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给你们娘娘看病。”李章在旁边坐下了,“要静心医治,不要过于忧心。”顿了顿,他抬眼看向了江画,语气算得上是温和了,“朕方才在外面问过了太医,是伤得有些深,但依着情形看是没伤着脏器,你还年轻,恢复起来应当也快,不必太过于担心。只是的确不好挪动,在你能站起来走动之前,恐怕都只能在这边静养了。”
    太医们一边听着李章说话,一边战战兢兢地上前去查探江画的情形,切了脉又看了伤处,然后就在一旁交换起了意见,接着便是太医正站出来向李章汇报病情和他们讨论出来的治疗方案。
    总结起来不过两点,第一要持续止血不能让伤口有加重,第二就是伤口恢复需要时间和养护。
    因是李章在这里,太医们说得便格外仔细慎重,恨不得每句话都留有余地,生怕将来出什么事情会让他们来担责任。
    李章沉默地听着他们说完,然后看向了太医正,道:“朕只要你们好好医治,其余的事情不必你们操心。有什么药材需要,尽管从内库里面去取就是。”
    这话让太医们微微松了口气,急忙应下来,退到外面去斟酌开方子了。
    江画强撑着精神听了一会,却是没等到太医把话说完就重新闭上眼睛朦胧睡过去,这会儿李章回头再看,便见着她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有些发青的样子。
    李章怔忡了好一会儿,觉得眼前的人有几分陌生——他印象中江画并不是这样的,或者确切来说,他印象中的江画容貌是模糊的。
    他印象中的江画……刚进宫的时候她总有点蠢笨,还总一根筋,显而易见是跟着皇后学了不少才慢慢圆滑起来,但圆滑也是有限的,总是笨拙天真的时候多,这种气质之下,原本是极艳丽的容貌,便也减了两分,再在后宫中多添两分小心翼翼,便也没了通常美人会有的恃宠而骄和盛气凌人——至少他没见过。
    所以在他印象中的淑妃,就是一个忠诚又小心的妃子,他知道她能办事,没有私心,能把他吩咐下去的事情全部办好,还懂得顾全大局——从今天发生的事情来看,还是勇敢的。
    一切印象源于她的性格她的行事,但偏偏对她本人印象模糊。
    所以此时此刻,他便会觉得眼前这个安静的人如此陌生。
    他不自觉地想起了皇后。
    也不知为什么会在这时候他升起了比较之意,他能很清楚地想起来皇后的样子,他记得皇后和他初识时候天真无邪的娇憨,也记得皇后与他成亲之后端庄大方的聪敏,甚至他也还记得他与皇后最后那几年相互之间有过的提防和算计,他统统记得,皇后的一颦一笑他全都记得。
    比较之后便会觉得荒谬,荒谬之后便是酸涩。
    许多事情在当初是不愿意深想,在事后是不愿意去想,可事实摆在那里又容不得人不去想。
    沉默了太久,一旁的宫人们噤若寒蝉,李章回过神来的时候,便看到太医捧着汤药等物正在屏风那边朝着徐嬷嬷打手势。
    又看了一眼还闭着眼睛的江画,李章起了身示意徐嬷嬷去和太医一起准备给江画喂药,他不打算在这里再留下来了,于是起了身,慢慢走了出去。
    秋夜风凉。
    李章出了帐篷,一旁的内侍急忙捧着斗篷请他披上。
    另一边是穿戴盔甲的将军,他沉默地上前来,递上了折子:“已经审出来,那梵珠公主原在西戎与国主争斗失败,所以心中不服,打着的是鱼死网破的心思。”
    “鱼死网破?”李章嘲讽地接过了折子但没有打开,“她怎么不直接把她那兄长给捅了,那才是鱼死网破。”
    将军道:“臣等也问过,她说她来之前原本还是想着成王败寇认输算了,但是到了京城之后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被国主赐了毒酒,所以不甘心。”
