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秋盯着桌上的烛灯,眼里跳动着火光,轻声道:她要是只想复仇就好了我之前拜托过义父劝一劝她,希望她不要对付云华宫,也不知道她听不听得进去义父的话。我好歹也是沈家后人,梦无归和义父都在暗中为着当年的事殚精竭虑,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那是因为我比他们先将你找到,满江雪说,如若不然,你就得跟着他们其中一个。那么你想想,你从很小就要开始面对这些复杂不堪的仇恨,那样的你一定不会比现在的你过得快乐。再说他们两人都未将你从我身边接走,足以说明他们也不想你过早地卷入到种种纷争里去,既然他们都是有心要保护你,你又何必因此神伤?
    尹秋说:他们的用心良苦我当然知道,可越是如此,我才越觉得自己没用,许多事我都有心无力,也不知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
    满江雪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之前说,那位少谷主名叫沈忘?
    尹秋点头:我初始听闻也觉意外,但他说义父收养的孤儿都姓沈,不止他一个。
    为何偏偏是姓沈?满江雪沉吟道,既然公子梵本人不姓沈,他又为何要给义子义女们一个沈姓?
    也许是因为我娘的缘故?尹秋说,他是如意门旧人,又对我娘情深似海。不思量,自难忘,他给那位少侠取这个名字,想来也有思念我娘的意思。[2]
    满江雪得了这话,神色间忽然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似乎是在一瞬之间想到了什么。但她看了看尹秋,却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来,而是提起了别的:有关公子梵的身份,日后总能弄个清楚,倒是不急于一时,眼下只要明确他不会加害于你就好。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你知道么?
    尹秋略一思忖,回道:梦无归那边我爱莫能助,只能静观其变,而今我们已经知道了放冷箭的人不是义父,那就得查一查那个人到底是谁。
    满江雪说:怎么查?
    尹秋眉头微蹙,答道:当日的情形我也听白灵讲过,有一点我现在想来觉得很可疑,她抬眼看着满江雪,有没有可能,那个放箭人根本没有躲在远处,他其实就潜藏于在场的弟子们当中,趁所有人不注意时放了箭,然后再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满江雪说:的确有这个可能。
    尹秋接着分析道:那人连暗卫弟子都能组建,宫里还有他的手下也不稀奇,这么一来,当日去过崖边的持弓弟子就都得查上一查。
    她口中所言,也正是满江雪所想。
    于是第二日,尹秋起了个大早,与白灵前往了宫内的弟子院,负责当日人员调动的乃是一名无悔峰弟子,听闻两人的来意,那弟子便按照名册将所有参与过围剿叶芝兰的箭术弟子传唤到了院中。
    尹秋立在阶上,正对着名册挨个清点人数,白灵在她身边说:你和师叔被送进医阁后,季师姐早已查过这批弟子了,没发觉什么异常,怎么今日又想起来查他们了?
    尹秋有所保留道:还是不放心,查一查也无碍。
    白灵说:估计没什么用,那日我们回来后,还检查过他们的箭囊,当日谁都没放箭,他们的箭囊都是满的,不见谁多了,也不见谁少了,就算人是藏在这批弟子当中,怕也不好揪出来。
    嗯尹秋看着手里的册子,指尖划到了名单末尾,忽地动作一顿。
    怎么了?看出她神色有异,白灵赶紧低声问道。
    怎么少了一个人?尹秋抬起头来,声音清亮,不是说人都在这儿了么?
    那无悔峰弟子一直站在底下候着,闻言便上前一步道:回师姐,有个姓陈的小师弟年节前就因病死了。
    尹秋啪的一声合拢了册子,蹙眉道:死了?
    许是见她面色不佳,那弟子急忙看向白灵,白灵先是愣了愣,随后一拍脑袋:哎呀!这事忘了跟你说,那日我去医阁找你就是想跟你说来着,但我一进门你就让我去给傅湘送信,我这来回奔波的,早把这事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尹秋不由感到气闷。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什么事都撞在一起了!
    他得了什么病?
    白灵说:是急症,季师姐过来盘查时,他就突然脸色发白冒了一额头的汗,就那么死了,医药弟子说他是急性腹绞痛,季师姐虽然觉得他可疑,但人都死了也没法子不是?当时就把人给埋了。
    尹秋问道:那他箭术如何?
    白灵说:听说是这些弟子当中的佼佼者。
    那就糟了,放冷箭的人指不定就是他!尹秋说,你们确定人是死了?
