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了,傅湘说,她听见我要保明月楼,就知道我要打退堂鼓,必然是要抢在我走之前下手了。
    阿芙急忙道:师姐,你不要恨师父,要恨就恨我罢,是我在傅楼主的酒水里下了药,若非如此,师父便是设了机关也杀不了他。你知道的,师父为了报仇等了这么多年,眼下那人和南宫悯都要对付她,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杀掉傅楼主取代他的位子,这是师父在多年前就说过的下下策,原本她能倚仗的人便不多,当她听见你要离开,要背弃当初的誓言,她怎么能心平气和地看着你拍拍屁股走人?师姐你若要寻仇,就冲我来罢,你千万不要恨师父
    傅湘瞧着她,嘴唇翕动,眼里渐渐蓄满了热泪。
    阿芙心中酸楚,当即双膝一弯跪下地去,冲着傅湘把头磕得砰砰作响,说道:是我太把这些事当成儿戏了,过去这些年,我虽跟着师父东奔西走,却没有哪一次直面过凶险,事事都有师父在前头保护,我被她养到这么大,但又为她做了什么?其实我什么也没做得了,我只会贪吃玩乐,也只会把师父交给我的一切都搞砸。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师父从来没有危言耸听,只是我一直把她的话都当做耳旁风,我以为我以为报仇会是很容易的事,我不需要面临抉择,也不需要上刀山下火海,总之师父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到了这一步我才幡然醒悟,是我想的太简单了,我哪知道事情真的会发展到要杀掉傅楼主的这一天呢?
    倘使一开始我就能有了这样的觉悟,也就不至于到了今日还浑浑噩噩,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师姐,我并非是要替师父说话,可我们两个能活到今日,全是托了师父的恩情,你要么就把这笔血债算在我头上,要么就狠下心来想一想,傅楼主真的对你好么?若没有师父在背后苦心教导,你便是自己找回了明月楼,他也不会看你一眼,他也许会碍于舆论将你留在楼中,但绝不会重用你,他至始至终都想要个儿子,否则当初他又何必先把你送到云华宫?师姐你恨我罢,求求你恨我罢
    傅湘神情恍惚,忽然在这一刻想起了梦无归找到她的那天。
    那是个下雪天,郡县穷苦,地方偏远,傅湘穿着一身破烂衣裳,和几个邻家小友在林子里挖泥巴玩。孩子们年岁都不大,又没上过学,不懂道理,因着一点小事起了摩擦,傅湘原是帮着劝架,到头来也不知怎么的,她这个劝架的反倒被吵架的合起伙来臭骂了一通。
    要你管闲事!就你会说话?我们吵我们的,你多什么嘴?
    就是!难怪你爹不要你呢,咱们不跟她玩儿了!
    没爹没娘的野丫头,一边儿去罢!我们走!
    才几岁的小孩子,说起话来却最会戳人痛处,傅湘不过是帮着调解了几句,哪成想把双方都给得罪了。她手上还拿着刚捏好的泥人,就那么傻乎乎地站在原地,被骂了也不知如何反驳。几个孩童走到不远处还频频回头朝她做鬼脸,抓了泥巴往她身上丢,傅湘被砸了几下,只得慌里慌张地躲起来,但没跑两步,她便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有个穿着紫衣的女人扶住了她,对她露了个温柔的笑脸。
    想不想我帮你教训他们?梦无归问道。
    傅湘泪眼朦胧地看着她,说:怎么教训?
    那几个孩童见得梦无归突然现身,自是十分惊奇,都立在另一头看起了新鲜。梦无归弯腰捡了几粒石子儿,傅湘还没看清她的动作,便见那几个孩童纷纷抱头惨叫起来,额头上很快就鼓起了包,一个个又哭又闹地逃离了此地,连头也不敢回了。
    傅湘眼睛一亮,好奇道:你怎么做到的?
    梦无归说:习武就能做到。
    傅湘说:就像故事里的那些大侠?那要怎么才能习武?
    梦无归将她打量一阵,说:你拜我为师,我就教你习武。
    傅湘问:你是谁?
    梦无归说:先不必管我是谁,你先回答我,你想不想学武?
    傅湘说:想是想,但我得跟家里人商量一下,你收徒弟要多少钱?我怕他们不同意。
    我收徒弟不要钱,梦无归说,但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将来学了武,肯不肯回到明月楼去找你爹?
    傅湘呆了呆,灰心道:他都不要我了,我还找他干什么?