    “有趣。”李章慢慢地朝着自己的营帐方向走,“这么说还是个至情至性的人?你觉得这人还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
    “臣等倒是想过是不是能让这公主回去和西戎国主相争,但转念一想,又似乎是放虎归山,便觉得不妥,还不如直接杀了给淑妃娘娘偿命。”将军这话说得直接——这也是李章最喜欢的武将的类型。
    此时此刻整个营地安静得让人觉得有几分窒息,所有人都被约束在他们各自的范围内不许乱走,禁军已经里里外外地把这里守护得如铁桶一般。
    李章笑了笑,果然也没有觉得将军的话说得粗鲁,只淡淡道:“先把这西戎公主做的事情传回去让那国主知道,看看他作何反应。”
    “陛下准备把西戎拿下来么?臣可以带兵!”将军眼睛亮了起来,“上次对西边用兵还是太仁慈了一些,安国公太小心了,如果臣带兵,一定能让他们老实安分地低头从此再不想什么西戎不西戎。”
    李章看了这将军一眼,道:“先不能着急,等一等看看。”
    将军自然能领会李章的意思,他带着几分兴奋地应下来,跟随着李章一起回去了御帐中。
    帐中文武重臣都在,太子李傃也在,这样夜晚没有人会去休息,西戎公主既然做出这样事情,便是要让戎国付出代价的。
    江画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这一次她是被伤口疼醒的。
    或者是睡着时候不经意动的时候牵扯到的缘故,她一下子就醒过来,也没能忍住痛呼了一声。
    徐嬷嬷在旁边和衣而卧,听着声音立刻醒过来,先查探了一番伤口的情形,见没有渗血的迹象才堪堪安心了一些。
    “什么时辰了。”大概是因为太医的医治的确有用,这一次江画说话声音虽然还是小,但已经比上一次清晰了。
    “快天亮了。”徐嬷嬷在一旁坐下,然后又拿着旁边的棉纱蘸水在她嘴上碰了碰,“太医说暂时不能喝水,娘娘要是口渴,明天问问能不能吃瓜果之类吧……”
    “我还没说要喝水……”江画闭了闭眼睛,有点想笑,但又觉察到腹部有伤完全不敢乱动。
    “娘娘的意思奴婢清楚着呢!”徐嬷嬷叹了一声,“娘娘就安心休息,安心养病,别的事情就不用想了。”
    江画应了一声,有些疲累地闭上眼睛,但也没什么睡意,便只做养神。
    朦胧间她想起来上辈子太子出意外之后的事情,她记得那事情宫里面倒是没怎么大肆宣扬,就和公主夭折一样悄无声息,现在想一想,这意外若是落在这西戎公主一刀上面,也真的无话可说,依着李章的性格是什么都不说,直接朝着西戎泄愤了——她忽然想起来上辈子的李章的确是对西边用兵了很多次,她原本以为这辈子李章只对西边用兵了那么一次是因为安国公变成安县侯的缘故,现在看来对西边用兵只是时间和契机未到。
    这辈子李章还会疯狂地对西边用兵吗?
    她试图站在李章的角度想了想,又揣度着他平日里行事的逻辑,感觉他仍然还是会这么做的——他就是一个好战又懂得如何去开战的皇帝,他不可能放过一个这样平白无故送到脸上来的机会。
    所以这一次对西边用兵,带兵的还会是贵妃的兄长吗?
    上辈子时候她很清楚地记得贵妃的那位兄长在这么一连串用兵过程中立功无数,所以那时候太子没了,楚王才会被人觉得有机会成为太子,前朝有立功无数的崔太尉,后宫有贵妃,楚王便有这样的资格。
    这辈子会怎样?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一些些好笑,此时此刻她躺在这里,想着的是她以前从未去想的事情,似乎她已经成为了能翻云覆雨的执棋者,可事实上她是吗?
    她睁开眼睛看向了徐嬷嬷,问道:“那个公主……为什么要动手?”