    底下的弟子们都齐刷刷地点起了头。
    回师姐,我们亲眼看见的,人确实是当场就死了。
    是啊,救都救不回来。
    我们正被季师姐问着话呢,他便在后头忽然倒地不起,很快就没气儿了。
    尹秋叹口气,只得吩咐弟子们退下,对白灵说: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总算有个追查的方向,没想到人早就死了。
    敌在暗,我们在明,白灵说,始终难以防备,为今之计,只能看梦无归接下来会如何反击了。
    尹秋难掩失落,沉声道:也只能如此了。
    梦无归更了衣,戴好了面纱,穿过长廊行到前厅瞧了一阵,问道:东西都布置好了?
    厅中站着二十余名九仙堂弟子,闻言纷纷应道:堂主放心,一切妥当。
    屋子里摆设简朴,看不出什么异样,珠帘后的床榻上摆着一具尸体,蓬头垢面,衣裳脏乱,不大辨认得清模样,只能从身形看出那是个女子。
    梦无归遥遥看了一眼,掀开珠帘在那床前站定,足尖在地面轻轻点了两下。
    声音是空的。
    取张厚实的地毯来,梦无归说,把这地方铺一铺。
    弟子们赶紧依言照做。
    趁着时日尚早,多检查检查,梦无归退到了大厅,捧着茶盏喝了一口,任何细节都不容忽视,你们要仔细着点,稍有不慎,今夜可是要出大事。
    弟子们不敢迟疑,铺好了地毯便又分散开来,在屋中各个要点反复确认。少顷,阿芙从房檐上翻身落下,边入内边禀报道:师父,那傅楼主和前几日一样,还未入夜就去了群芳院吃酒,怕是又要喝到三更半夜才会出来。
    梦无归抬眸一笑:那我让你办的事,你办了么?
    阿芙把头埋下去,小声说:办了
    很好,梦无归搁了茶盏,行到阿芙身边拍了拍她的头,那就走罢。
    去哪儿?阿芙望着她。
    自然是去明月楼了,梦无归声音轻柔,看着阿芙的眼中含着笑意,咱们去等着他,准备给他醒醒酒。
    作者有话要说:  [1]和[2]引用自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我的感冒药真的堪比迷药,中午吃了睡到下午,下午吃了睡到晚上,醒来后感觉整个人被掏空
    状态不好,所以下面的重要剧情我想等明天先不吃药,头脑清醒了再认真写,不是故意要卡文噢。
    第181章
    群芳院是整个金淮城最大的酒馆,里头没有陪酒的姑娘,只有弹琴唱曲儿的卖艺人,与满楼红袖招的秦楼楚馆不同,群芳院只卖酒卖艺,不卖别的。
    今夜月色清朗,街市上不点灯也很亮堂,傅岑独坐于二楼的雅间,已经喝了大半宿的酒,人瞧着倒是稳如泰山,像是一点也没醉。
    楼下停了辆马车,赵管家在车里坐得心浮气躁,先前多次催促也不见傅岑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几个随行小厮在冷风里站得手脚发僵,不住地活动肢体,赵管家犹豫一阵还是开口道:上去看看楼主如何了,没两个时辰就该天亮,速去把人请出来。日日夜夜都这么喝,夫人那处可不好交代!
    小厮们得了令,赶紧入了酒馆去寻傅岑,赵管家下了马车,没过多久便听头顶传来了傅岑的怒喝,几个小厮被他从二楼搡下来,个个摔得人仰马翻,哎唷连天。
    傅岑吃了酒,控制不住力道,他一发力没人能扛得住,好在这几个小厮都是跟着赵管家学过武的,倒是摔不出什么毛病来,却也不敢再上楼了。
    赵管家一连说了三声成何体统,只得亲自上了楼,语重心长道:楼主快别喝了,近来楼里本就不太平,夫人刚滑了胎也还伤着心,您这般借酒浇愁,那孩子也回不来啊,趁早回去罢。
    傅岑心中烦闷,又无处倾诉,待在明月楼既要听着娇妻成日哭哭啼啼伤春悲秋,又要听着底下人对傅湘评头论足指指点点,他在家中待不下去,出来走动时听到的闲言碎语更是无处不在,罗家和官差没日没夜地轮番上门,傅岑疲于应付,只能白日里窝在密道里谁也不见,到了晚上再出来找酒喝,日子过得很是憋屈。
    傅岑表面看着平静,人其实早就醉了,他按着赵管家的肩头坐下,痛心疾首道:都说攘外必先安内,你说我这个内,要怎么安才好?湘儿那孩子,我虽嘴上不常夸赞,对她尤为严厉,但我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她是个可造之材啊。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她的前程眼看着就要毁了,我这个当爹的还没差劲到不管她罢?可你看看,她肯跟我说一句实话么?唉!
