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沅见他没什么要说的,翻开那本册子把上头的东西都单独拎出来细细地说了一遍,最后得出满意的答复,这才赶在天黑之前把杨成放了回去。
    杨成走到门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怅然道:“夫人和大人,就此就要离去了吗?”
    苏沅捏了捏隐隐作痛的眉心,愣了愣才笑道:“是吧。”
    “来了这么多年了,也是时候该走了。”
    “那……”
    “夫人和大人以后可会再踏足这方土地?”
    这话问得苏沅不知如何作答,足足默了半晌才苦笑说:“不知道。”
    怀北距盛京实在是太远了。
    谁知道林明晰以后会去哪儿做官?
    杨成自知这话问得无绪,得了不出预料的回答倒是也没露出什么失望的表情。
    他转过身,郑重其事地对着苏沅长鞠一躬,哑声说:“夫人和大人于此方水土恩重似海,不可多言。”
    “往后此生,二位纵然是再不入怀北半步,此地无数生灵也当铭记二位恩德。”
    “人情易冷,岁月如烟。”
    “可此方水土长记英名不倦,也当永世庇二位安康。”
    “天长水远,望多珍重。”
    苏沅站起来侧身避开他这一礼,眼底深处不知为何有些发热。
    她闭上眼仰头轻叹,笑说:“你们也是,多珍重。”
    杨成笑笑迈步离去,苏沅坐回圈椅上,长久默默不言。
    日子一日赶着一日的过,转眼间就到了该正式分别的时候。
    苏沅和林明晰来怀北时,其实没什么人来送。
    可到了走时,城内外却全都围满了自发来送行的人。
    来的都是百姓。
    小一些的娃娃被大人抱在怀里,或是坐在大人的肩膀上,探头探脑地朝着林明晰和苏沅在的车架上看。
    能走动的人则是忍不住地跟着车架的脚步往前一步一步地跟,像是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就让坐在车上的人溜走了似的,谨慎得让人窝心又好笑。
    数不清的人将不大的车队围了起来,骑在马上的薛城南风等人见了,对视一眼心中感慨颇深。
    世人皆传怀北穷山恶水出刁民,穷恶到了极致,只怕是扔一棍子下去能随便在街上砸出八个无赖,还有两个是乞丐。
    可世人生来谁不向善?
    若是有了可体体面面求生的路子,谁会心甘情愿地去做别人口中的刁民?
    车外声响不断,说的都是不舍挽留之言。
    人群炸响间吵得人几乎听不清身旁之人说的话,却又没半点让人不耐。
    谁都知道,此番一别,大约就是再也不见了。
    在人声鼎沸中,有一道很是夺目的男声吼了起来,堵得车队寸步难行的人群缓缓散开,由米达大爷领头在前,几个看起来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举着一顶看起来造型有些奇怪的东西朝着马车走了过来。
    米达大爷在马车前驻足站定,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林大人。”
    “您与夫人待怀北众人有深恩,我等生死无以为报,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给您送行,索性就一起制了个小玩意儿,算是送给您的一片心意,您收下吧。”
    林明晰的伤虽是见好,可还是不可多动。
    许大夫怕他触景牵动心绪,索性就把人摁在了车厢里不许动。
    也不让他下车。
    听到车外的声音,许大夫忍不住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看清米达大爷身后的东西,瞳孔无声骤缩,笑道:“别的东西或许能拦,这个还真是不好拦。”
    “大人,您下去看看吧。”
    林明晰闻声愣了愣,在他身侧的福公公立马就识趣地伸手扶住了他,车下的人立马搬来了马扎,扶着他小心翼翼地下车。
    他下车的瞬间,将马车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马往周围四散而开,中间余出了一大片空地,像是生怕人群挤了会碰到林明晰的伤似的,人人都小心谨慎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
    见林明晰下来了,米达大爷花白的眉毛往上狠狠一抖,好笑又好气:“您的伤得好生养着,在车上坐着好好的,下来做什么?”
    林明晰收回搭在福公公胳膊上的手,无声挺直了腰板笑道:“不碍事,往后在车上窝着的时间还长,现在先来走几步也是好的。”
    他说完视线不由自主地挪到米达大爷身后的东西身上,面露不解。
    “这是?”
    他虽是为官多年,可到底是年纪浅了,知道的东西也不多。
    乍一眼见了,一时间竟是没能认出来这是什么东西。
    米达大爷见了哈哈一笑,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说:“大人,这是万民伞。”
    万民伞,顾名思义,就是取万民之物,集万民之力,齐心协力下做出来的一件独一无二的东西。
    这形状怪异足以遮挡五个男子的大布伞,是这段时间怀北城内所有人一起做出来的东西。
    每一家取一块巴掌大的料子,不拘颜色质地,然后让出料子的这家人亲手在上头或写,或是绣上自己的最真实的祝祷,集齐万数,制作成伞。
    东拉西凑来的料子,颜色或深或浅,形状或大或小,上头还花里胡哨地写了或是绣了许多看不清的字样花样,勉强缝合到一起,跟好看沾不上半点干系,甚至还有点儿说不出的丑。
    但是就是这么个丑东西,却是怀北城内所有人共同的心愿。
    也是最真挚的祝祷。
    米达大爷常年堆笑的面上难得肃穆,见林明晰呐呐地盯着那顶高高举起的万民伞说不出话,索性往后退了几步,举起手喊了一嗓子。
    他的喊声落地,围在四周的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呼喊声响斥四周,声声在所有人的心头炸响。
    “大人,夫人。”
    “二位此去山高水远,只怕余生再难相见。”
    “深恩在前,不敢相忘。”
    “惟愿大人往后腾空跃起千万里,鲲鹏向上争鸿志。”
    “惟求夫人余生安顺和乐得美满,所求所愿皆可得。”
    “集万民之力,愿英灵安息,求仁善长存天地,盼和乐永世安宁。”
    ……
    来送行的人显然是事先练过的,就连坐在大人肩头的娃娃都能扯着嗓子跟着人群大喊出声。
    或高或低的声声呼喊落入心底,仿若是一块巨石一般狠狠砸下,轰然一声闷响,砸得人无所适从,甚至不敢喘息。
    苏沅用一根手指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了看,少顷后红着眼把手指收了回来,靠在车壁上默默地闭上了眼。
    在一旁的许大夫见了轻声而笑,赞许道:“万民伞不算贵重,贵在心意,更在民心所向。”
    “老夫活了一辈子,游走四方天地,只在多年前凑巧见过一个获赠万民伞的官。”
    “可那人获赠此物时,也已然是花甲之年了,似林大人这般年岁的,大约还是开朝以来的第一个。”
    他笑吟吟地看向苏沅,轻声说:“夫人,您和大人在怀北盘桓数年,是值得的。”
    他们不曾辜负这方天地。
    这方水土上活着的人,也都记得。
    所有经历过的生死之际,所有可说不可说的晦暗困顿,都在这一刻变成了两个字。
    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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