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秋笑了出来:那希望你的这份清醒,也能和我的善良一样长久保持下去。
    那咱们可以比一比,看看谁能保持得更久,孟璟说,也许很多年后,你我都会变得面目全非,那时候再见,盼你还能认可我,我也还能认可你。
    尹秋得了这话,心中一瞬生出点不可名状的滋味,她略显困惑道:那时候再见说得仿佛我们要分别似的,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映着天光,孟璟常年带着病气的面容比平时显得更加没有血色,从她开始在医阁住下照顾陆怀薇起,再到心无旁骛地替尹秋研制解药,期间她是一次好觉也未睡过,一顿好饭也没有按时吃过。眼下陆怀薇终于醒转,尹秋的解药也已有了着落,孟璟紧绷的两根弦同时松懈下来,那些被刻意压制的忧思和劳倦也就汹涌而出,快要将她淹没。
    但是孟璟忍住了,她倚去窗边,和尹秋一起站在了暖洋洋的日光里,说:不是我要去什么地方,是你。
    尹秋目视着孟璟被光线照得近乎透明的脸颊,问道:我?
    没错,你,孟璟说,我总是有一种直觉,也许有一天,你会和师叔离开云华宫,去别的地方生活。
    尹秋有点惊讶于她竟会有这种想法: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孟璟闭上了眼睛,缄默良久才低声说:不知道。
    她趴在窗沿,两手交叠枕着头,抿紧的唇角边噙着淡淡的笑意。这个角度的孟璟让尹秋倏然忽略掉了她身上的男装,只看得见她细若白瓷的肌肤,乌黑柔顺的长发,还有她轻颤的眼睫,和从不轻易表露的温顺与柔弱。
    两个人看似离得很近,无形中却又仿佛隔得很远。
    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短暂的寂静之后,尹秋注视着孟璟,轻声问,你想和我说什么?
    孟璟抬眸看向她,一双眼满是疲惫:我她在这一刻突然间悲从中来,胸腔里填满的都是酸涩,我想和你说
    看出她的犹豫不决,尹秋追问道:是什么?
    藏在袖中的手捏成了拳,孟璟凝望了尹秋多时,尔后移开了目光,恢复镇静道:我想说的是,你的毒明明已经解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尹秋一愣。
    孟璟把下巴搁在手臂上,这个举动让她看起来更加有了一个姑娘家的样子。她目视前方道:先前是没反应过来,这会儿才觉得不对劲,那难闻的药味能激发你体内的蛊虫,可你在屋里与我共处了这么久,却是半点反应也无,说明你的毒早就解了,对么?
    尹秋叹了口气:也不是故意要瞒你。
    孟璟问:是师叔?
    尹秋皱了皱眉,还是没将实情告诉她,嗫嚅道:是
    那你还与我闲话什么?孟璟站直了身子,还不快去找师叔?
    尹秋站在原地没动。
    孟璟看了她两眼,抬腿走到门边开了门,侧身道:去罢。
    尹秋眉头紧锁,一步一步跨出了门,她回过头,欲言又止。
    孟璟死死地抓着门框,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没有异常,她耳里在鸣叫,脑子里也在嗡嗡作响,她很想立马就回房睡一觉,但她又不想在尹秋跟前示弱。
    她在这气氛微妙的时刻默默隐忍着内心的煎熬。
    你脸色好差,是哪里不舒服吗?尹秋伸出手,想要扶一扶孟璟,可她才碰着孟璟的衣袖,人却触电般地避开了。
    我没事,孟璟苦苦支撑着,喑哑地说,你快去,我要尽快和师父汇报此事。
    尹秋的手僵在半空,好半晌才收回来,她倒退着走了几步,思索再三还是问道:你没别的话想和我说了?
