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头一个朝那地底通道行了去,余下的弟子们也都跟着她动起了身。尹秋拉过了满江雪的手,行在人群中央,满江雪问道:尹公子梵那边,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他见面?
    地道里的长明灯依旧亮着,四处都还遍布着打斗过的迹象。尹秋避开那些血迹与脏污,轻轻叹息道:师叔一点也不意外,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满江雪说:的确有过这方面的猜想。
    尹秋问:是什么时候?
    满江雪说:当我得知那梵心谷少谷主名为沈忘的时候。
    是因为他姓沈吗?尹秋说,我反应太迟钝了,想着天下姓沈的人也非如意门才有,是以当时并未多想,只以为义父他兴许也是沈家人。
    既姓沈,单名又是一个忘字,满江雪说,不思量,自难忘。这诗是写给亡妻的,你素来功课好,怎么忘了这茬?
    尹秋被她点醒,很有些不是滋味道:原来是这样
    等宫里的事料理好了,他应该会主动找你,满江雪说,趁这个时间,你也好提前准备一下与他相认。
    尹秋心绪复杂。
    短短一日,经历了太过变故与动荡,又得知了公子梵的真实身份,尹秋安慰别人倒是容易,自己心中的愁闷却无处宣泄。她轻轻应了一声,低垂的视线忽然触及到两截断裂的剑身,不由停了下来,说:那是师叔的凝霜。
    满江雪将残剑拾起来,尹秋见那上头到处都是豁口,毁得不成样子,自是痛心道:怎么成这样了?还修得好么
    送去锻剑阁试试看,满江雪自己倒是看得开,能修固然好,不能修也不打紧,再请人照原样铸一把就是了。
    尹秋兜着裙角,把凝霜小心翼翼地裹起来抱在胸口,唉声叹气道:凝霜和逐冰是一对儿,少了谁都不行,我得自己往锻剑阁跑一趟,务必要盯着锻剑师兄帮我修好才行。
    满江雪说:在那之前,你得先盯着我才对,说着便揽过尹秋的肩,往她身上一靠,我快疼死了。
    尹秋一听这话,赶紧腾出一只手扶住了满江雪,担忧道:这么重的伤肯定疼了,只可惜我又不能替你分担,师叔再忍一忍罢,等去了医阁好好儿看看,我再让孟璟给你开服安神汤,喝了就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觉,醒来就不疼了。
    你没出事就好,满江雪说,知道你被骗下山,我却没有去找你,会怪我么?
    当然不会了,尹秋抿抿唇角,我知道,师叔是对我有信心,我不仅不怪你,反而很高兴。
    两人相互搀扶,用仅限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量说着话,段宁与孟璟落在最后,瞧见尹秋与满江雪姿态亲密,恨不得贴在了一起,段宁疑惑道:这两个人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啊。
    孟璟提着药箱,因为淋了雨浑身发冷,抖着声音道:哪里不对劲?
    段宁早就用内力烘干了衣裳,见状便将外袍一扯,再往孟璟身上一披,指着前方二人道:哪里都不对劲!你瞧瞧,这勾肩搭背又耳鬓厮磨的,跟新婚夫妇有什么两样啊?她们俩该不会是在谈情说爱罢!
    外袍带着体温,还噙着一股清香,孟璟闻着那味道,不知为何忽略了段宁口中的话,而是问道:你用的什么香?
    段宁一愣,古怪道:香?她见孟璟面无表情,便垂下头闻了闻自个儿,你觉得不好闻?这可是关外传来的香,原本味儿重得很,我自己调得清淡了些。不喜欢啊?不喜欢把衣裳还我。
    挺别致,没有不喜欢,孟璟说完这话,过了一会儿才又补道,有些像我娘以前用的发油,掺了点兰花的味道。
    那我改天送你两盒,段宁说,我房里多着呢,用都用不完。
    孟璟眉头微蹙,闻言一瞬顿在了原地。
    段宁的手臂还疼着,这会儿被绷带挂在前胸,手指头都在打颤。段宁说:站着干嘛?快走啊,我饿得要死了,上回来你们云华宫吃了顿饭,有道凉拌虾球还不错,待会儿记得叫人给我搞一盘啊。
    孟璟眼波涌动,凝视了段宁片刻,忽然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认真的?
    段宁磨着鞋底,小动作不少,想以此分散关节处的疼痛。段宁说:什么认真的?
    你上次说的那些话,孟璟错开了目光,你说你想和我是认真的么?
