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无尘深吸了一口气,将长纱撩了上去。
    他已非昔日少年,不再有一身温润君子之风,也不再青涩天真,此刻的明二郎,早就在谢风息手里被养成了艳丽尤物,就算素衣白衫,也透露出一股楚楚动人的风情,他的豹尾藏在衣服底下,可展露出来的这些,已经跟当年判若两人。
    沉萱的眼眸瞳孔紧缩,眼珠几乎跟着颤了一瞬。
    明无尘道:“萱娘……不,剑仙阁下,可还识得二郎?”
    沉萱单手支在剑柄上,剑锋狠狠地嵌入地面,昆吾剑吹毛断发的锋芒斩裂了内殿的砖石。她道:“许久不见。”
    “昔日我失踪,剑仙对师姐、对明家,都说的是我跟他人私奔了么?”明无尘问,“你就没有,找过我吗?”
    沉萱缓缓地闭上眼,然后又掀起眼睫,神情复杂,一言难尽:“难道二师姐不曾好好待你?”
    这话便是承认了。
    别说孟琨玉被气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连梅问情都跟着琢磨了半天,跟贺郎道:“她这脾气很硬啊,连迂回都不肯,这样果断的心性,只可惜人太无情了。”
    贺离恨:“你要是这样,我就先一步杀回去,捆住你的手,将谢风息那疯女人的手段在你身上用一遍,看你还敢不敢始乱终弃。”
    “咳。”梅问情道,“那哪儿能啊?我多忠贞,是吧小惠。”
    小惠姑娘目不斜视,脸上写着“我只是个纸人,不懂你们之间的情调。”
    沉萱这话不仅将孟琨玉气得够呛,连忍耐至此的明无尘都突然控制不住,手指攥得紧紧的,眼角泛红,咬紧牙根才说出话来:“你知道,好,你把我让给她了是吗?可我不曾是个物件,不曾是个礼物,你们凭什么这么让来让去!”
    他快走几步,逼近沉萱面前,伸手揪住她的领子,当面问道:“你为什么要说我另结新欢,污蔑我的声名,你跟你的好师姐根本就是沆瀣一气、蛇鼠一窝,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沉萱,你告诉我,我哪里负了你,竟然变成你们师姐妹之间交易的筹码?你把我送给她换来了什么?啊?”
    沉萱垂眸不答,只是道:“她说会好好待你的。”
    明无尘怒不可遏,几乎从愤怒演变成一股可悲,莫大的哀痛和懊悔侵袭而来,让他心口闷痛,喘不过气,揪住她衣领的手渐渐脱力,却又不甘心,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沉萱受了这一巴掌,清冷脸庞上浮出指痕,她既没有阻拦,也没有躲。她凝视着明无尘,昔日的二公子被作践得体无完肤,这种耻辱之中,也有她的过失。
    沉萱道:“我是昆吾的执掌人,清源剑派的掌教,我不能犯错。”
    “所以,就只能是我的错?就只能是我另结新欢,与人私奔,背上骂名?”
    明无尘的声音有点嘶哑,无力地松开手,不停深深呼吸,恢复理智。
    “谢师姐她,没有遵守给我的诺言。”沉萱道,“她说终生只娶你一个,绝不再娶,待你如正君,生前建立共庙,死后合为一坟。”
    明无尘闭上眼,苦笑了几声,转过头不再看她,而是道:“若她亲手将我折磨死,再自杀,也算合为一坟了。”
    沉萱望着他背影,一时失语。
    那日明无尘从她的观剑亭下山,滂沱雨幕,她的剑奴原本护送着他,然而却尽皆杳无音信,殒命当场。到了午夜,她察觉事情不对,出门去寻,见到谢师姐站在观剑亭外,擦拭长剑,静静地等她。
    沉萱窥见她剑上的血迹。
    谢风息说:“师妹,你那未婚夫的身段,十分不错。”
    沉萱道:“我真该杀了你。”
    “可你不会。”谢风息走近几步,绕着她漫步一周,道,“你根本不爱他,你只是爱你自己,所以才稍微对这个体质纯净的正君好那么一点儿,可要是你有了别的选择、更好的选择,你还会惦记着他吗?”