    没了。孟璟摇头。
    尹秋还要再问,孟璟却一把将门关上了,她把额头抵在门上,在尹秋看不见的地方终于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孟璟说:炼药房还要清扫,你再不走,我可要使唤你干活了。
    尹秋捧着那药瓶,在门外站了片刻,她声调如常地应了一声,即将要行下阶时,又侧身道:孟璟,将来的事我也说不准,或许我跟师叔以后的确会去其它地方,但我们一定不会离开云华宫,你是我的好朋友,不管我在哪里,我都会记着你,不会忘了你。
    孟璟转过身,靠着门滑坐下去。
    别说了
    她把脸埋进了裙面。
    这段日子,谢谢你的不辞辛劳和默默无闻,尹秋笑了笑,你虽然不会功夫,但你一样可以保护很多人,你有你自己的价值,你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挺起胸膛做人,谁都不能轻视你,你也不用畏惧谁,你不比宫里的任何人差。
    孟璟怔怔地坐着,将袖袋里珍藏多年的荷包取了出来,她没有回话,她只是看着那荷包,悄无声息地落下泪来。
    直到尹秋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孟璟才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她走到窗边遥遥凝望着尹秋,泪水模糊了视线,尹秋的身影成了一团朦胧不清的光晕,很快就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荷包,那地方的布料已经磨损,上头的绣花也断了不少线。
    孟璟怅然若失地独立在窗前,许久过去,她才抬起手臂擦干了眼睛,尔后干脆利落地走到火炉边,将那陈旧的荷包毫不留恋地扔了进去。
    满江雪握着把剪刀,神态专注地修剪着桌上的罗汉松。
    谢宜君立在她身侧,说:晚疏的登位大礼这几日已经在着手准备了,可我看她那样子还是不大情愿,芝兰这一死,明光殿里头就缺了个主心骨,我当上掌门后成日事务繁忙,收的徒弟没有一个出挑的,也怪我没有用心教导,眼下晚疏还是欠缺火候,我得再找个人辅佐她才行,你有什么合适的人选推荐么?
    满江雪略一思索,说:我看白灵还不错,懂规矩,识大体,有勇有谋,剑术也还过得去,她这阵子的表现也很好,你觉得她怎么样?
    白灵谢宜君拨着佛珠,沉吟道,这孩子从前不甚亮眼,我也没注意,今年倒是对她有了几分欣赏。但她是琉璃峰大弟子,我若把人要来,吴长老怕是舍不得忍痛割爱。
    满江雪说:那就让无悔峰拟个名单,你自己看着挑。
    谢宜君将满江雪剪下来的枝叶拾起来,说:宫里的弟子我又不是个个都认得,他们都亲近你么,所以我才让你给我举荐,你推给无悔峰干什么?
    怪了,无悔峰主管弟子调动,这事让他们做有什么问题?满江雪把罗汉松剪得一团糟,诚然我也不认得几个人,我眼里只有小秋,别人我不了解。
    谢宜君瞥了她一眼,说:尹秋尹秋我倒是很满意的。
    满江雪动作一顿,抬眸看着她。
    谢宜君说:你什么眼神?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尹秋这么个好苗子,待在惊月峰实在是委屈了,她若愿意来明光殿,这空出来的宫门大师姐,我让她来当。再者晚疏成了少掌门,首席大弟子就得另选一位,到时候定然会办一场论剑赛,尹秋若能拔得头筹,首席大弟子也是可以给她的。
    什么叫待在惊月峰委屈了,满江雪说,是我苛待她了,还是欺负她了?
    谢宜君哼笑起来:明明有那么好的功夫,却是成日跟在你身边给你端茶送水,这还不叫委屈?她停了停,又道,再说晚疏那臭脾气,没几个人受得了她,尹秋性子温和,又与她相熟,许多事情便能直言不讳,倘若换作旁人,谁敢在晚疏跟前说她的不是?宫里就没几个不怕她的。依我看,让尹秋来辅佐晚疏是再合适不过了。
    现在是我给她端茶送水,满江雪说,你不好让吴长老让出白灵,却要叫我让出小秋,那我也不肯。
    谢宜君说:你霸占着尹秋不放是要做什么?你那惊月峰如此清闲,我这里都快乱成一锅粥了,实在不行你把人借我几天,等晚疏上道了我再把人还你就是。
    满江雪说:又不是什么物件,还有借有还,这事我不同意。
    谢宜君早已领教过满江雪的固执,外人不清楚,她可是清楚得很。谢宜君负气道:你说了不算!去把尹秋叫来,我要问问她自己的意愿你快住手罢,这好好的盆景都被你糟蹋了,剪刀拿来!
    满江雪懒洋洋地丢了剪刀,正要反驳她两句,地面光影一闪,尹秋恰好跨门而来,谢宜君立即唤道:来得正好!尹秋快过来,我有事要与你商谈。
    尹秋把药瓶揣进袖袋里,行到满江雪身边站定:什么事?
    谢宜君见她贴着满江雪,没往自己这头来,心中顿时一梗,说道:你季师姐登位在即,需得有人在旁辅佐,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最适合来明光殿帮她熟悉公务,但江雪铁了心不松口,那你自己说说,这事你意下如何?
    满江雪若无其事,又把剪刀捡了起来,继续漫不经心地摧残着那盆罗汉松。
    尹秋看了她一眼,回道:陆师姐不是醒了么?她伤势未愈,短时间内定然出不了宫,那这段日子她正好可以帮衬帮衬季师姐,且她们二人素来感情要好,比起我,陆师姐才更合适一些罢?