    徐嬷嬷道:“据说是心上人被他们西戎国主给杀了,所以想报复。”一边说着,她一边摇了摇头,“这话奴婢听着就觉得假,也没人觉得是真的——娘娘别想这些事情,劳神。”
    “只是觉得……意外又有些好奇。”江画缓慢地笑了一声,“毕竟挨了一刀,总想知道为什么。”?
    第78章 结果、他不会去纠结原因到底是什么
    淑妃遇刺,西戎一行人被关押起来,秋獮自然是不了了之。
    李章先带着人回了宫,特地把太子和吴王一起留下来照应还没法挪动的江画,还让人把宫里面的李俭也接过来,大概是怕江画一个人躺着无聊。
    他倒是没亲自过来,只让内侍过来传话道:“有什么事情便直接吩咐太子和吴王去做就行,不必有什么忌讳,后宫的事情不必多担心,已经吩咐了贵妃接手去管着,一切以养好身体为最重要的事情。”
    这样旨意下,大家自然知道淑妃留下并非是因为失宠,而仅仅只是现在没法挪动罢了。
    宫里面贵妃听说了这话,面上露着恰到其份的担忧,向两旁道:“既然如此,宫务更是要上心,不可让淑妃养病时候还要分心。”
    左右听着这话也一起露出担忧神色,皆道:“请贵妃娘娘放心,奴婢们一定稳妥办事。”
    贵妃淡淡应了,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让左右退下,留了心腹嬷嬷在一旁,又细细问了问江画的情形:“太医究竟是怎么说,能好还是不能好?将来会有影响吗?”
    嬷嬷道:“太医正一行都还在宫外没回来过,宫中留着的也说不清。”
    贵妃露出了思索的神色,半晌才道:“让太子和吴王照应,还把六皇子也送过去,怎么看都像是情形不太好的样子……”
    “圣上倒是也没怎么追究那西戎公主。”嬷嬷试探着说道,“如若从这件事情来看,伤得应当不算太重吧?让六殿下过去,或者是怕淑妃养伤的时候寂寞,太子和吴王都是要避嫌不能陪着说话的,六殿下才是能彩衣娱亲的那个。”
    贵妃摇了摇头,她对李章还是十分了解的。
    刺杀的事情既然出了,那就只用看结果就行了,他不会去纠结原因到底是什么,不管是怎样迫不得已或者感人泪下的原因,都不妨碍最后结果是他们行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在秋獮上对太子露了兵刃。
    既然只看结果,那么李章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让西戎来承受这个结果带来的最后后果了。
    她想起前朝兄长传信说过李章准备对西戎再用兵的消息——或许她也不应当去想什么原因,只看后果就行了,现在她替代了江画拿到了后宫的权柄,尽管没有得一个摄六宫事的明旨,但权力是实实在在的,在江画身体恢复之前,她就已经取代了江画在后宫中的地位。
    江画能不能恢复、恢复之后的事情她现在并不需要去考虑。
    想到这里,她振作了起来,吩咐身边嬷嬷道:“去个人请郑婕妤下午过来喝茶,另外让楚王中午过来一起用午膳。”
    秋獮时候楚王李佾也是在场的,出事那会儿他是正在和他身边的人一起追逐一头大熊,熊最后是猎到了,还没等他欢天喜地去李章面前讨好一下,那边西戎公主给了淑妃一刀,李章立刻就没管这些打猎的事情,先关心淑妃再关心太子最后带着文武重臣去关心西戎能不能打之类的事情去了。
    猎到的熊也没法卖好,李佾郁闷了一阵子,便让人把熊收拾好了准备送给他亲娘。
    正好回宫来还想着要把熊送去云韶宫,这边云韶宫就来人请他一起去用午膳,李佾索性就带着熊直接往云韶宫来找他亲娘了。
    “熊,我猎的。”李佾一进云韶宫,便让人把收拾好的皮子之类的给了贵妃,“那天我一眼就看到了这熊,心想着这皮子可以给做个斗篷之类的,冬天多暖和!”