    沉萱的目光随着她动作而偏移。
    “你杀了我,清源剑派的势力便会小一分,对你报仇就更无益了,要是我将你的身世告诉魔尊,你说他会不会一时兴起,来永绝后患呢?”谢风息笑道,“师妹,只要你将二郎许给我,不仅掌门之位是你的,我还会为你寻找更好的男修助你修行,我这个师姐,也甘心臣服,任你驱驰。”
    “为什么?”沉萱问。
    “为什么?”谢风息重复一遍,忽然扬唇大笑,差点笑得直不起腰,她的手搭在沉萱肩上,眼睛眯起,轻盈地道,“上有孟师姐,下有你,我虽然入了元婴境,可前途无望,还不如去死。沉萱,你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你究竟抢了我多少东西?不过也罢,你是我师妹,我照料你是应该的,以往我都不计较……只不过这一次,也让我看看你的人,究竟是什么滋味吧。”
    沉萱难以理解她。
    “我求道中途,受困在此,只想寻欢作乐。”谢风息笑着道,“你知道最让我高兴的是什么吗?就是把他按在怀里时,他哭着喊你的名字,向你求救,可是沉师妹,你却救不了他。”
    沉萱默然片刻,似乎思考了许久:“我要你好好待他。”
    “放心,我会让他重新喜欢我、爱慕我的。”谢风息走近几步,手指轻轻掸了掸沉萱的衣衫,讽刺道,“师妹,我早就说过,你只爱你自己,真是个伪善小人。”
    沉萱后退半步,语调冰冷:“那你呢,疯女人。”
    这些年以来,即便在孟师姐面前,她们两人都是貌合神离,更何况在私下,沉萱就更不会去主动打听谢风息的事情了。
    此事她虽牢牢记得,但却难以宣之于口,只能缄默,过了半晌,才忽然道:“二郎,我替你杀了她。”
    明无尘并未感动,只觉得这是一种根本没意义的怜悯,他道:“有朝一日,我自然会亲手杀了她,也会亲手杀了你!在我眼里,她虽然不可理喻,万死不足泄恨,但你也一样,跟谢风息没有什么不同。”
    说罢,他便重新放下面纱,不愿意再看沉萱一眼,而是躲在贺离恨身边,靠在贺郎君身边流眼泪。
    贺离恨刚想要规劝他,为这种人流泪不值,仔细哭坏了眼睛,话还没说出来,一旁的小惠便道:“主君放任他吧,人总有发泄之时。”
    贺离恨先是点头,而后又扭头看着小惠,目光疑惑,今天的小惠姑娘居然主动开口说话了?
    可他目光转过去,小惠却目视前方,脸上胭脂红艳,唇红齿白,目光跟陶瓷人偶一样,莫得感情。
    明无尘不跟她动手,一旁的孟琨玉却按捺不住,她快要被这两个师妹给气死,要不是已经返老还童,打不过沉萱,恐怕现在就能清理门户。
    即便打不过,孟琨玉周身也剑气凝聚,汇成令人胆寒之气,几乎一剑就能让沉萱重伤。而站在不远处的昆吾剑仙却眉睫未动,合手躬身,向师姐请罪。
    这剑光将出未出之际,一道滚滚清光笼罩而来,将无尽锋芒按下去,一个清朗男声从外响起:
    “萱娘走得太急,我原以为是结姻亲之好的清源剑派出了问题,所以赶来相助,没想到遇见孟前辈动怒,只是萱娘再有错,也是怜衣的妻主,孟前辈岂能挥剑说斩就斩呢?”
    话音在殿内反复回荡。
    清光一卷,剑意锋芒仿佛被无形的波涛裹挟着,化刚为柔。一个男子站在沉萱身侧,亲昵地挽住了她的手。
    这位正是沉萱的正君,无极真君魏怜衣。
    怜衣此名出自于一句描述夫妻恩爱之诗,说是一对道侣成婚百年,夫君寿尽之时,身形纤瘦,弱不胜衣,他的妻主在床头榻尾照顾左右,不离半步,夫君死后,妻主也大病一场,跌落了几个小境界,见到夫君的故衣,便情不自禁、潸然泪下。
    魏怜衣的年龄比沉萱要大几分,但也是芝兰玉树,气度不凡。他站在沉萱身侧,不仅外貌相配,似乎还能给予沉萱无限的支撑与后盾。
    孟琨玉道:“她是我的师妹,我要教诲她,还需要经过你的同意?!”
    魏怜衣先是对沉萱低语几句,随后抬首道:“这未必就是萱娘的错,何不等谢元君归来,询问清楚再说?就算萱娘一时不察,耽误了这位……嗯,二公子?那也是她心中爱慕怜衣,不负怜衣的缘故,请孟前辈海涵。”
    这话别说孟琨玉了,就是贺离恨听着都感到无语,他审视着这个四年找段归七八次麻烦的无极真君,喃喃道:“脑子里只有恋爱吗?还是只有自己的妻主?这昆吾剑仙也不像个会说话的……”
    他坚定地觉得,自己被梅问情蛊惑,是她嘴甜温柔,手段高明,陷入这种人的罗网,属于是一时不察,情有可原。
    但被沉萱这样的蛊惑了脑子,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魏怜衣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逼问了数次、被确定已死的前任魔尊就在此中,此刻仍面带笑意,一派温和,语调如沐春风地道:“孟前辈,既然你这里客人也多,不如我们坐下喝一杯酒,吃点东西,慢慢从长计议吧。”
    他唤一声孟前辈,那是礼貌,孟琨玉就是再怒火难消,但她自家人知自家事,她这种情况,又能撑几年呢?只得给无极真君面子,缓和冷硬的神情:“如此也好,真君你其实也该好好尽尽自己的本分,规劝一下你的妻主。”
    魏怜衣行了一礼。
    这极为僵硬的气氛,居然就这样缓和了下来。孟琨玉用手掐了一下眉心,吩咐弟子道:“你们接待一下客人,等谢风息那个孽障回来。”
    周遭剑修领命而去。
    一时半会其实等不到谢风息。
    梅问情心知如此,却不多言。她与贺离恨共坐一席,姿态亲近,一看便知是一对佳偶,仿佛对清源剑派的“家事”丝毫不过问,只是在茶点上用工夫,给贺郎挑点好吃的。
    贺离恨胃口不好,吃不下这些甜腻东西,然而梅问情如此关心,他实在不好意思不吃,皱着眉头尝了一点儿。
    她问:“有没有喜欢的。”
    贺离恨诚实摇头。
    “你这嘴巴越来越刁了。”梅问情道,“这让人怎么养得胖?”