    见她主动提起这事,段宁一下乐开了花,喜滋滋道:你说这个啊?当然是真的啦!不瞒你说,我上回送完货回家以后,已经有不少媒人来我家说过亲了,我爹的意思呢,是想让我找个门当户对的,省得他这辈子辛辛苦苦赚的钱便宜了别人,我爹就我这一个女儿嘛,整个段家都算是我的嫁妆了,他很看重我这婚姻大事的。
    那你就该去寻与你登对的人,孟璟说,我出身山野,并无显赫家世,也无锦绣前程,且父母早已逝世,与你不配。何况你也知道我并非男子,乃是女儿身,你若不满意家中安排,段老爷视你为掌上明珠,我相信只要你好言相商,他便不会逼迫你嫁给不喜欢的人。既如此,往后你还是该与我拉开距离,就当从未相识,你还有偌大家业要继承,这云华宫怕也来不了,外头多得是好儿郎,你不愁遇不见心仪之人。
    段宁听得一阵无言,末了才干巴巴道:你妄自菲薄什么?我都没嫌弃你,你倒先就数落自己一通,这多没意思。外头好儿郎再多,我也只看上了你啊,你要是肯答应和我成亲,我爹脸都要笑烂,他巴不得有个上门女婿呢。
    孟璟说:婚姻大事需慎重,不能儿戏,你又对我无意,何必执着?
    谁说我对你无意了!段宁抬高声调,早在姚定城那会儿,你带着一堆人上我们家来找事的时候,我就把你看上了。这叫什么来着是一见钟情没错罢?
    孟璟闷了闷,轻叹:那你喜欢我什么?
    段宁想了一下,也跟着叹气道:真是见了鬼,我哪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反正就是喜欢嘛!在家里也念,出了门也念,从金淮城来这儿的一路上,我把你的名字挂在嘴边,向你们那季师姐问了不少你的事,把她都问烦了,我也说不出喜欢你哪里,总之喜欢就是喜欢,哪来那么多为什么!你要实在不愿意,我又不会把你敲昏了扛回家洞房花烛,你也别推开我啊,交个朋友也行罢?
    孟璟说:我只是不想耽误你,言罢沉默少顷,边走边道,我有先天心疾,无法治愈,活不长久的。
    闻言,段宁脸色一变,赶紧拉住她道:什么?你那心疾治不好?!
    孟璟嗯了一声,平淡道:我活不过三十岁,这事好些人都知道。
    段宁傻了。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孟璟,一时没了话语。
    孟璟料到她会是这反应,当下也不觉得堂皇,只抽回了手,语调不改道:眼下你既知道了,我方才说的话是不是能考虑一下?
    段宁一口气堵在胸腔,上不去也下不来,好半天才扯着嗓子喊道:那我岂不是年纪轻轻的就要做寡妇啦!
    她一瞬心焦得无以复加,也茫然无措,又是好半天过去才回道:那我再考虑考虑!
    第213章
    马车摇晃,雨水敲打着车顶,侧窗的帘子未遮,迸溅的水花落进来,沾在了温朝雨的发梢,像浮了一层湿雾。
    顺着山道下行,雨势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天与地洗成了一片灰白,到处都是湿滑的泥泞,马儿走得慢,不敢疾行。
    温朝雨运转真气烘干了淋得透湿的衣裳,南宫悯靠着车壁,睡颜安静,已经睡了有一会儿,温朝雨见她鬓边还在滴着水,便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披过去,又拿出手帕擦了擦她脸上的冷汗。
    帕子轻抚面容,卷走了那些细密的汗珠,温朝雨正要收手,南宫悯忽然眼睫微颤,倏地睁开眼朝她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下,那双素来含笑幽静的眼睛深得像是一汪见不到底的潭水,带着些不易捕捉的疲累和倦意,还有几分少见的迷蒙与惘然。温朝雨动作一顿,直起身来,问道:这么快就醒了?
    南宫悯抬眸朝窗外看了一眼,咳嗽两声说:还没下山?
    快了,温朝雨将手帕叠起来,揣进怀里,但上元城里估计还乱着,我们一行人阵仗太大,不宜进城,恐被那些还不明情况的云华弟子包围起来,姑且沿着山路绕行,不从城里过。
    肩上的外衣传来了一阵暖人的温度,南宫悯垂首看了看,闻到一股明显的酒气。她轻轻笑了一声,稍显虚弱道:你今日还喝了酒?
    温朝雨转动着酸痛的脖子,随口答道:我是一路从金淮城赶回来的,跑得那么急,觉也没得睡,若是不靠喝酒提精神,人早就累瘫过去了。
    南宫悯当然知道她去了金淮城,途中还没少派教徒给她和季晚疏使绊子,虽然没有成功将她二人拖住,但也总算为她自己争取了些许时间,几乎是和她们同时到了上元城。南宫悯说:一晃又是多日不见了,你在上元城置了宅子没有?
    温朝雨说:置了一套,她扬了扬眉,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用你赠我的金子买的,很雅致,地方也清净。
    南宫悯说:那不请我去参观参观?
    现在?温朝雨想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正好你身上有伤,倒是可以在我那儿养一养再走。那我叫他们改道进城?
