元昊一直没有放弃过搜索他,久守必失,这么庞大的人马,早晚会被搜索到蛛丝马迹的。
    所以,季霖现在该是很焦虑的,他急切需要一个地盘作为立身根本。
    可偏偏,四王当年影响甚巨的隋安洲附近的东海沿海一带,不管是老皇帝,抑或轮番上台的坤氏季元昊,都对那边是大范围的严防死守,季霖根本就没有办法在那边下手。
    一旦隋安洲那边束手无策,那就真的很难有办法了。
    毕竟一块地盘说来就四个字非常轻巧,可目前的大庆还远不到揭竿而起的程度,想在朝廷当治的情况下成功挖出一块地盘,真的谈何容易。
    而大江以南,大庆朝四百载以来发展得很好,连带岭南现在也是个不错的地方,岭南资源丰富,人口可以,再加上天然易守难攻,是一块优质的可持续发展地盘。
    杨延宗这个饵抛出去,季霖是必咬!
    况且,杨延宗也不全是坑他,这东西他也真给,至于能不能顺利从季元昊盯视下脱身并成功取下岭南那就看他的运气和本事了。
    地图背后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书毕,杨延宗掷下笔,将海域图及地域图俱裁下一半,将其中一半封进油纸大包里,交给阿川,“去,把此物放置在上次那地方。”
    “是!”
    ……
    事关重大,阿川郑重接过之后,小心收进怀里,亲自去了。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杨延宗坐回太师大椅上,食指在大案上点了两下。
    ——他和季霖合作勾连,他有八成把握能成功将季元昊的骗过去。
    若在这个基础上,他再给季元昊一个一网打尽两个心腹大患的机会!
    ——譬如,双方首脑接头,他和季霖在阳都之外会面?
    这么好的一个斩首行动机会。
    他相信,应足够让季元昊亲赴现场指挥。
    到那个时候,就是营救苏瓷和各部撤离的最佳时机!
    杨延宗再三忖度这个声东击西的计划的可行性,他点点头。
    而接下来,季霖的回应是关键。
    ……
    事实证明,杨延宗对季霖的困境的判断是一点都不错。
    这个油皮纸包,在送进废墟的第三日,就到了季霖的手里了。
    这位昔日高高在上天潢贵胄的宗王世子,如今是一身简单布衣风尘仆仆,还蓄了半脸的络腮胡子,行走举止之间已经丝毫不见当年的骄矜之气,配上伪装,季霖看起来足足似年长了十几岁。
    只不过眉宇间沉稳了,气质也落到了实地,真正有了能当家做主的感觉。杨延宗说逆境使人成长是真的不假,短短数年,背负良多,东奔西走,殚精竭虑,季霖的成长超越往昔在王府在父王手底下的那二十多年。
    一打开那个油纸包,季霖一怔,紧接着就是他身边的人,护卫长张世平,随他同来的将军黄安、李预几个,瞥见是图,先一愣,再看清那些蝇头小楷,他们一怔之后就是惊喜,当下也霍站起身,凑上前细看。
    一行人足足看了半刻钟的时间,李预心里默算良久,低声道:“这图,很可能是真的。”
    真不真,遣人赶去南边一验就知了。
    众人又屏息了半晌,连向来沉默寡言的张世平都忍不住了,“世子,那咱们是……”
    要和杨延宗联系吗?
    他们一直盯着阳都,朝廷也有眼线,季元昊和杨延宗的潜在矛盾他们一清二楚,原来他们是寄望渔翁得利的,但这个可能性还是略低,毕竟,他们只有八万人。
    只不过也没办法而已,除了这条路,他们也找不到第二路走了。
    “去,李预你亲自带人去岭南,把这图抄一遍,你亲自去验!”
    季霖深吸一口气:“杨延宗和季元昊肯定是出什么问题了。”
    他眯眼。
    而现在,杨延宗要利用他。
    这些,他都知道!
    可是,他捏紧握在手心的两幅舆图,不得不说,杨延宗抛出的这个诱饵,真的正中他死穴了。
    让他明知山有虎,都不得不向虎山行!
    “岭南很好,要是我们真的能拿下,就算彻底扎下根了。”
    季霖思忖良久,最终还是咬牙道。
    这个险,值得冒!
    这才是真正的长远发展之道。
    父王去世之后,这些年来与他擦肩而过的危险数不胜数,季霖不怕冒险,他更多是衡量,值不值得。
    而现在,很明显是值得的。
    明知杨延宗有算计有利用,这个饵,季霖还是决定咬了!
    “我们小心些。”
    季霖吩咐:“取纸笔来。”
    他思索良久,给杨延宗写了一封回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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