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中相互追逐的两团光团终于融合到了一处, 成了一面硕大无比的、淡蓝色的镜面。
    镜面下, 金红色的光道弥散开来。光与镜相映,将那人的眉眼照得格外亮堂。
    她笑了起来,又温柔又纯粹。
    但她身后的光实在太盛了,以至于她整个人都像是过曝了似的, 渐渐模糊来了, 似乎就要消失不见了。
    被定格住的人们心里不约而同地漫上恐慌。他们想挣扎,想呐喊,想飞遁到她身边……想阻止她。
    可不行啊。被红尘三千镜定住了的人,又该如何动作呢?
    这时候,有一人忽然自南边远遁而来。
    “阿音!阿音!离小音!离……你这个小兔崽子, 你给我住手!你反了天了你!”
    盛怒又隐含惊恐的声音, 终于传到了离音耳中。
    她在光中微微顿了下,似是想回头, 但只回到了一半, 就似是用尽了力气, 只能困倦地闭上了眼。
    光散开。
    光中的那个人也散开了。散作了点点细碎的浮尘, 像是流光一般, 归于漆黑的夜空中, 成了点点繁星。
    天际燃起了绚丽的流云,铺天盖地而来。
    见过星辰漫天,也见过晚霞似海, 可你曾见过, 一人能化星辰遍野, 而将整片天域都染成晚霞的模样吗?
    最好不曾见过。因为眼前的景越是壮阔,人心里的荒芜感就越是弥漫。它们就像是冬天里最阴冷的风,无孔不入,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你,你将失去什么,你已经失去什么。
    星垂平野。
    晚霞散了。只留下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书生,徒劳地在未散尽的光中打捞着那人的残影,却像是水中捞月、梦里摘花,越是强求越是无能为力。
    “你回来!我何曾教过你这个?不是跟你讲过……小孩子家家的,不要什么事都冲在前头吗!”
    “你不是来找我的吗?你找到哪里去了?”
    “我就在这里啊,我回来了啊……”
    “阿尊再不敢把你忘了……是阿尊不好。你回来啊……”
    嘶哑的声音,空荡荡的,在整片天域下传出去老远,听得人心头凄然。
    被定格住的人终于能动了。
    但,没用了。
    空中再无金红色的光道,也再无他们熟悉的那个人,
    沈谈对着空荡荡的天域,一下子委顿在地。
    她喃喃道:“你答应过阿娘的,你答应过的……”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黎尧的身影在天际一闪,忽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一头花白的头发慢慢归于漆黑,转眼又成了那个一身风华的修道者。此刻,这位修道者完全没了一点高阶修士的风度,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抓住了应川的衣领。
    他逼近应川,神色十分狠厉,“我花了数万年才在漂流界找到她,隐姓埋名、东躲西藏才把她养大。你知道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要在那个世界长大有多不容易吗?不是你亲手养大的你不心疼是不是?”
    “好不容易她终于能回来了,我不过就是被法则所摄、记忆混乱了八十年!就八十年而已!她人呢?应川我问你,她人呢?!”
    “你就是这样当人父亲的?救世?救狗屁世!她才多大?你们这群人都是死的吗要她一个小辈去出头?”
    “你说话啊!回答我!为何会这样?满修真界高阶修士林立,就留不住一个她?”
    应川紧紧咬着牙,眼眶红得吓人,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是他的错,是他这个父亲失职。十多万年前他护不住她,十多万年后他还是留不住她。
    他有何脸面为人父呢?
    应川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似的,整个人都踉跄了下,几乎是顺着黎尧的力道倒在了他身上。
    黎尧正在气头上,见他这副“软骨头”的样子更加生气了,“你给我站直了!男子汉大丈夫,装什么可怜?站直!”
    才刚吼完,黎尧就敏锐地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一层淡淡的红光忽然自应川身上冒出,带着可怕的热量,几乎将他身上的皮肉都炙烤翻了,凝成了一个个奇怪的烙印。一眼看过去,就像是被烫伤了似的。
    这样的伤痕……红尘浊印!
    黎尧下意识掀开应川的手臂,在一层淡淡的流光之后,看见了他满手臂密密麻麻成虬状的陈年旧伤。
    此刻,在这陈年旧伤外,又有新的伤痕滋生。新伤与旧伤相叠,像是褐色的老树根缠上了他的皮肤肌理一般,看上去十分可怖。
    可在黎尧眼里,这代表着另一种信号。
    他猛地看向沈谈,“我问你,当年阿音去往漂流界时,是不是应川开的道?”
    沈谈一愣。
    她似是忽然想到什么了,眼底有一点光渐渐亮了,“你是说……”
    她立时站直了身,直直赶到应川身侧。
    应川身上的红尘浊印正在不断加重,就像是……就像是他正在经受第二次红尘浊气腐蚀似的。
    可他人明明就在这里,如何能被红尘浊气所伤呢?
