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佩紫松了口气,正想着如何同她把话说清楚,先生却进来了。她连忙坐好,一时闭嘴不语。
    翔鸾书院的女弟子们到如今已然上了近一月的课,她们俱是出身不凡,自然也都极为聪颖,因此从腊月开始,书院中就要给大家开算学课了。
    士农工商,如今商人依旧是地位较低的职业,但是女弟子们将来俱是要做当家主母的,这算学一课自然极为重要,因而姑娘们对新来的算学先生展示出了极大的热情。
    可等那人往前头一站,柔止便睁大了眼睛。
    不只是她,先前一道从宣宁府出来的余燕雪、余燕景二姐妹也瞧着惊讶极了,纷纷道:“佟先生!”
    佟先生见了她们,似乎十分惊讶,她先前便很喜欢柔止这个学生,却不料如今还能相见。她温柔的面上微微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学生们都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先生,更何况佟先生早年名声在外,乃是教过孝懿皇后之人,所以等佟先生的课上罢了,学生们都还很是不舍。
    “先生曾经教过孝懿皇后,”有个女学生问,“那翔鸾书院创办的时候,先生有在其间么?”
    佟先生望着如今热闹的学堂,仿佛有些恍惚。
    “是呀,”她温声说,“孝懿皇后那时候说要创办这个学堂,遭到了许多读书人的反对,他们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倘或在外头听了三五日的课,回家便自视甚高,忤逆父兄,这般的书读去何用?”
    “可书学课的先生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我等读书是为了知礼明德,又怎会忤逆父兄呢?”有些不服气的姑娘便出言说。
    佟先生便笑了笑,对着女弟子们道:“你们今日之所以能够明德,正是因着读过书。而在孝懿皇后开办学堂之前,天下女子都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即便是孝懿皇后本人,也是力排万难,方才设下这一处学堂。我知道诸位这个年纪,对着隔壁辟雍殿的男弟子们都十分好奇,可翔鸾书院办起来实在是太不容易,哪怕是出一丁半点的丑闻,也会叫前人的努力白费。”
    这话正说到痛处。
    少女们彼此交换着眼神,都被佟先生的话打动了。
    是呀,读书的机会如此来之不易,又怎能轻易荒废呢?
    柔止却低声说:“我听说,当今陛下未登基之前,乃是一名并不受宠的皇子,孝懿皇后既然出自名门,自身又知书达理,为何会选择陛下呢?她嫁人后,便被困在深宫内院了,许多事情总是有心无力,想来她若不是皇后,会过得更好。”
    佟先生听见她发问,微微讶然。
    她望向眼前那个曾经自己最喜欢的小弟子,见她虽然柔弱风流,可坐姿端正,神情端凝,倒是有些昔日的许舒筠的影子了。
    她心下感慨,只是苦笑,说:“陛下于微末之时,认识了舒筠,那时她还是许国公府千娇百宠的小小姐,偏偏生性不羁,穿了男装成日与军中将士们厮混。陛下当时被派来监军,见舒筠以一人之力能够打得过号称军中剑法最好的一名将军,遂对她生了好奇,一来二去,二人便认识了。”
    许家手握重兵,历来便叫天子忌惮,自然也不会轻易蹚浑水,一直在许舒筠与在那之前都没有站队哪个皇子的意思。
    可后来许家的小小姐飞蛾扑火般地爱上文清客,也将整个站在岸上的许家,拖到了权力纠葛的污泥之中。
    可许舒筠又得到了什么呢?老国公身死,她的兄长如今为保全国公府,已然让出大半兵权,许国公府辉煌不再,便连她的独子,也只得在一片昏暗之中踽踽独行,伶仃孤苦。
    后面的这些话,佟先生不便再说。
    女学生们仅仅听明白了这故事的前半段,倒还有不少感念于帝后昔日青梅竹马,伉俪情深的。
    唯有柔止一直静静地听着,即便是同窗们都纷纷赞叹帝后青梅竹马的故事,她也并未说话。她知道孝懿皇后后面一定过得不好,不然文琢光堂堂储君,又怎么会被逼道宣宁府那样偏僻一角,避世一年呢?
    她望着佟先生眼中化不开的哀戚,想到了文琢光,心下忽然很是难过。
    今日下学后,柔止依旧是动作最慢的,可佟先生要走的时候,她却忍不住叫住了她,“佟先生,弟子可以与您一道出去么?”