    谢宜君说:怀薇哪能劳累?人都还病着,需要静养。她本也考虑过陆怀薇,但陆怀薇实在太会照顾人了,什么事都习惯一手包办,她又尤其纵容季晚疏,分明年纪比季晚疏小,却处处体贴关怀,仿佛她才是师姐一般。有陆怀薇在,季晚疏只怕要成个甩手掌柜,这怎么能行?
    尹秋想了想,又说:那那白灵呢?她是同辈弟子当中行事最稳妥的一个了,连师叔也对她颇为放心,掌门前几日不是还夸过她么?要不让白灵进明光殿罢,我相信她本人也一定很愿意。
    谢宜君屡次被拒,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我这厢是在问你,你别扯旁人,我且问你愿不愿意?
    我尹秋站得笔直,用余光打量着满江雪的反应,我听师叔的。
    闻言,满江雪微微翘起了嘴角。
    你只听她的,却不听我的,那我这掌门算什么?谢宜君看向满江雪,怒道,她这是盯着你的眼色在回话,你如何就不能答应?你要实在不放心,大不了你也搬来明光殿住着,日日都能相见,出不了什么事!
    满江雪思量片刻,觉得这提议倒也不错,谢宜君身边缺个助手,季晚疏做不来她那些事,尹秋的确很适合填补叶芝兰的空缺,但眼下非常时期,尹秋不能离她太远,而这种对于宫门有利之事,她也不该因个人私利而不管不顾,那就只能是尹秋去哪儿,她也跟着去哪儿了。
    于是满江雪开口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岂料她这话还未说完,后腰处便忽然传来了一丁点细微的痛感是尹秋不动声色地掐了她一下。
    那我就亲自去一趟琉璃峰,满江雪十分自然地将即将要说的话改了口,我去把白灵给你要来。
    第177章
    三个人在厅中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寂静。
    眼见满江雪还是不肯松口,谢宜君也没辙了,只得答应道:行罢,你若能把白灵要来,倒也不是不可以。
    满江雪说:那就请师姐不要介怀,芝兰虽死,但小秋目前的处境还是不太安全,我要尽可能保证她时时刻刻都在我眼皮底下,既是宫门弟子,就该为宫门出一份力,你这处公务繁忙,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我们还是不会推辞。
    谢宜君岂会不明白这道理?回道:行了行了,我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只是对比起旁人,尹秋毕竟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来明光殿我当然是放一万个心。我是被芝兰和暗卫弟子的事给搞怕了,哪还敢轻易相信什么人呢?
    尹秋说:明光殿的事我会和白灵一起兼顾的,掌门放宽心罢。
    三人便又候了一阵,季晚疏才从医阁里头行出来,听闻陆怀薇哭了一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谢宜君叹了口气,道:那就改日再来探望,得嘱咐弟子们把人好生照顾着,她看向季晚疏,你既然已经回来了,上元城就不必再去,安心为登位大礼做准备罢。
    季晚疏默然不语,只点了下头。
    几人一同离开此处,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行去,瞧见季晚疏和谢宜君行的远了,尹秋便问道:师叔方才是想答应掌门么?我还没和义父联络上,这时候还不能去明光殿呢。
    一时疏忽,忘了这事,满江雪拉着尹秋的手,怎么去了这么久?
    尹秋长叹一声,将袖子里的药瓶取出来:师叔看这是什么?
    满江雪接过药瓶闻了闻,说:解药?
    嗯,尹秋说,真是没想到,叶师姐给我的手链上头不是串着金珠么?里头也不知是藏着解药,还是她用自己的血特制的药引,若非我先前与孟璟交谈时不甚将手链落进了药锅里,只怕这辈子都还发现不了。
    满江雪听闻此事倒不显得意外,神色如常道:那么接下来就等公子梵的动静了。
    尹秋复又将药瓶收好,说:万幸那手链我一直戴着,这些天忘了摘,只是解药虽然已经有了,但义父情况如何我还不知,希望他尽早与我联络罢。
    满江雪说:别担心,想来梵心谷也不是吃素的,眼下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现在也只能这么想了,尹秋说,得快些回惊月峰去,我要修书一封请段宁帮忙搭救傅湘。
    她这话一说出来,还无需过多解释,满江雪就已在心念翻转间思索到了段家与明月楼的关系。
    这法子孟璟想的?
    尹秋答道:是她,孟璟心思缜密,看待事情的眼光比我宽远,她今次若是不提,我还真想不到段宁头上去。
    两人沿着宫墙行上了通往惊月峰的山道,石阶两侧的草丛里生长着不少野生的水仙花,满江雪弯腰摘了一朵,掸了掸上头的露水,别在了尹秋鬓边,说:其实先前掌门师姐要人时,我本想举荐孟璟,他文采不错,学识也好,左右留在宫里不轻易下山,正好做些文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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