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旌道,“殿下无需如此,此行为公,老臣义不容辞。”
    “不,是私事。”宣明珠睫影轻黯,嗓音低沉了一瞬,很快又抬起头,“全托诸位了。迎宵、松苔,你们也随行,就算把山翻个个,活我要见到他的人——”
    后面那句话,她说不出口,最终垂睫轻语:“把他带回来。”
    不是不知道远水解不了近火,西蜀太远,雪山太寒,已经过去六日,行军又要六日,他倘若真已出了什么事,这一切都是无用功。
    可怀揣着那份侥幸,她不能不做出对策。
    众人领命而退,稍作准备后即刻出京。从宣明珠得知消息,到召集人手整队出发,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而已。
    厅子旷静下来,宣明珠的最后一分力气也似用尽了,扶着椅子坐下来,眉目间茫茫,哪里还有前一刻的镇定自若。
    澄儿和泓儿方才被殿下气势所慑,一直不敢言语。此时见殿下侧面如石,若有所失,不由得缓声安抚道:“殿下您别急,梅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您且先……”
    宣明珠随她们的视线低头,发现自己右手掌中扣着一只越瓷的茶盖,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先前竟一直未察。
    她怔愣一霎,甩手撂开那枚茶盖,掌心被硌出一道盖纽的洼痕,红得刺目。
    “把姜瑾叫来。”女子蜷起掌心哑声说。
    *
    姜瑾在梅宅接到殿下的急召,不知有何示下,忙不迭的入府拜见。
    走入厅中,他不知为何觉得安静的出奇,不等见礼,便听公主在上首问:“你公子去西蜀时,带去几套裘服,都是什么颜色?”
    姜瑾不解地结舌,他以为殿下急召他来是出了什么事,却只是问公子的服色吗?
    继而,他忽然抖擞精神,莫非殿下终于开始心疼公子,担心他去往西岭冷不冷了?连忙带着几分欢喜回说:“属下与公子在益州分别时,公子带了一件白狐毳的,一件云月羽缎的。”
    都是白色。
    宣明珠闭了下眼,一口气息堵在喉间吐不出来。
    也许不该问的,她自己都不知为何莫名唤来姜瑾,只为了问他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似乎就为了让乱成一团麻的心里,抓住一点确切的东西,来判断他的安危生死。
    “你退下吧。”宣明珠不敢多想,不能多想。
    “殿下?”姜瑾终于察觉气氛不对,斗胆抬眼看向公主。
    只见那张精致昳丽的面孔似蒙一层阴翳,他急忙问:“属下敢问出了何事?……可是我家公子,出了何事?”
    他逗留不肯去,泓儿望了眼公主,便轻声将梅大人在雪山出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姜瑾。姜瑾听后如遭雷劈。
    西蜀多年无雪灾,偏偏今年就有了,西岭几十年都安安生生的,偏偏公子一去赈灾,就遭遇大雪崩,还被埋在雪里找不见了,这都是打哪说起的事?
    余小七他们都是死人吗!不管公子穿黑穿白的,那么个大活人、那么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找不见!
    他心头被一股巨大的恐慌笼罩,双膝跪倒在地,悲戚地望向公主。“殿下,求您一定找到我家公子,公子他怕寒,身子受不住……”
    他忽然想到什么,找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向前膝行,红着眼道:“殿下,求您多想想我家公子,您想着他念着他,公子便不舍得出事了。”
    顿了顿,姜瑾下定决心般一鼓作气说道:“有件事,公子令属下死也不许说,但如今公子生死未卜,属下只能求殿下垂怜,求殿下原谅公子从前的作为,盼着他回来——殿下可知,公子曾为您受锥心之苦?”
    宣明珠脑仁被闹得生疼,五年前的事她已知道,正因知晓,正因不敢去深想他当日遭的那份罪,所以这段时日以来她一直在逃避着想他。
    眼下人命为大,难道她还会去计较这个不成?
