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抬起的羽睫轻颤了一颤:“折枝明白您的难处——可,可世上也并非只有为官一条通途。您还可以经商, 成为一方富贾。可以开私塾, 教人古琴乐理, 桃李满天下。亦可以云游四方, 成为音律大家——”
    “折枝。”萧霁低低唤了她一声,眉眼间的神情却愈发落寞:“我的父亲曾是前朝右相,我也曾是相府嫡子,有锦绣前程与通达仕途。”
    “曾经见过天光的人,又怎会甘愿一生困在淤泥之中。”
    他低叹出声。
    折枝轻愣,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萧霁上前一步,将视线落在她面上,语声温沉:“折枝,拨乱反正,难道不好吗?”
    折枝缓缓摇头,羽睫低垂:“折枝身为女子,不懂先生所言的乱与正,可是先生,您还记得当初舍粥时见过的流民吗?”
    “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孩童饿得连哭也无力,皆是因一场天灾。”
    “折枝以为,人间最凄惨之事不过如此,可折枝身边的侍女却对折枝说,天灾尚好,还能逃难,人祸才真正会要了百姓的性命。战乱时的情形,典儿卖女,易子相食,比折枝所见惨烈上数十倍不止。”
    “您也曾亲手给他们盛过粥饭,当真忍心看见战火再起,生灵涂炭吗?”
    “只为您与折枝的一己私利。”
    银江畔,是良久的静默。
    一瞬间,像是漫长的十年光影倒转而去。
    他倏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折枝的情形。
    那时候她才七岁。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像只小雀似地跟在嬷嬷身后,步履轻快地走进门来,手里还拿着一块未吃完的栗子糕,弯着那双明亮的杏花眸,问他何为古琴。
    那时候,他回答‘古琴有四善九德之说,君子之器,象征正德。因此,琴亦正乐,乃君子之音。1’
    君子正德。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有些悲哀。
    不知不觉,已过十年之久。
    当初懵懂的稚童已长成芍药花一般明媚的少女,就这般安静地站在他面前,用他曾经教过的道理诘问他。
    他却已无法如当年一般作答。
    十年,足以令一株幼苗开出动人的花卉,也足以令一人走上歧途,背离本心。
    他已无法回头。
    可无法回头的,又岂止是他一人。
    萧霁阖眼。
    “折枝,你已别无选择。”
    “我令青霜交给你的那包药粉里,除了迷魂散,还有大量的百合粉。”
    “百合粉——”折枝的杏花眸微微睁大了,继而渐渐笼上水雾,眼泪玉珠似地顺着羽睫接连坠下,落在码头坚硬的木板上,一一碎裂:“是,折枝想起来了。折枝在荆县里的时候与您提起过的——折枝不在院子里种百合,是因为哥哥忌口百合,若是误服了,会出大事……”
    她说着渐渐哽咽,将脸埋在自己的掌心里,任由泪水恣意而下。
    “先生,折枝终究是输了。”
    输得惨烈,狰狞,输尽了彼此所有的信任与美好。
    萧霁沉默,眸底的神色却随之复杂了几分。
    他抬手,似想如幼时那般,替她拭去面上泪痕。
    只是指尖尚未碰到她的侧脸,耳畔便是风声一厉。
    萧霁心中骤然一凛,迅速收手回身。
    一支玄铁箭擦着他的衣袍险险而过,‘夺’地一声钉入坚硬的木板之间,尾羽犹自颤抖不已。
    萧霁立时抬眼望向来路。
    无数暗卫与弓箭手自薄雾散处现身,已将这狭小的码头团团围住。
    为首的男子高居马上,玉冠束发,剑袖骑装,手中的玄铁重弓上,弓弦仍在震颤。
    “谢钰——”
    萧霁神色震动,转首看向立在一旁的折枝。
    不知何时,折枝已退开了三步之远的距离。
    “您送来的药,折枝终究没有用在哥哥身上。”
    折枝噙泪,最后一次对他弯眉而笑。她将那方小巧的纸包放在地上。转身提起裙裾,决绝地向谢钰跑去。
    江风将她的裙裾拂起,在初透的天光中潋滟夺目,如一株盛开的银红色芍药。
    原来,无法回头的,唯他一人而已。
    萧霁自嘲般轻笑出声。
    在谢钰翻身下马的刹那,他箭步上前,握住了折枝的袖缘。
    比起谢钰,他离折枝更近。
    他并未迟疑,迅速将人带回身畔,袖间的匕首随之出鞘,架上折枝纤细的脖颈。
    谢钰的身形于两人一步之遥处生生顿住,握着长剑的右手骤然收紧,眸底晦暗如永夜。
    “萧霁!”