    梦无归说:你学好了功夫,他自然就肯要你。
    傅湘半信半疑道:真的吗?我听别人说,他只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我便是学了功夫,他肯定也不会要我的,村里的人都说女孩儿不中用,我爹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梦无归说:但我不这么想。
    傅湘听了她这句话,觉得心里暖暖的,仿佛是不经意间就得到了一份从未有过的认可。她不解道:你是我爹派来的人吗?如果你是,那请你替我转告他,我恨死他了,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哪怕我以后靠着自己学了一身好功夫,我也不会回到明月楼巴结他,我这会儿虽然年纪小,但我很有骨气,我不稀罕他接我回去。
    梦无归笑了起来,说:放心,我来此找你,不是你爹的主意。
    傅湘说:那你专程来找我,就为了教我习武?可我们都不认识。
    你若是愿意跟着我学武,往后咱们就认识了,梦无归说,但有件事你得明确,当了我的徒弟,你将来就得和明月楼站在对立面,还要帮我报仇,你要学会杀人,还要面对很多你想不到的危险,更有可能和你爹成为仇人,我这么说了,你还愿意么?
    傅湘想了想:杀什么人,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杀人?
    梦无归答道:杀该杀之人,时机成熟时,需要你杀人时,我自会告诉你。
    傅湘说:这么简单?没别的条件了?
    你觉得简单?梦无归微微挑眉,假如我让你杀你爹呢,你也觉得简单么?
    傅湘惊了惊,吃吓道:我虽然恨我爹,也跟他没感情,但要我下手杀他,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我还是做不出来的所以你是跟我爹有仇?
    我跟别人有仇,杀你爹只是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我不一定非杀他不可,梦无归说,但前提是你得学好功夫,从他手里接过楼主之位,如果你做不到,那你爹兴许就会死在我的手下。所谓先说断后不乱,你听我说了这些,就要慎重考虑,三天后我再来找你,那时你务必要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
    她说完,即刻如一阵青烟一般消失在了林间,傅湘连她的影子都没看清,人就不知去向了。
    那之后的三天,傅湘不论去哪儿,身后都跟着一群对她异常热情的孩童们。
    傅湘,那天那个人是谁啊?她是你娘吗?
    说什么废话啊,傅湘的娘亲早死了好不好?估计是她爹后来新娶的罢!
    好傅湘,她那么厉害,是不是要教你功夫?你让她也教教我们罢,我们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
    对对!我们认你做老大,你让我们往东,我们绝不敢往西!
    傅湘做了这三天的老大,深刻体会到了有一身好武艺是多么重要,梦无归仅仅只是替她出手教训了一下这些人,他们就对她毕恭毕敬,言听计从。若是她自己也能像梦无归一样,说不定不止这里的人,连她爹也要当面跟她下跪认错,那多痛快!
    于是三天后,傅湘一大早就跑去林子里等着了,太阳爬上山巅的时候,梦无归来了,但她却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还带了个与傅湘年纪相仿的女孩儿。
    这是谁?你的徒弟么?傅湘问道。
    她叫阿芙,是我上个月从难民堆里救出来的,梦无归说,倘使你不同意拜我为师,那么我就会教她功夫,想办法让她入了明月楼。
    你会让她去杀我爹么?傅湘看着阿芙,眼神透着些不自知的敌意。
    梦无归说:我三日前便和你说了,不一定会杀你爹,要看将来的局势如何。我让她入明月楼,是要她拜你爹为师,再步步为营当上少楼主,也就是说,她要走你该走的路。我本可以找个男孩儿,但是我没说假话,我不觉得女孩儿比男孩儿差,多的就不说了,现在就看你的决定。
    傅湘暗暗想道:又能学功夫,又能当楼主,这么好的事为什么要便宜了别人?左右她爹也不会死,只要她肯用功,把功夫学好,再从她爹手里接过明月楼,一切就万事大吉。至于没了明月楼以后她爹怎么样她才不管,谁让她爹也不管她的死活呢?
    那好,我答应你,傅湘想了很多,最后下定决心道,你的意思我都清楚了,什么明月楼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想跟着你学武,我爹总归是我爹,我不好眼睁睁看着他死,所以我会努力当上楼主的。
    梦无归说:可你若是没当上楼主,在局势不妙的情况下,我会选择杀了你爹,再把你扶正,这个你又清不清楚?
    清楚!傅湘很有自信,拍着胸脯道,不过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我一定能凭自己的实力当上楼主!
    从那以后,傅湘就与阿芙在同一天拜了梦无归为师,开始了她想都不敢想的习武之路。
    梦无归说:拜了师,立了誓,就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但你现在年纪还小,所以我不会将你的话全然放在心上,等过几年你长大一些了,我会再问你一次,那时候你若生出了退避之心,不想参与到这些事情当中,只要你明说,我也可以放你走。
    傅湘觉得这个人挺好,免费教她功夫,还给了她一条退路,傅湘认定自己是时来运转,遇上了贵人,她斗志昂扬道:我虽然没读过书,但也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发过的誓便不会忘,你放心罢,我会好好儿努力的!
