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及腰的乌发散落下来,幽深的香气拂过他脸颊,“好好说着话撒什么娇呢,还不起来。”
    梅长生表情却是极认真的,指尖轻握住她罗袜下的踝,一膝抵地,执拗地仰头:“殿下亲我一下。”
    宣明珠这回瞧了出来,他不是在玩亵,请求一般的神情有些不寻常。
    她不知他怎么了。
    娇矜一下,偏头在他嘴角轻轻印下。
    只是浅浅的一吻,梅长生屏住的呼吸瞬间舒散,似病瘾者吸到了他的阿芙蓉。
    他就势侧头捉住她芳软的唇瓣,也只是克制地吮了吮,这才慢慢起身。
    面对她探究的视线,男子自己也似不好意思地闷唔了声,转开头,若无其事地挑起妆台上的一只玛瑙花露瓶,“这是头油不是?我再为殿下篦一篦。”
    “晚上不用发油,你给我放下。”宣明珠打量着他,凝眉小许,忽然直问道:“梅长生,你为何不高兴。”
    不该是这样的。
    她忽然想通了自打梅鹤庭回京,她时常感觉到的异样是怎么回事。
    ——她犹记得,在扬州时,那个对她热情不放的梅郎君眼里头,有着数也数不尽的星辰和光芒。那些细碎无边,又金光闪闪的快乐,令她一见都被感染得心情愉悦。
    可如今他即使真正拥有了她,那种眼神却再未出现过。
    她站起身,温热的指尖搭在他微冰的眼角,“梅长生,告诉我,你为何不开心?”
    “殿下会离开我。”
    宣明珠猝不及防,眉心惊动地儇挑,“什么?”
    “我在扬州做了一个梦。”梅长生低头抱住她。
    在她面前,他是袒裸在雪地里的人,已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了,他把自己的心原原本本都告诉她:“在那个梦里,我欢喜地以为殿下再也不会离开我。后来,梦醒了,我方知,殿下你会随时因为任何原因,离我而去。”
    “那个你下山的夜里,我明白了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明白什么叫竹篮打水,什么叫镜花水月。”
    “我算无遗策,可斗不过天。”
    “那天亮后,我便告诉自己,不能再回到那个噩梦里。”
    他贴在她耳边,沉静的声音微颤,“……太难熬了,我再也经受不住第二次,所以唯一的办法,便是我接受殿下会随时离去。”
    不怀希望,便没有绝望。
    而我,将与殿下的每一次相遇,都当作最后一次抵死的缠绵。
    我会在每一次见到殿下时,都用尽一生的情思去爱你。
    这便是他身处的地狱。
    他都告诉她,普天之下只有她,会看见梅长生内心是这样一个懦弱之人。
    无妨的,左右在她面前,他早已无骄傲可言。
    “你说你的心是注不满的池塘,没关系,长生的雨一直为你下。”他柔声道,“你何时觉得厌烦不满,想离去也没关系,但在此之前,醋醋,你多喜欢我一点。”
    宣明珠眼眶泛红,长久地陷入震惊之中。
    第100章 互蛊
    宣明珠听过他的这番剖白,久久地陷入震惊之中。
    她没有想到,当她折服于他强势自若的外表时,梅鹤庭内心深处,居然隐藏着这样多阴晦的沟壑畦畸。
    这他若不说,要叫她何处猜度去。
    而且——这位阁老大人偷听壁角的本事可真和小孩儿吃枣一个样,吃一半吐一半,话都听不全,专门给自己找委屈受是不是?
    “梅长生你的耳朵可真没白长。”宣明珠揉了把眼,闷头在他靴尖上踩了一脚,“你只听我前半句,后头还有句好话呢,被你吃了?”
    梅长生呼吸顿止,似有一瞬不明所以,而后,他推衍出公主话里的意思,目光如云开霁散,倏尔大亮。
    他圈紧她的腰肢,有些急切地追问:“什么话,告诉我,是什么?”