    除非……除非他曾护着的那个人,又能让他护着了!
    沈谈精神一振。
    她将自己的一身力量尽数调动,想替应川抗一抗。
    但她才刚动作,应川身上的这些伤疤忽然又变了。新伤快速退去,旧伤好转直至好全。
    就像是有人轻轻在他的胳膊上拂过,将他所有的伤痕都抹去了似的。
    怎么回事?
    众人还没看个明白,整个世界忽然猛地震颤了几下。
    这样的震颤感与地动山摇还不一样,它更像是一艘高速行驶的浮舟抵岸时的刹车感。是大船靠岸,是浪子归乡,是一种有所依靠的安定感。
    就仿佛这方世界终于定下来了似的。
    轰隆隆的巨响声慢了一步,自四面八方咆哮而来。
    众人应声抬头,就见天空中那面不住旋转着的淡蓝色镜面,忽然发出了一道浓郁的蓝白色光芒。光芒渐盛,浓到了极致,就流动起来——
    大渊之水,自天际倒灌而来,在天与地之间拉开了一道长长的瀑布。瀑布的落脚点,正是渊南境外的那条废弃的河道。
    瀑布的一头是渊南境,另一头,则是新本源大陆。
    大渊之水滔滔,不过眨眼,就将枯萎的、淤积的河道重新凿开。汹涌的渊水浩浩荡荡,如奔雷一般,自渊南境外蜿蜒向着新本源大陆的地表奔淌。以“之”字形的路线,一一经过上阳国,原青霄界,启然国,妖族大陆,再折回向西,转道第三魔域,经原灵溪界、原流空界、第一、第二魔域后,再向南……
    这个路线,分明就是彼时离音窜看新本源大陆胜景时的路线!
    大渊的流道正在重走离音观景的路。
    浓郁的水汽在本源大陆上弥散开来。耳边是浩浩荡荡的流水声,震耳欲聋,慑得所有人都微微失神。
    黎尧忍不住喃喃,“当年大渊不曾断流的时候,就是……就是这个样子的?”
    什么样子呢?
    浩荡!势不可挡!无坚不摧!
    这毕竟是整个本源大陆的母亲河,有着最广博的胸怀,最无匹的力量。
    道师看着自天际而来的大渊之水,忍不住热泪盈眶,“大渊重新开流,我本源世界……又活了!”
    盛世在即。
    可该睁眼看盛世的那个人,你在哪里呢?
    众人的情绪又低落下来。
    就在这时,天地间有一声暴躁的剑鸣声骤然响起,格外高昂,几乎将众人耳边的瀑布声都拦断了一瞬。
    这剑鸣声……写意剑吗?
    那持剑人呢?她是不是也在?
    众人抬起头来。
    一痕银刃乘着大渊之水,自天际奔袭而来。剑在水中剧烈地起伏挣扎着,一身银刃浸了水,映着光,气势凛凛,漂亮得不可方物。
    但众人眼里的光却渐渐暗了下来——
    剑柄处空荡荡的,那个持剑人……到底没有回来。
    天地间的剑鸣声更甚,一声又一声,音调渐高,听得方不语忍不住皱起了眉。
    他道:“写意剑在发怒,在挣扎……它似乎想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呢?
    自然是回到源头里去,那里才是它的归处。
    银光不时没入水中,挣扎着往上去。就像是跃龙门的鲤鱼,想乘着浪自己飞起来,却每每只到一半,就让浪花兜头一打,又冲下好远的距离。
    方不语突发奇想,“你们说,离音会不会……会不会在那里?”他看着最高处的那面镜子。
    他不过这么猜了一句,沈谈和黎尧就先后腾了空,如流光一般,逆着瀑布向上。
    两道人影才刚过半,尽头处的那面镜子里又有一道蓝白色的光散开,直接将两人打了回来。
    这道光带来了极致的冷温,将坠在空中的、淌在地面的,延绵数万万里的大渊之水,全部冻结在原地。
    大渊被冻停了,世界重新安静起来。
    极致的冷温冰寒入骨,直接入了灵气魔气里,便是众人一身修为在身,也忍不住被冻得打了个冷颤。
    这是……真正的冬天。
    时节忽然就入了冬了。霰开的雪花和冰沫慢了冷温一步,开始纷纷扬扬洒向大地,不过瞬间,就将大地染得白茫茫一片。
    雪落无声,天地一派寂然。
    众人在这场天地共享的落雪中,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天道的存在。
    它在告诉他们——
    何时风雪止,何时离人归,何时……开太平!
    等吧!等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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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个短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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