    “你下去吧!本宫都知道,本宫现下不想听这个。”
    姜瑾脑子轰然一声,他忽然明白了,怪不得当初公子说,殿下得知他剜心的事后不会感动,只会觉得失望。
    他瞻着公主冷静的神色,其实某些时候,他觉得殿下与他家公子很相像,遇到变故都不会歇斯底里地慌张,而是首先去想解决之策。
    每逢大事有静气,诚然实用而可靠,可在不了解的人眼里看来,便会误会为冷情,冷漠。
    过去公子便是如此。
    可是他想替公子叫屈,哭着道:“殿下就算不念功劳,便念在公子为您取了两遭心头血的苦劳上,可否心疼他一回?”
    厅中蓦然寂静无声。
    泓儿和澄儿对视一眼,莫名其妙。宣明珠好半天才站起身,垂下眼睫俯视他,颤声道:“你胡说什么?”
    “殿下您不知?”姜瑾仰面坠泪,“我家公子,当初以为殿下身患血枯症不治,寻到一张偏方说用伴侣的心头血可治这病,他不惜为您刺心取血呀!”
    宣明珠的眉间颤而又颤,如听天书,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懂,可连起来却又难以理解。
    血浪声拍打着她的耳,她后背生寒,一字字咬出声音:“何时的事?”
    “在汝州。”姜瑾恨不得立时掏出那张药方来证实自己所言不虚,可是他拿不出来,只能说,极尽详细地让殿下相信,“便是在殿下被封为镇国大长公主那日,言世子到达行宫的时候,公子在刺史府中,让属下用一根半筷粗的银针,刺入心脏上半寸取心头血。六十四钱,需要六十四钱,属下下手不敢太重,公子心狠,硬扣着我的手刺了进去,半根针都没入了心口。”
    宣明珠脸上血色尽失。
    心血在倒逆,堵成一块巨石绑着她如沉水底,眼耳口鼻皆被封住,透不过气。
    她屏息说不出话来,听姜瑾流泪接着道,“那血,那血像箭一样溅出来,公子疼,可他不敢动,那针贴得他心膜太近了,他疼得整个人都战栗地贴在椅背上,可是他不敢一动啊殿下。待终于够了量,我问公子,疼不疼,公子只是回答——去煎药吧。”
    一行泪从泓儿的眼里流下,直到感觉脸上一阵冰凉,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哭了,忙抹脸上前道,“别说了!”
    说到如此身临其境的细致地步,那份疼连她这个过耳一听的人都感受到了,那么切身承受的人该有多疼,公主听了又该有多难受。
    澄儿呆立在那里,不敢相信那个人居然会为了公主做到这种程度。
    宣明珠没有叫停,只是用空洞的眼神凝视姜瑾,她想起了,那日小淮儿确实送来过一碗药。
    药呢?被她随手倒进了盆栽。
    颠覆过一次的天地再次颠覆,撕扯掉一层的痂疤再度撕扯,她不想哭。
    想笑。
    她问:“第二次?”
    姜瑾道:“八月十五的晚上。那时殿下勒令公子莫在京城多留,让他回汝州去,公子便只能赶在次日的赏菊宴前。这一次用的是竹针,公子说,上一碗被殿下您闻出了血腥气,竹针去血腥……”
    他以为自己可以原原本本说完的,然说到这一句,姜瑾泣不成声:“可竹针也比钢针粗啊……
    “殿下您可知道,公子疼得泪含在眼眶,掉都没力气掉下来。那夜,我以为公子会死。”
    孤零零一个人,死在中秋团圆的夜里。
    可公子却说,即便死,他也要等到亲眼看见公主服下药。
    那碗药呢?宣明珠紧抠着手心回忆,倒了,又倒了,被她倒在花厅外的海棠树底,皇叔说此药浇花最好……
    她便一滴滴一缕缕,都洒落在海棠花枝下,未浪费半分。
    而那日梅鹤庭正在府里,他说是来看望宝鸦。他是否,亲眼看着她倒掉他的心头血?