    佟先生回过头来,有些讶然,旋即温和地道:“好呀。”
    柔止在她面前总是有些害怕的,虽然佟先生待她一直很好,可她并没有与佟先生走得这样近过,想了想,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来意,“今日太子殿下答应了来接我,我想先生既然认得皇后娘娘,应该也会想见一见太子殿下。”
    她带着佟毓出去,掀了自家马车的帘子,果然见到文琢光坐在里头。
    “哥哥,”她有些忐忑地喊了一声,旋即说,“佟先生来了,您要不要见见。”
    文琢光闻言似乎也十分诧异,可很快,他便柔和了神情,出来与佟先生见礼,道:“不知佟先生来京城了,有失远迎,我便代替我母亲,请佟先生到东宫去喝杯茶吧。”
    ……
    东宫。
    佟毓喝着茶,望着眼前清俊颀长的青年,笑了笑,说:“殿下幼时还见过我一眼,不过那会儿我与孝懿皇后有些念头不合,加上翔鸾书院到后头停办了,我便负气离京了,只在孝懿皇后忌日之时还偶尔回来,如今一转眼,都到了殿下要成家的年纪了。”
    文琢光注视着热气腾腾的茶雾,淡声道:“再过几日便是母后的忌日,佟先生若是愿意去见她,她应当会很高兴的。”
    佟毓看了看一边的柔止,似乎欲言又止。
    文琢光明白了她的顾虑,招手叫一头埋头吃着糕点的少女过来,道:“佟先生有话直说便是,不需要避着扇扇。”
    佟毓虽然不明白自己这小弟子与太子的关系,然而却知道以太子的谨慎程度,想来不会有差错,于是她便直言问:“舒筠的死,到底是不是意外?”
    文琢光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只是笑了笑,说:“没有人要害她。”
    佟毓迟疑问:“那孙贵妃呢?”
    文琢光反问:“她有这个胆子么?”
    佟毓一时静默。
    柔止在一边听得懵懵懂懂,只见佟先生忽然眼圈便红了,她似乎很难过的模样,连告辞的话都没有说,便起身出了门。柔止不明白向来博学多识的佟先生怎么就忽然这般不懂礼节,下意识就跟了上去。
    她轻声道:“佟先生,你怎么啦?”
    佟先生转过头去,望着眼前急急跟上来的少女,她眼圈还有些发红,神情却是镇定的。她温和地道:“太子殿下生得与孝懿皇后很像,我瞧了如见故人,因而有些伤怀。”
    柔止点了点头,望着她:“我送先生出去。”
    “不用了,”佟先生摸了摸她的脑袋,她对弟子一贯严厉,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昔日的孝懿皇后的缘故,神情忽地就温和了许多,“你回去罢,多陪陪殿下。”
    少女眨了眨眼睛,“嗯”了一声,乖乖地回去了。
    她回到殿内,见文琢光依然不动如山地坐着,好似依旧是那个冷清冷面的太子殿下。她有些踟蹰地喊了声“哥哥”,方才见他面色缓和了些,转向自己。
    柔止坐在他边上,双手捧起茶盏,轻轻地喝了一口,旋即便觉得苦,鼻子眉毛都皱成了一团,连忙拿起一边的白梅酥,往嘴里塞了一大块。
    文琢光看着她,微微发笑,伸出手去,捻掉了少女唇边的丁点儿点心渣。
    如今已然到了夜晚,外头宫人们来来回回,在檐下点起宫灯。初冬的冷风灌不进殿内,银丝碳安静地燃着,混着屋内熏香,使得屋内温暖馨香,有如春日。
    柔止陪着文琢光一道用了晚膳,因着吃得太多,又喝了一盏酸梅汤消食。
    她伏在青年的腿上,看着他批阅公文,眼皮直打架不停,却还是强撑着,“哥哥,既然这样,皇后娘娘又为什么要嫁给陛下呢?”
    少女眼波温润明亮,显然是半点不知男女之事的。
    文琢光不由莞尔,抬手替她拨开鬓边发丝,低声道:“大抵是因为男女之情。”
    他顿了顿,看着少女懵懵懂懂的模样,忽然便有些操心起来,只说:“我听说国子监内,有不少人经常来缠着你。”
    柔止“嗯”了一声,说:“不过我没有搭理他们过。”
    她想了想,又补充说了一句:“我不喜欢他们,真是想不通,皇后娘娘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会为了旁人,舍弃自己的一切。”
    文琢光也有些出神。
    许舒筠的时候嫁给元熙帝,十六岁生了他,他一落地便被封为太子,同年,被朝臣攻讦“功高震主”的许老国公致仕,没过三月便死于风寒。许家人返乡奔丧,彻底远离了朝廷的中心。他本来还应该有个妹妹。但是听说那女孩儿福薄,没有活过满月。
    这所谓的爱情,比得过她所受的半分伤痛么?
