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潋心再瞧向阙清云,那人坐得端正,双手捧着茶碗,似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
    整个琴楼,未因突然闯入的禁卫受到影响的,除了看台上抚琴的年轻姑娘,便是坐在台下,处变不惊的阙清云。
    玉潋心叹了口气,心中仅剩的那点侥幸也被风吹散了。
    适逢东冥乐问她:潋心妹妹,你是继续听曲,还是随我一道回东冥?
    玉潋心垂眸,自阙清云身上收回目光:去东冥。
    玉潋心既已开口,东冥乐惊喜之余没再于琴楼之中逗留,遂挽着玉潋心的胳膊,与之相携而去。
    琴楼上的宾客品茶的品茶,听曲的听曲,先前那小小骚乱,很快平复下来。
    窗边的白衣之人放下碎裂的茶盏,掌心溢出猩红的血,与茶汤相混,滴染她的衣摆。
    顿了须臾,她随手朝桌上散了把银钱,而后拎起桌旁的佩剑。
    一眨眼,去无影踪。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第206章
    玉潋心虽然口头上说跟东冥乐去东冥, 事实上刚离开琴楼,便寻了个由头独自离开。
    东冥乐没继续纠缠,目送她远去后, 便跟随侍从回到东冥氏。
    接下来几日尚算风平浪静, 玉潋心哪儿也没去,每日都会到茶舍坐一坐,那掌柜的认识她, 见阙清云带她来过,便好生伺候着。
    但整整半个月, 她一次也没有见到阙清云。
    没过多久, 坊间又传出新的消息:
    东冥氏族长放权,正式确立了东冥乐继承人的身份。
    东冥乐得了尚方宝剑,便开始开始着手整顿神主派, 之前埋在东冥氏族内的暗线纷纷启动。
    短短数日, 东冥氏内部鸡飞狗跳。
    神主派一系倒的倒,塌的塌,其中不少都被东冥乐掌握了确切的有损于东冥氏的证据,从族长手中获取稽查令,关键人物纷纷落马, 死伤无数。
    这些人到死都不知道东冥乐身后众多高手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东冥乐销声匿迹养伤的那三年,他们自以为营造的优势,转瞬间就如泡影,碎了一地。
    茶馆里人来人往, 玉潋心头上戴着斗笠,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半耷拉着眼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没一会儿就将东冥氏内风起云涌的局势听了个大概。
    论手段与城府,东冥氏内,无人能出其右。
    东冥氏内乱已然平息,这便是玉潋心最后一次来茶舍饮茶。
    今日之后,她便要启程向西而行,去道衍宗寻那位无相神踪界的灵嗣,问一问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阙清云又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她放下茶盏,忽听得茶舍厅内响起窃窃私语之声。
    遂有所觉,转眼去看,便见阙清云一身白衣,款款自厅外行来,与掌柜照面,自然而然朝楼梯行去。
    踏上木阶之时,那白衣仙子忽而侧眼,视线越过大厅,与坐在角落里的人遥遥相撞。
    玉潋心立时握紧茶盏,手心不觉间蒙了层细汗。
    但随即,阙清云又收回视线,脚步平稳地上了楼。
    提起的心缓缓垂落,但胸口仿佛堵着一团棉花,闷痛的感觉许久挥之不去。
    又坐了片刻,杯中的茶水都放凉了,玉潋心方呼出一口浊气,扶着桌子起身,踏上木阶去往先前那间雅室。
    她立在门帘前,顿了须臾,终故作镇静随意地敲响门框。
    屋中之人似乎早已料到她会寻来,遂浅浅道了声:请进。
    语气平淡,毫无波澜。
    玉潋心掀开门帘,视线霎时便落在桌旁白衣之人身上。
    屋内陈设如旧,她扬起脸来,缓步行入厅中,眉眼弯起好看的弧度,笑道:方才在楼下瞧见仙子姐姐,忆起日前约定尚未兑现,故特地前来打扰。
    阙清云抬了抬眼,目光只在她面上停留一瞬,很快又垂下。
    她神色寡淡,缓慢啜饮一口清茶,张开薄而浅的嘴唇,惜字如金地表示欢迎:坐。
    不知是不是玉潋心的错觉,她感觉今日阙清云格外冷淡。
    玉潋心不介怀她的态度,大大咧咧往对面一坐,自来熟地拎起茶壶,翻开一个倒扣的茶杯,给自己满上茶汤。
    她鼻子动了动,微弯着眼笑,随意寻了个话题:这茶好香,闻着不像东冥产的浸幽泉,倒像是来自中土西南一带。
    阙清云闻言,似觉意外,又有几分兴致,遂放下茶盏,笑着问她:玉姑娘对茶竟有研究?