    贵妃是真的意外了,她可没想到她儿子还能猎一头熊,脸上不由得便浮起笑容来,道:“果真是长大了,以前你去打猎,猎个兔子都不容易,现在还能猎到熊。”
    李佾嘿嘿一笑,正想炫耀几句,但想到那天李章看都没看自己的熊,又有些惆怅地歪在椅子上了:“那天人多呢,想着能不能出个风头,谁知道那西戎人不地道。”
    “西戎人不知好歹,你父皇应当打算对西戎用兵的。”贵妃安抚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今天让你过来,是想问问你,要不要想办法去军中?你舅舅应当会带兵,我想办法让你去军中跟着去西戎,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真的?”李佾有些诧异,但面上露出了一些兴奋,“要去军中当然是好事了,不过我觉得父皇应当不会用兵的吧?之前不总是说那块地方拿下来也不划算?”
    “意义不同。”贵妃耐着性子和他讲解,“想想你以前读过的书。”
    李佾思索了一会——他诗文上造诣一直平平,在书房里面读书时候,他们几个皇子的成绩非常反映他们各自生母和地位,他向来是比不过太子,但又能微妙地压一点点吴王。
    这会儿他想了想,倒是也能明白为什么意义不同,只是他自己并不太相信他亲爹是这么个象征和意义压过实用性的人,可这会儿也不知要怎么反驳,于是只避开这话题说去军中的事情:“那我去军中,就跟着去舅舅那边么?舅舅这次能带兵吗?”
    贵妃也拿不准崔靖这次究竟还能不能带兵,安国公王炎序既然起复,李章大概也不会让他闲着不做事,是有极大可能会去带兵的。她思索了一会儿,道:“说不准,但只要你想去军中,到时候便和你父皇说一说,让你父皇知道你想出去历练就行。”
    李佾点了点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道:“那什么时候会出兵?会不会耽误了我和宫氏成亲?”
    这问题问得贵妃噎了一下,半晌不知说什么才好了,道:“儿女之情且放在一边吧!你和宫氏既然已经指婚,到时候就算你去西戎打仗了,她也要等着你,难道你还怕她跑了?”
    李佾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我是想着,要是她不乐意等,那换一个?秋獮时候我还遇着她了,我看她好像也不怎么喜欢我的样子,就和我干巴巴地说了两句话,也没送点东西给我。”
    贵妃没好气地用熊掌拍了李佾一下,道:“有规矩有教养的女孩儿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和男人打闹嬉笑送东西!你有这想法,倒不如去练练武功,免得到时候去战场上傻了眼,只会骑着马被人追得丢盔弃甲!”
    听着这话,李佾顿时闭嘴,不敢再说三道四。
    贵妃也不耐烦和李佾再这事情,索性换了个话题讲了讲他应当去再巩固武艺,接着用过午膳,便直接打发了他出去。
    李佾也怕了他亲娘拎着他耳朵说这些,于是一听这话,便一溜烟跑走。
    出了云韶宫,他漫不经心地顺着宫道往自己的宫殿走——他不耐烦坐什么肩舆,宫里面又不许他骑马,于是总是走路的时候更多。
    秋高气爽的季节,天空显得碧蓝且高远,万里无云。
    红墙下,远远便见着一道粉色的身影停在了宫道拐角的地方——是避让的意思。
    李佾停下脚步,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了。
    他抬眼看向了那粉色的身影,他眼睛好,看得远,又或者是因为宫中女人的衣裳向来都是有规制的,他认出来那是郑婕妤。
    他垂眸思索了片刻,朝着另一边转了方向。?
    第79章 机会、他很多年没见过这么直接争宠的女人
    李佾远远看着郑婕妤朝着云韶宫走去了,又不自觉地想起了宫氏。
    平心而论,如果只比较颜色,宫氏和郑婕妤其实也差不了太多,只是宫氏看起来少言寡语,甚至有些木讷,实在是让他喜欢不起来。而郑婕妤就不一样,她显而易见地开朗烂漫……只可惜,她已经是他父皇的婕妤,旁的事情也不必再多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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