    当时,他身上还有伤。
    宣明珠身子摇了一下,想起那棵名为一萼雪的海棠,后来果真开得甚为娇艳。澄儿赶上来扶,被她拨开。
    这算什么?她咬牙想,这算哪门子混账王八蛋事!他以为自己很深情,他以为自己很英雄是吗,挖心、取血、不告诉她,默默付出不求回报是吗。
    他明不明白,她所有的委屈和怨怪,归根究底只是一件事:他为何不说呢?为何他这些年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通通都不说、就是不说、死也不说呢?
    现在,她再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他隐瞒她的再一事,这样惊天动地,这样积毁销骨。
    而他此刻又在哪儿呢,事了拂衣去,让她举世茫茫找不到他。
    “还有——”
    宣明珠眉心猝然拧紧,转向姜瑾,“还有?”
    左右已经开了口子,这些话憋在姜瑾心里许久,早就不吐不快,就算公子回来后要活剐了他,他也豁出去了:“殿下还记得八月初一那日,公子在刺史衙门遇刺之事吗?其实,公子没有受伤,他臂上的伤是他故意割的,那天是公子的生辰,他想……求殿下多与他说几句话。”
    片刻前尚能冷静调兵遣将的女郎,此刻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嫁了个君子。
    她嫁给了一个疯子。
    “还有。”
    宣明珠一张雪白的脸孔濒临崩溃:“……还有?”
    “在扬州,公子为了找到陷在毓华山的殿下,捅了自己一刀。”姜瑾满面泪痕,“说如此,便能梦到殿下。”
    唯独这件事,姜瑾想不通,可也唯独这道刀口,最令他触目惊心。
    那日,她下山后与他对质,将手掌按在他胸口。
    手下,是鲜血直流。
    宣明珠终于撑不住地蹲在地上,十指紧扣抵在额心。澄儿低呼一声上前,她喃喃:“别扶我,都别扶我……”
    两个侍女满脸紧张,姜瑾的这些话,活像话本子上“情不知所起,生者可以为之死,死者可以为之生”的故事桥段,莽一听甚至玄奇。
    连她们听后,都不免陷入巨大的迷惘,心想这不可能是真的吧,一个人怎可能承受这么多事还不露丁点痕迹呢?
    更别说公主殿下的心情,更别说,梅大人如今还生死不知。
    宣明珠哑声念叨着什么,澄儿倾耳去听,辨了半天才听清殿下在说:“把那个疯子给我找回来……”
    “为我点一炉安眠香。”
    第94章 长生梦我
    夜,宝榻外悬下了重重织锦的玉蕤帐幔,宁神的香篆缭绕在帷幄间。
    公主府一入冬月便烧起地龙,薰薰地暖,烘得那香气更馥郁。宣明珠在衾枕间闭上眼,洗净铅华的素面如一块脂玉,乌发衬在脸盘边,显得那张面容越发清孱,却无一丝软弱。
    一日内乍闻变故,接着又得知变故后的变故,积累下来任谁都要心神俱疲。可大长公主不向造化低头,不是有句话说祸害遗千年么,像那么一个混账,背着她折腾好几番都没交代小命,岂会被一场风雪阻住回家的路?
    “你不是会梦吗?”女子闭着眼,在心中狠恶地想,“那便梦我,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逮也会把你逮回。”
    可是竟睡不着。
    原来心忧一个不知在何方的人,焚再重的香,也是不能入眠的。
    她想起自己在毓华山上的那一夜,他当时心情,是否便如她此时心情?
    睡不着,又着急找寻她的下落,干脆发狠对着心口给自己一刀,疼昏过去,也便入得梦了。
    可伤口又不是虱子,哪有身上多了不疼的道理。
    一滴眼泪从宣明珠紧闭的眼尾滑出,哪里有这样狡猾的人,使了一出苦肉计便远遁不见,以为这样便能打动她挽回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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