    研究谈不上。玉潋心难得谦虚,不过此前十年,我尚无肉身,以魂躯在天地间游历之时,曾到过西南,闻过类似的茶香。
    尚无肉身,以魂躯游历于天地。
    阙清云眉头微蹙,须臾后又松了开来。
    握杯的五指无意识地收紧,直至指节泛白,她方抬眼,语气比之先前多了两分不易觉察的温度:玉姑娘记忆惊人,只是闻过便能依据茶香辨别出处。
    这的确是西南玉州,岩泉一带的特产,唤作紫烟。
    阙清云鲜少一句话说这么多字,玉潋心仔细端详着她,同时举杯,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这才接话:原来是紫烟,岩泉山的名品。
    话音稍顿,她又顺着这话说道:吾师亦好饮茶,下回我若路过岩泉,便替师尊搜罗几斤,等日后寻见了她,亲手泡给她喝。
    对坐之人眸心微漾,回答道:令师被你如此记挂,想必也是欣慰欣喜的。
    说这话的时候,垂落的长睫隐蔽了她瞳孔深处的惆怅,落在玉潋心眼中,仍是平静淡然的模样。
    玉潋心唔了声,双眼紧紧追着阙清云的眼神,却不能从中看出任何端倪。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辨不清阙清云的心思,倘使这人故意要有所隐瞒,便会在她面前装得天衣无缝。
    东冥乐的猜测令她的心重新活络,可阙清云的冷静与淡漠却如一盆凉水,叫她清醒过来。
    是真是假并不要紧。
    重要的是,她确定眼前这个自称夜轻云的女人,就是她的师尊。
    不论因何缘故忘记了她,阙清云依然还是阙清云,她不会认错人,也绝对不会甘心成为被遗忘的那一个。
    阙清云沉默着,倏然听得玉潋心一声轻笑。
    而后便见那人拎起茶壶,沏了一碗热茶,将色泽明净的茶汤缓缓倒入她碗中。
    她抬眸看向玉潋心,后者眉目含笑,倒好茶,还朝她颔首:请用。
    阙清云忽的不知该作何回应,她的手缩进衣袖,五指蜷曲,指甲嵌进掌心,些微刺痛将迷茫碾碎,这才淡声应道:多谢。
    玉潋心又给自己满上茶水,随手放下茶壶,然后问阙清云:仙子姐姐可有听说过听澜宗?
    有所耳闻。阙清云低垂着眉目,静静注视着起伏的茶汤,声音平缓,听来似有两分温柔,天灾之前,世有十大仙宗,听澜位列其末。
    她叹了口气:可惜天灾过后,人间满目疮痍,十大仙宗分崩离析,听澜宗也荡然无存了。
    那些长老弟子,在灾劫之中死的死,伤的伤,后来流离失所,散于天地。
    几十年过去,听澜宗的山门早已破败,连山前的石碑都断作两截,听澜二字就此湮灭于世了。
    大势所趋,没什么好感伤惆怅的,不过当初,她们从听澜出来,没曾想一别永诀,竟是再也没回去过。
    阙清云回答她的这两句,是世人皆知的东西,并不出奇。
    玉潋心手肘撑在桌上,托起自己的脸,目露追思之色:我天生地诞,无父无母,在听澜宗长大,从小便与师尊生活在一块儿。
    似只单纯地与人分享自己的过往,玉潋心声音很轻,不去管这样敞开心扉的行径是不是本就不同寻常。
    阙清云不由凝眸看向她。
    先前曾与仙子姐姐说过,师尊是我最重要的人。玉潋心偏了偏头,望向半敞的木窗,适逢一片卷曲泛黄的树叶随风飞过,落在地上。
    师尊带我修炼,教会我遵从自己的内心,不屈于险恶的人心与迂腐的礼俗,叫我诚实面对内心的喜恶,也拾起这多年以来,我数度迷失的初心。
    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听,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如是师尊当面,她或许难以这般坦诚,但中间隔了层雾蒙蒙的窗,一切便顺理成章。
    因为我的自私,执迷,我当初犯了很多错,如今回想起来,只觉愧悔。玉潋心俯身趴在矮几上,偏着头自下而上望着阙清云。
    正好有一束光从窗户透进来,落在白衣之人利落的肩膀上,阴影重叠,干净又明亮。
    如果有机会,这些话,我希望亲口说给师尊听,请她原谅我,自私又任性。
    她眼眶微微发红,想起当初雷云滚滚,阙清云最后刻在她身后的那枚血符,她便忍不住想哭。
    其实她并非爱哭之人,有生以来,也算向历了风风雨雨,起起落落,不敢说看透红尘,至少心境与往日已大有不同。
    但不管她如何成长,有了怎样的感悟,每每想起师尊,仍能触动她心底最深,最柔软的部分。
    她凝望阙清云的眼睛,似想透过那扇窗户,看向另一个人的内心。
    但那双眼幽幽寂寂,像漩涡似的翻滚着,深不见底。
    阙清云迎着她的视线,没有避开,良久,方以劝慰的语气说道:有心人天不负,你们师徒二人,终有重逢之日。
    玉潋心翘着唇角,朝她微微一笑,语气陡然间又变得轻快起来:那就借仙子姐姐吉言。
    说完,她一扫先前落寞沮丧的姿态,咯咯笑道:倘使我见到师尊,必要将仙子姐姐介绍给师尊认识,否则,你们不会知道,你们长得有多像。
    阙清云牵了牵唇角,温声应道:是么?