    好话才不说二遍呢,宣明珠嘟着嘴唇,任他勾带着自己的身子摇来晃去,偏生不说了。
    可架不住这人粘缠,最后连探到她腋下挠她痒肉的招数都用出了,宣明珠抵不过,缩着身子笑斥一声好啦,在他凑过来的耳旁,眨眼将白日在宜春坊的话对他重复了一遍。
    其实怪羞人的,这话和杨珂芝说了没什么,是闺友间的笑语,但当面对当面的说,便平添几分令人脸热的羞昵。
    原来她以为的两个人已经苦过甘来,在他心里,仍然自苦如此。既然他都坦承相告,她又怎么忍心再遮掩。
    梅长生听罢,在光影里静了。
    宣明珠心道方才他那番猝不及防的表衷,生生把自己说红了眼,不会他听了她的话,也感动得要哭罢?唤声长生,去瞧他的眼睛,下一刻,身子忽然腾空而起。
    梅长生扛起她在肩上,大步走向楠木浮雕拔步床,拍臀将人撂入软厚的衾铺,屈膝向前,抵住这柔绵羔羊的鼻尖,“殿下不该告诉我的。”
    这强势的攻掠性令宣明珠眸光潋滟,咬住自己指节,轻勾脚尖搔他的袜:“告诉你了,又如何?”
    “我不信。”
    宣明珠婉媚的神态须臾滞住,曲翘的纤睫茫然轻眨:“什么?”
    这双耀美如宝石的眼眸,当真是世间最清澈最纯结的珍宝。梅长生看得沉醉,眸海里漆黑的暗潮汹涌欲出:
    “不敢欺瞒殿下我的真实想法——我,不信,一个字都不信。即便殿下余生每一刻都在长生身边,每一天都爱长生一遍,每一夜都伴长生入眠,我依旧不再信,我担心下一刻、过一天、又一夜到来时,殿下的心意会不会就此改变。
    “殿下啊,我是好不了了。”
    她不是他随身的一块玉,她是照耀四方天上的朝阳。他宁愿如此,让她此心此身自由自在,不给她一点枷锁和羁绊。
    你不是我的。
    我是你的。
    永永远远都会是。
    “但我很喜欢殿下这样说。很喜欢。”梅长生狂吻着她的颈,将低靡的声音烙在雪白柔软的肌肤上,用气音吹她耳朵:“给我。”
    臣会努力让池塘开遍莲花。
    明明躺着的,宣明珠却觉得自己腰膝发软,脑袋也晕晕的。
    她很是喜欢看他如此,可是,被情话烧热的头脑中却还记得约法三章,伸手推他:“你忘了,要养一年。”
    梅长生撩眼嗤嗤笑:“我答应了吗?”
    他的眼神不再如方才沉郁,明亮闪闪地望住她。
    “嗯?”宣明珠预感前头有一个陷阱等着自己,徒劳地想拢好衣襟,“你那日分明应好的,说若违背——”
    “若违背,便要殿下拿小阁老开刀问罪。”梅长生低声帮她回忆,身子越沉越低,“殿下可听过一句话么,色是刮骨刀,烦请殿下用这把刀,刮刮我。”
    宣明珠长嘤一声,偏头捂起脸。她此刻承认了她确实不该惹火,又勾出这人这副腔调来。轻踹了他一下,竭力做出正经的声口:
    “我那日可是当真的。长生,你我来日方长,身体为本,不可不重视。还是那一句,你若真心想同我朝朝暮暮,便听话颐养。‘秦之锐士,不可当桓文之节制’,这个道理你比我更懂得。”
    梅长生见身下之人的神色亦庄亦媚,言语难描,一时心神摇荡,如何能够不听从她?只得轻吐薄息坐起,待狂嚣的心恢复平静。
    宣明珠也理好了衣衫起身,瞧着那张忍耐矜欲的脸,没忍住贴近促狭:“你说你好不了,我来治你。”
    梅长生胸间一口深吸吐纳的气顿时大散,不自禁地从鼻间闷溢出一声,目光危险:“你再说。”
    宣明珠掩唇忍俊,不再逗他了,看一眼水漏,问他晚间的药用了没有。
    梅长生摇头,用过晚饭便带孩子们回来了,急着想见到她,何曾还记着别的。她说得是,唯有她是他的解药,除此外,别无良方。
    宣明珠于是便命泓儿煎了药来。周太医开的那副养元方子,她这里和梅宅那厢是人手一份的。