    “扇扇,”文琢光摸着少女光滑如水的长发,像是呢喃一般,问她,“你也会为一个人,不顾家庭,不顾后果,放弃自己的自由陪在他身侧么?”
    柔止认真想了想。她不认识太多的异性,心中下意识便拿国子监里头的那群少年做了对比,思来想去,觉得他们甚至都还不如自己的太子哥哥好,于是摇头道:“我不会。”
    所有人都佩服孝懿皇后,她却觉得孝懿皇后太可怜了。
    文琢光笑了笑,说:“我也不会。”
    他说完这句话,便捏了捏她软得好似豆腐一般的脸,笑道:“起来罢,我送你回去。”
    柔止赖着不愿动,嘟囔说:“人家不想走嘛。”
    文琢光板起脸:“都十四岁了,还耍赖么?哪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深夜不归家的。”
    她无奈,只好在他的威逼利诱中,被他拉了起来。她揉了揉眼睛,走出温暖的大殿,便冷得一个哆嗦。
    文琢光便吩咐她身边的红袖去给她取件大氅来。
    柔止还很奇怪他为何会有自己的氅衣,结果等红袖拿来了,方才发现是一件同他身上一模一样的狐狸毛披风,通体雪白,不见一丝杂色,想来挂着用香炉熏了许久,穿上的时候,还能闻见他身上的熏香气息。
    她本就穿了素色的衣裙,唯有耳畔挂着的一对翡翠耳铛泛着幽微的碧色,如今再穿上一件毛茸茸的狐狸毛披风,便衬得下巴尖尖,娇俏秀丽。
    文琢光耐心地弯下腰去,替她掖好了披风,见她荷瓣一般小小的脸被埋在了一圈狐狸毛中,方才松开了手,笑了笑,“好了,去吧。”
    柔止忽然冲他张开手。
    文琢光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小姑娘一头埋在了胸前。她身量娇小,脑袋堪堪够到他的肩膀,伸出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腰,像是万般依赖不舍。
    文琢光拍了拍她的背,正要安慰她两句,便见她抱完自己便立时撒手,头也不回,远远地跑走了。
    就,挺敷衍的。
    文琢光:“……”
    他回头,看到善丰和观棋一老一少站在他身后,好像是在偷笑,看见他转过身来,便又装得若无其事,各自走开了。
    善丰说:“我觉得华姑娘长大之后,更漂亮了,再过两年,只怕京中求娶之人都趋之若鹜。”
    观棋说:“我看华姑娘走的时候,殿下好似很舍不得,到时候等有人上门提亲,估计要更难过了。”
    文琢光:“……”
    倒也不必这么大声,我听得到。
    第29章 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可……
    等柔止的伤养的差不多了,腊八节便来了。
    腊八节,整个国子监的学生们俱都休沐,翔鸾书院的女弟子们则早早地便传阅了一则消息——
    辟雍殿的男弟子们今日要在城郊的马球场比赛!
    柔止这日在家用了午饭,吃了碗腊八粥,便回房间更衣。她要走的时候,林含瑛还特地叫住她,问:“扇扇赶着往外走,可是有心仪的男子了?”
    柔止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
    华谦笑道:“你且叫她走罢,哪有什么心仪不心仪,她年纪还小,正是爱玩闹的时候,便是去凑凑热闹也好的。如今读了书,人瞧着愈发娴静起来,也该出去走动走动。”
    柔止只是说:“我要先去接燕雪姐姐。”
    林含瑛的消息灵通一些,听她说余燕雪,便想见先头隐约听余家夫人提过一嘴她家是如何对待妾室的。余夫人手腕极其强硬,在余家,妾室便如奴仆一般可以随意使唤,当时她去余家赴宴的一回,余夫人还叫后宅中的几个妾室进来伺候了。
    而余燕雪的生母虽然还算得宠,却也难逃被磨搓的命运。
    林含瑛道:“你前些时日不是说,她姨娘生了病,所以她不去学堂,而在家侍疾么?如今她姨娘可大好了?”
    柔止望着母亲,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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