    岂止是模样相像。玉潋心皱着鼻子,表情夸张,连说话的语气都分毫不差,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这么说,我也有些好奇了。
    阙清云眼底漾起柔和的縠波,话语声轻而浅。
    这一刻心照不宣,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但不能,亦不必说破。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留评返小红包,明天恢复双更
    第207章
    玉潋心还想再说什么, 却忽的感到一阵晕眩。
    她眨了眨眼,体内灵气流动变得迟缓,视野中也出现了模糊的重影。
    迎着阙清云的目光, 对方眼中好像藏着不可言明的情绪。
    她张开嘴, 未能出声,只吐出一口薄薄的呼吸。
    随后,她意识渐消, 闭上眼晕了过去。
    阙清云放下茶盏,眼中温良褪去, 再度铺上一层冷芒, 寒意透骨。
    屋外长廊,轻而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眨眼,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毫无预兆, 突兀地现身于阙清云眼前。
    宽松的玄黑色长衫, 与她瀑布般流淌至脚边的银发色泽相应。发隙间露出一双被鲜血染红的眸子,残阳如血般炽烈的颜色,却透出日暮余晖长夜将至的苍凉。
    她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桌前红衣女子的背影上,然后抬起,与阙清云警惕且暗藏敌意的眼神无声碰撞。
    扬起唇角, 微微一笑。
    阙清云冷眼凝望着这位不速之客,仔细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
    她嘴角紧绷,双手藏进衣袖,指甲无意识地掐入指腹, 冷肃的脸孔眉心微蹙,神色冷峻而锐利。
    屋子里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说话,但气氛却十分诡异。
    两人气机交错, 看似无形,却已化作锋利的刀刃,在无声的对峙中彼此较量。
    倏然,夜轻羽眨了眨眼,僵持的氛围被这细微的动作打破。挤压成团的沉闷气息有了疏解的途经,于是飞快散去。
    压在阙清云肩头的重量因此削减,她肩膀微松,但仍保持着静坐的姿势未动。
    视线往上,淡声道:不远万里来寻,何不坐下歇歇脚。
    夜轻羽闻言,缓步行至桌边,于阙清云身侧站定。她居高临下地凝视阙清云的眼睛,视线再未看向趴伏在矮几旁的玉潋心。
    阙清云未迎接她的目光,却是端起水壶,举止从容地替其倒上一杯茶水。
    到底还是愿给她几分薄面,夜轻羽拨了拨衣摆,矮身落座,姿态优雅,气质娴静。
    手握杯盏,五指碾磨。
    那半个巴掌大的物件儿被她拖于掌中,缓慢而匀速地转动。
    怎么,都没有一句解释吗?女人一声轻笑,不像兴师问罪,倒是如同闲话家常。
    阙清云掀起眼睑,杯中茶汤漾起几层浅浅波澜,气定神闲地反问她:解释什么?
    何必明知故问呢?夜轻羽打眼瞧她,似为这话感到好笑,这天地间,尚没有什么能瞒过本座的眼睛。
    语气平缓,如一句笑语,但阙清云却因此背脊微寒。
    她心里明白,此人所说绝非虚言。
    那又如何?阙清云仍绷着脸,未在对方施压之下露怯。
    夜轻羽倚靠桌沿,抿了一小口清亮的茶汤,脸上笑意淡了:姐姐不若猜猜,你不将本座的告诫放在心上,会发生什么?
    室内良久无声,阙清云低垂着头,像在沉思。
    夜轻羽斜眼打量着她,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
    可片刻后,却听阙清云冷漠地轻嗤一声:夜轻羽,你未免也太紧张了。
    她不过是与玉潋心一接触,此人便匆匆赶了来,忙不迭地敲打她。
    看似从容不迫,实则将其心中忐忑暴露无遗。
    夜轻羽可以轻而易举主宰旁人生死,连她们师徒二人性命也不看在眼中,但她却怕,玉潋心的存在,会再一次改变阙清云。
    她苦心孤诣筹谋的一切,不允许失败。
    夜轻羽为这带着冷嘲的笑声蹙起了眉头,她好似第一次见到阙清云似的,以审视的眼神重新打量着她,颇为意外:姐姐,这二十年来,你还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神情。
    因为见到了玉潋心,哪怕不能相认,不能倾心,她眼底的情绪却也与往日不同了。
    阙清云平静地凝视着她:这不过是我本来的样子。
    夜轻羽倏地笑了,眼底起伏的波澜渐渐平息,还归虚无的寂静。
    无奈惋惜,却又夹着几许莫名的欣喜,她嘴角微翘,语气雀跃地说道:不愧是当初冲冠一怒屠尽天玄满门的夜轻云,本座原还以为,重新选择,你会更谨慎,更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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