    折枝亦是不可置信地惊愕出声:“先生——”
    她轻愣了一愣,垂下一双仍旧笼着水烟的杏花眸,去看横在自己颈间的匕首,羽睫轻颤了颤,终是低声道:“是折枝信错了您。”
    萧霁没有作答。
    寂静的江面上随之传来喧嚣,打破了清晨寂静。
    是等在画舫上的人手自变故中回神,齐齐持盾张弓,瞄准了岸上众人。
    岸上的暗卫们亦拔刀出鞘,弓箭手挽弓如满月。
    却无人敢率先动手。
    一声钝响,是铁器敲打在木板上的声音。
    谢钰弃下手中长剑,目光紧凝在萧霁手中的匕首上:“放开她,我过来做你的人质。”
    “不必。”萧霁眸底的神色复杂:“我无意伤折枝,只是想请谢大人令暗卫退离码头。”
    谢钰随之抬手,暗卫们齐齐往后退开十步,从码头的木板上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
    萧霁随之挟折枝往后退去。
    一直退到铁梨木的船板上。
    折枝咬唇忍着泪意,心跳得骤然快了几分。
    虽说她看不见身后的情形,可却也知道,再往里走,便是画舫的船舱。
    等到了封闭的船舱里,便再难以脱身了。
    “穗穗。”谢钰低低唤了她一声。
    折枝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岸上水风渐起,柳絮纷飞,落雪似轻柔拂过他的周身。
    谢钰抬手,随意握住了一枚,复又松开。
    那枚柳絮便复又顺着方才的轨迹飞去,坠入暗卫之间,渐渐寻不见踪迹。
    折枝的视线骤然一停。
    那群暗卫里,她没见到谢钰最信任的泠崖与计都。
    她似是明白过什么,随之将羽睫垂落,徐徐启唇道:“先生,您可知道。您来到桑府的时候,折枝刚失去母亲不久。继室当家,除了田嬷嬷外,府中罕有真心待折枝之人。”
    “而您是折枝的第一位西席,也是府中除田嬷嬷外,唯一会维护折枝,给折枝讲话本子,买兔儿爷,栗子糕的人。是您教折枝古琴,教折枝为人处世的道理,是您每年的生辰给折枝寄来书信与礼物,从未遗忘。”
    “折枝十年以来,一直都很敬重您,信任您。直至今日——”
    她略微一停,语声渐渐低了下去,杏花眸里复又涌上水意:“直至今日,您以这种方式告诉折枝。整整十年的师徒之情,折枝珍视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
    骗局吗——
    萧霁苦笑。
    也许,更像是一场死局。
    自那场滔天大祸后,他便没有退路,唯有向前。
    用尽一切他曾经鄙夷过的手段去筹谋,去离间,去笼络。
    只为离开泥沼,只为让他的族人,重见天光。
    萧霁垂眼,避开了她的视线。
    “若有来世,望你我之间,不再这般收场。”
    分神的刹那,一支飞镖打在他手中的匕首上,‘铮’地一声锐响。
    利刃应声自折枝的颈间往外偏离半寸,随之被泠崖以长刀挑开。
    折枝便趁着这个时机从萧霁手中短暂脱身,提着裙裾往连接码头的跳板上跑去。
    “开船!”
    随着萧霁一声令下,船夫立时便抽刀砍断了缆绳。
    连接码头的跳板未来得及收回,生生坠入水中,掀起滔天白浪。
    画舫迅速离岸。
    折枝的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在甲板上,忙伸手握住了一旁的桅杆。
    她慌乱往回看去。
    却见萧霁的人手正与泠崖计都缠斗,凭借着人数的优势,令两人无暇抽身。
    而萧霁却自乱战中脱身,抬步向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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