    第187章
    前尘往事如烟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那些早已沉封的过往在此刻突然十分明晰,傅湘甚至记得每一个细枝末节,她连梦无归当时戴的簪花是什么款式都能轻轻松松地回忆起来。
    天色不知何时暗了,外头的人语声也在时间的流逝当中消失了。雨还没停,灵堂那头的哀乐也还在奏,傅湘开了半扇门,看见正心楼前的庭院里跪了一片乌泱泱的人影,弟子们在雨中哭喊着,那些被雨水遮盖的眼泪,都是为傅岑流的。
    而她自己到现在却一滴泪也没有为父亲流过。
    傅湘扶着门框,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回头对阿芙说:他该死,对么?
    阿芙磕破了头,凌乱的发丝上沾了血,她两眼通红地看着傅湘,说不出话来。
    他是该死的傅湘口吻平淡,语速很慢,他把我娘的死算在我头上,将刚出世的我扔去远亲家不闻不问,那年村子里遭了洪灾,我不信他没有听闻,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派人去找过我。后来我在师父的帮助下回了金淮城,他看我的第一眼,仿佛是在看街边脏兮兮的乞丐。不,我甚至连乞丐也不如,他傅楼主铁汉柔肠,出门遇着乞儿次次都会施舍银两,他肯对乞儿笑,却不肯拿正眼看我,我回到明月楼的前半个月,根本不是什么傅家小姐,我和下人一起吃睡,每天还要扫地干活。我当时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得到这样的嫌弃与冷落,其实我什么也没做错,我唯一的错,便是我不是男孩儿,是个在他眼中没什么用的女孩儿。
    在与奶娘走散后,师父让我回到明月楼时,曾经再度问过我,想不想反悔,傅湘静静地叙说着,没有在意阿芙的反应,我那时候的回答模棱两可,因为我心里充满了期待,我还不知道我爹见到我以后会不会喜欢我。但当我踏进明月楼大门的那一刻起,我就下定了决心,这个楼主我必须要拿到手,我要把原本属于我的一切都拿回来,跟我爹讨这十来年的债。但可笑的是,我的决心那样不值一提,当初想要做的事,没有一件做成了,我要真是想保住我爹,就该闯出禁闭室,让师父找不到我,对他下不了手。
    归根结底,我也是帮凶,我也在无形中杀了我爹,你要我恨你,我凭什么恨你?
    阿芙泪流满面,哽咽不语。
    傅湘在她跟前蹲下来,拿出手帕擦了擦阿芙的脸,继续说:所以我只能恨他,恨我自己,同时告诉自己他是该死的,否则我就会和你一样受到良心的谴责,听起来很自私是不是?但我要想接下来没有痛苦的活着,就只有这一个选择。
    阿芙紧紧地抱住了她,啼哭道:师姐
    我还是不在乎明月楼,我也从来没有真的属于过这里,傅湘站了起来,行到廊边迎着冷风冷雨,为了别人而活,这是最窝囊的一件事,我窝囊了二十来年,是时候准备终结这一切了。等杀了那个人,我会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要忘了所有,孤身游荡江湖,自由自在,没有新仇也没有旧恨。
    我要为自己而活。
    夜来,灵堂里人影稀疏,别派侠客们都已结束吊唁打道回府,罗氏与胞弟没待两日便收拾细软回了罗家,官差也不再来了。罗家选择了息事宁人,也撤了府衙那边的诉状,不久前的动荡和风波仿佛都因着傅岑的死而消失殆尽,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却又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人走茶凉,义愤填膺的江湖好友接连离去,弟子们淋了雨,哭得累了,傅湘叫他们回房休息,只将赵管家一人留了下来。
    两人齐齐跪在灵位前,赵管家既心酸又悲愤道:世态炎凉,楼主生前广交好友,他如今遭人杀害,却不见那些人为他真心伤怀,一个个担心的只是自己会否也跟着遭殃,连夫人也溜得这般快。到头来,能为楼主送行的人,还是只有小姐一个。
    大堂内燃着昏昏烛火,冥纸烧了一沓又一沓,满室青烟缭绕,傅岑的牌位在那烟雾中模糊了刻字,烛泪滴下来,滴在傅湘眼前。
    小姐可要振作,不能为此丧气,赵管家语重心长,明月楼如今就盼着您主持大局了,您可一定要抓住杀害楼主的真凶,还楼中所有人一个公道!
    盆里的冥纸忽明忽灭,余烬被风吹得杂乱,飘落在两人身上。傅湘抬着头,语调如常地说:从今日起,我就是楼主,往下该做什么,我皆有安排,那我的话,你听是不听。
    赵管家见她眉目间透着一份意味不明的决心,不由振奋道:小姐可是知道真凶是谁?只要能为楼主报仇,老夫和弟子们必定唯您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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