    赵管家将酒杯从傅岑手里拨开,说:小姐兴许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依我看,既然她自己都选择了私了,也说了她若离开就对明月楼有好处,那楼主何不允了她呢?眼下咱们都知道她是被人蓄意构陷,是有人不想她留在明月楼,那就干脆让小姐走罢。楼主,凡事要多想想,小姐不顾前程也要离开,说明那背后的势力怕是连我们明月楼也惹不起的,况且这件事到底也已经拖了这么久,不说别的,罗家那边也是时候该给个交代了。
    傅岑耐着性子听他说完,终究还是没忍住发了火,拔高声量道:你这是什么话?明知自家孩子被人诬陷,我还遂了那人的意,把湘儿赶出家门?此事你做得出来,我傅某人可做不出来!
    这不是形势所迫吗?赵管家说,不让小姐离开傅家,那就得把她交给罗家,就这么两条路可选,您又能撑到几时去呢?事情早晚会有兜不住的一天哪。
    傅岑听得不适,却也无可反驳,半晌才问道:我让你去找那丫鬟的家眷,人呢?
    赵管家说:举家搬迁,早就跑得不见了人影,根本没地儿找去。
    傅岑一股邪火堵在胸口,抓起酒坛便一口气灌了大半,赵管家见状自是劝了又劝,好说歹说才将傅岑给劝住了,主仆俩互相搀扶着出了群芳院,小厮们立马挑了帘子,趁着天还未亮,火速将醉醺醺的傅岑送回了明月楼。
    近来傅岑买醉一事楼里人尽皆知,弟子们早已习惯,是以也未惊动了谁。小厮们扶着傅岑回了书房,没往寝殿去,赵管家吩咐两个丫鬟给人宽了衣,草草抹了把脸,傅岑便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不要人服侍。他拎着酒壶,一个人坐在窗前与明月对饮,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晚来风凉,春夜里的寒气比隆冬更甚,直冷到人骨子里。傅岑被那无休无止的寒风一吹,脑子都快要坨成了一团浆糊,但即便如此,多年习武练就的听力与感官却并未因着醉意消失殆尽,耳里骤然传来一阵轻浅的脚步声时,傅岑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便丢了酒壶,同时回身朝后袭去,一招锁喉手无比迅捷且强势地扣住了一截白皙纤细的脖颈。
    屋子里没点灯,月色越过窗沿而来,清晰地映照出了眼前这位不速之客是谁。
    傅岑眼眸微眯,费了点劲才看清了来人,他手上动作一僵,神色意外道:梦堂主,你夜半时分闯我明月楼作甚?
    梦无归负手而立,身量与傅岑相差无几,她隐在面纱之下的唇角微弯,寒暄道:傅楼主,深夜造访,多有打扰。
    傅岑与她虽算不得至交好友,但这些年来也有那么几分交情,当下自是松了手,致歉道:对不住,吃醉了酒有些糊涂,一时冒犯,还望梦堂主海涵。
    傅楼主身手不凡,这一招锁喉手快准狠,叫我长了见识。
    梦无归脖子都被掐红了,却是神态自若,仿佛并不因着傅岑这一招而畏惧一二。
    梦堂主谬赞了,你们九仙堂武学绝妙,我这雕虫小技又算得了什么?傅岑转了身,取了一只新的酒杯,房里无茶,只有酒水,梦堂主既然这时候来找我,想必是有要事相商,不如坐下来小饮一杯?
    梦无归将他端详一阵,见傅岑表面看着并无异样,脚步却是虚浮无章,手也有些轻微的发抖。梦无归笑道:酒就不必饮了,时间有限,不与你绕弯子,我来此是为令嫒一事,傅楼主若想保住女儿,可愿随我走一趟?
    傅岑一听这话,面上顿时涌现几分喜意:怎么,梦堂主也知道那孽障的事?
    梦无归眸光忽闪,眉目和善:江湖上都传遍了,我自然也有所耳闻。今晚来找傅楼主,亦是为了给你报喜,令嫒那畏罪潜逃的丫鬟被我抓住了,人这会儿就关在城郊的一处庄子里,我已拷问过她,她也承认是受人指使。我思来想去,觉得这事不简单,所以白日里不好堂而皇之地来找你,只能夜深人静时来了,傅楼主若想转被动为主动,就得越少人知道越好。
    傅岑称奇道:你将人给抓住了?你认得那丫头?
    倒不是我认得,是我那有见人便过目不忘之能的徒儿认得,梦无归说,那丫头逃去了我们九仙堂所在的魏城,你便是派出整个明月楼,怕是也抓不住她,幸好我那徒儿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我才把人擒住,一路押送至此。
    好好!傅岑大喜,踱着步子来回走了几步,展颜道,可还有旁人知道?
    暂时没有,梦无归不露痕迹地盯着他,此事牵连甚广,并非表面上看到的那般简单,明月楼已被什么人暗算上了,我当然不能叫人知道那丫头已经被我抓住。这事虽与九仙堂无关,但我与傅楼主你往来不少,明月楼现下有危机,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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