    她说完此话,便又靠近他耳畔,轻声低语:“你说,这个魏怜衣实力如何,打不打得过你?”
    贺离恨抬眼望去,见她递过来一杯白水,便举杯轻啜,端详着对面跟孟琨玉商议的无极真君魏怜衣,他思索片刻,道:“如无意外,能让我谨慎在意的,只有那把昆吾剑。”
    梅问情道:“好,那一会儿我来找他的麻烦,咱们想办法动手,不说杀了他为段魔君报仇,也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让这人知道咱们魔尊不是好欺负的。”
    贺离恨看过去:“咱们魔尊?”
    梅问情先是“嗯”了一声,然后恍然大悟想起自己不是魔修,严谨修订道:“我的魔尊。”
    贺离恨哼了一声:“我怎么不见你有半点高洁伟岸的样子,你真是正经的道门正修吗?还是说,你只是功法充充样子,实际上是什么旁门左道。”
    梅问情叹道:“身具阴阳二气,自然是参详的先天阴阳大道,我可是真金不怕火炼、纯粹无比的道门正宗啊。我不爱杀生的,难道你不知道?”
    是,你不爱杀生,只爱看热闹罢了。
    贺离恨瞥了她一眼,反正也习惯了,懒得说什么,正待他琢磨着一会儿怎么动手时,不知不觉中便将杯子里的白水饮尽了,正当他考虑到一半,忽然觉得这水居然回甘,舌头上都泛着甜,而后又有一丝甘冽辛辣。
    “……这是酒?”
    “酒?”梅问情也倒了一杯,稍微尝一口,“不是水吗?”
    两人四目相对,大约片刻,迟缓的甜味从舌根上蔓延过来,梅问情才慢慢地道:“……有点,难喝。”
    贺离恨将杯子放下,然后又推得远远的,准备跟守殿弟子问一声有没有茶,然而还没说出话来,就觉得一阵头晕,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觉得自己的酒量不至于此。
    一杯而已,这酒跟水一样,能有什么劲儿。
    贺离恨眨了眨眼,松开手,道:“没事,才一杯……”
    他的嗓音被酒水浸润,有一股软糯感,尾音又透着轻微的哑,结果刚说出两个字,就倒了下去。
    “哎,你。”梅问情赶紧接住他,将贺离恨抱了个满怀,向自己怀抱内侧拢了拢,她抬指挑起他的下颔,见对方真的醉过去了,简直有点难以相信,“这就醉了?这不就是水……贺郎?”
    这头的动静不大不小,正好惹来孟琨玉的注意,她正跟魏怜衣商议得心烦意乱,于是先撂下这人,转而问:“道友,这是怎么了?”
    “劳烦孟道友为我们准备一间房。”梅问情道,“你们这酒……真是普渡众生、慈悲为怀,厉害,厉害。”
    要不是贺离恨喝醉了,这时候应该跟他们打一架才是。
    孟琨玉没能意会,目露茫然:“这是我派的大梦浮,酒性极淡,引人磨练心境、了悟红尘,怎会饮醉呢?”
    第54章 .重来“我要我们重新来过。”……
    按照寻常修士来说,不对着酒缸喝,大多都喝不醉,而且大梦浮只渡化有缘之人,有人饮之,如同白水,而有人饮之,则恍惚之间如梦一场,过往种种,皆成虚幻。
    只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会醉的。
    但这两人可不是寻常人。梅问情就算喝再多的酒,只要她不随性而动,她不想醉,这酒就影响不到她,喝起来真如白水一般。
    而贺离恨不仅是魔修,还有了身孕,可这些说起来实际上都不重要、他醉得有些糊涂荒唐,几乎是一瞬间便被勾起漫长浮生,有一股线串连进脑子里一样,隐隐令人头晕。
    梅问情抬手横抱起他,在守殿弟子的引领下进了客房,吩咐小惠保护好明无尘,时时注意正殿的动向,便关门点灯,将贺离恨放在床榻上。
    剑修门派的客房十分素净,只有一床、一案,一灯烛而已,连椅子都简朴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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