    南宫悯应了声好,温朝雨便撩了车帘吩咐那教徒往城里赶去,其余人听了这话,都心照不宣地分散开来,隐匿动静跟随在后,没有随着马车前行,而是自去寻了客栈投宿。
    如温朝雨所料,城里还乱着,四处都是安顿百姓的官差和云华弟子,温朝雨行到车前露了面,云华弟子泰半都认得她,便也没有拦路。马车顺着街市拐去了宅邸,看门的小厮迎了人,往内通传了一声,薛谈瘸着腿跑出来迎接,一见南宫悯便吓得口齿不清道:教、教主?!这您怎么突然来了上元城?快快请进!
    南宫悯立在车头看了看周围,由温朝雨搀扶着入了宅院,薛谈诚惶诚恐,跟在后头鹌鹑似的话也不敢说,直到南宫悯去了汤房沐浴更衣,薛谈才面如菜色道:您怎么今个儿就回来了?教主又是怎么回事?您要把人带来好歹事先打个招呼么,我刚才差点被吓死了!
    温朝雨诧异道:今天城里闹出那么大动静,你居然还不知道我回来了?你待在家里干嘛呢?
    我守家啊,薛谈挠了挠头,不是您交代的么,大门不许出,二门不准迈,让我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别管,我这几天除了在家里睡觉哪儿都没去。
    明月楼和九仙堂都打到城门口了!温朝雨无语问苍天,我说怎么那么久都不见你来跟我汇合,感情是窝在家里睡大觉来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薛谈一脸无辜:他们打他们的,我凑什么热闹?我这断胳膊断腿儿的去了也不顶用,万一不慎被人砍死了,您都来不及给我收尸,我这不也是听了您的话么。
    温朝雨被他这话说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没好气道: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缺心眼儿,行了行了,快去叫人烧一桌好饭好菜,再给我温两壶酒来,动作快点儿。
    薛谈哦了一声,一想到家里来了尊大佛,自是一点也不敢拖沓,步子都比平时利索了许多。温朝雨回到房里就着冷水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裳,把自己收拾出了个人样后,便去了厅中等候。
    天色已经彻底暗沉,夜晚降临,白日里春雷那般响,还以为入夜后会落场暴雨,却没想到只是淅淅沥沥,大可忽略不计。温朝雨吃了些点心果腹,实在乏的厉害,便提着酒壶站在廊子里吹着冷风赶瞌睡,薛谈吩咐人把饭菜摆好退下之后,南宫悯总算被几个侍女簇拥着从廊角转了出来。
    檐下挂着灯笼,糊的都是朱红的纸,投下来的光也就都是旖旎的红晕。南宫悯一身湖蓝色的素衣,黑发濡湿,身段曼妙,与几个侍女说说笑笑地走过来,沐在缠绵悱恻的光晕里,俨然是一副画卷,美不胜收。
    这人从小到大都只钟爱红裙,温朝雨几乎没有见她穿过别的颜色,此刻见了,不免多看了几眼。
    两人在门口碰了头,都还未开口说话,侍女们便兴高采烈地同温朝雨问起话来,分为好奇南宫悯的身份。她们都是温朝雨来了上元城以后请的姑娘,谁都不认识南宫悯,只以为她是什么大家闺秀,便也不似薛谈那般怕她,围着人问东问西,吵闹个没完,南宫悯倒也有礼回应,十分大方。
    温朝雨瞧着她们有说有笑,心中不禁产生了些许微妙的感受。
    她一瞬觉得南宫悯来了她这儿,就仿佛从什么高高在上的地方落到了凡尘一般,竟让她突然间有些不适应起来。
    好似南宫悯不再是什么紫薇教教主,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那些背负多年的名声,不论好坏与否,好像都在这一时刻悄无声息地飘远了。
    夜雨纷杂,寒风流连,院子里开的花都在一片萧索的风雨中成了模糊的花影。温朝雨灌了口酒,兀自入了内厅,侍女们扶着南宫悯在长案前坐下,为她布菜倒茶,格外周到热情,直到温朝雨发了话,侍女们才退出了门外,给了两人一个清净的氛围。
    厅中点着不少明灯,亮如白昼,彼此的面容都被明亮的光线映照得很是清晰。温朝雨撤了南宫悯的茶杯,给她斟了酒,两人碰了碰杯子,温朝雨一饮而尽,南宫悯却只是浅尝,她望着外头的院落,维持着一贯的端正坐姿,缓声说:宅子挺好。
    温朝雨没她那么好的仪态,从来都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此刻也是支着长腿,姿态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道:来的人都这么说,我自己也挺满意,毕竟花了不少银子买来的,当然不能差了去。
    南宫悯嗯了一声,问道:都有哪些人来过?
    温朝雨掰着手指头:也不多,第一个来的自然是晚疏,然后就是满江雪和尹秋,也没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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