    一时药来,梅长生服下了,泓儿又将滴眼用的牛乳也送到暖阁儿。
    宣明珠净了手,拈起竹筅来为他涂眼,梅长生却将头向后仰了一下,自行接过竹签子,“我自己来吧。”
    他说:“殿下往后不需这么费心周全我。”
    这是他千求万求的福分,他的心里比谁都欢喜。可如果,令她和过去一样对自己付出,他会觉得她受委屈。
    所以:“我会为了殿下,多惦记殿下惦记的这个梅长生,我会照顾好自己,才能更好地照顾殿下。”
    宣明珠耳根子发热:“你这好口才,还是留着朝堂晤对吧。”小嘴叭叭的,没完没了了还。
    她从前对他好,是发乎本心,自己挑的驸马自己宠,捂不热他,那么她说走便走,绝不留情。
    如今是千帆过尽,病木前头又逢春,她要留便留,图个自己高兴,更不要别人安排她该怎么想怎么做。
    她往那只爪子上拍了一下,掸开他,弯身给他上了药,再取托盘上一条两指宽的白绫缎缠在他眼上系好。
    这也是周太医给的法子,说上药后眼中会有异物感,闭不了多久便睁开,不利调养,而如此便可以闭目多养息一阵。这位太医在将功赎过这条路上,也可谓是不遗余力了。
    梅长生都依着她,眼睛系着绫缎不声不响地坐在榻旁。
    然而宣明珠的目光无意间下扫,才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愣道:“你怎么,还没?”
    梅长生安静坐着,只是声调有些发哑:“方才好了,你刚才又挨近了。”
    倒怪起我来?宣明珠又气又笑,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心思不老实呢。却别说,灯下赏佳人,见他素衣缓带,白绫封目,乌发红唇,真有些好欺的样子。
    她玩心忽起,抿笑下脚踏去,撷来了花觚中的那枝墨梅,因白日带回府后是用清水养着的,此时尤其显得枝遒花润,风骨飘香。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梅长生,将花送到他唇边。
    梅长生眼不能视物,只觉唇畔微痒,不解地唤道:“殿下?”
    趁此隙,宣明珠再向前递,那花枝便恰恰让梅长生叼住。她伸手一推,梅长生向后倒在了她方才枕卧过的衾上。
    公主殿下得逞地晃了晃自己的手腕,哼,回回是他欺负她,也该轮到她讨回了。且见梅长生似有所悟,呼吸窣窣拂动了那墨色香梅,花瓣瑟瑟,媚也清媚出尘。
    她抚袖在他身边坐下,目光上上下下地欣赏,指尖轻轻划过那白绫的边缘,促狭地打着圈,描画他眉梢。
    绫子是半透的,宛如一层若有似无的水雾,将那双快速颤动的黑色睫毛困住。他叼着殿下赏赐的花枝,仰面暴露出轻抖的喉结,发出含糊的一声,似在唤她。
    宣明珠的喉咙更痒了,轻笑道:“美人,你怕不怕?”
    嘴里调笑,心中胡想:她听闻那样忍久了也不好,一年的约定是她自己定下的,不能出尔反尔,这应当却也不能算破格。于是便伸出了手,想起他对她施展的手段,学着他的语腔向他耳中吹气:“用你的表情取悦我。”
    “脏。”
    这下子宣明珠听清他低哼的话音了,怔营一下,猫儿似的眯眸摇头:“不是脏,是你太干净了。”
    这样漱玉饮露的人物,活了二十来年,从未饯行过指头告了消乏之念,细想一想,真觉得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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