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幸果还叫松本幸果时,曾经是个身体虚弱的早产儿,一直体弱多病,常常需要跑医院。
    她十叁岁那年,突然生了一场大病,连曾经做医生的母亲都束手无策,直到转到了叔叔的医院。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的叔叔是当地有名的医生,自己经营一家私人医院。
    叔叔松本重雄给幸果看过病之后遗憾地告诉她的父母,幸果很有可能熬不过这一关。她的父母接近崩溃,不断哭求着这个在医术上颇有建树的亲戚。
    松本重雄看他们这么坚持,于是告诉他们还有一个方法,可以把幸果转到自己另一家新开的医院。在那里,他会全力用【神的力量】为幸果进行治疗。当然条件也是有的,因为这是借助来自神的力量,所以全家要成为诚心诚意的信徒,要到教团一起诚心祈祷和修行才能度过这次难关。
    藤本慢慢吸着烟,觉得荒唐得好笑:“神的选择?历练?这种东西会有人信?而且他不是医生么,说什么混账话。她的母亲不本来也是医生吗?为什么会相信这种东西。”
    “大概是她病得太重了吧,就像是绝处逢生一样,只要能治好自己孩子的病,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有生的希望,做什么都可以。
    父母走投无路,他们只能把所有的信心全都寄托在松本重雄的身上,他说什么是什么,甚至在她身体状况比较好的时候带她一起修行。令人惊讶的是,幸果的身体真的慢慢好转了。
    也许之前她的父母还在怀疑他,这一次却真的相信了,他们相信这是来自神的选择,更是神的福泽。
    “事实上就是松本重雄医术高明而已,但是他把这种‘奇迹’说成了是来自神的福泽。这种做法,骗了很多信徒。”
    父母又惊又喜之际,还来不及跪谢神的奇迹,松本重雄又告诉他们,这只是这一次,但是不能保证幸果一直都这么健康。
    既然是来自的神选择,也许幸果可以成为神女。
    “神女?”
    “嗯。接受试炼,成为神女。”
    神女不但能受到神的庇护,之后还会口传神谕,传递来自神的信息,成为教团的核心人物,连她的父母都会受到最尊重的待遇。
    钱、地位、生命,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你相信神的存在。
    但是为了让神女不受到人间的污染,一直保持神性,不再生病,她要一直待在神的子民身边才行。
    而且很快,末日的审判就要来临,成为神女以后她将福泽更多的人。若是新世界成立,她和她的家人都会成为新世界的主宰者。
    “听起来真荒唐。”
    “但一旦被洗脑,就回不去了。”
    也许是真的见证过神的福泽,夫妻俩很快就带着幸果正式投靠教团了。
    神女的试炼开始了。
    “试炼是什么……?”藤本忽然之间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学弟的喉结上下滚了滚,“……性交。”
    她成为了教团高层成员的性奴,甚至是用来洗脑新成员的工具。
    藤本瞬间感觉血在往上涌,指间传来一阵刺痛,他茫然低头,才发现烟只剩一小截了。他身体里的力量像一瞬间被抽走,只能用力靠向身后的树干。
    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几次想把烟捻进烟盒都以失败告终。
    “前辈,你还在听吗?”
    “……嗯。”
    “其实……之前我翻资料,发现西川小姐曾经纵火未遂。她在公园的空地燃烧可燃垃圾,但还没怎么燃起来,就被巡逻的警察发现了。因为她是未成年,纵火未遂,没有任何实际的财产损失。而且西川小姐在这过程中一直想让警察抓走她,像失了心智一样,警察判断她没有完全的自主行为,所以最后只做了教育批评。大概……我猜测……”
    藤本也想到了。
    她想求助,通过这样一个途径。但可惜,少年法保护了她,却没能救她。
    “她为什么不直接求救?”藤本问。
    “Delta(デルタ)这个团体,在无差别杀人事件发生之前,它的高层有很多位高权重的政客和在各领域只手遮天的人。那个发现她纵火的巡警,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就被调走了……所以你知道为什么后来这个案子震怒了全社会,审判期也那么长了吗?”
    “明明松本幸果是受害者……”
    “但她同时也是间接的加害者……大概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吧。可怜又可恨的悲情角色,她的出现可是让各路媒体们兴奋了很久。”
    藤本握紧了拳头。
    “很不可思议的是,审问那两位模仿犯信徒时,他们说这次之所以会制造这么大规模的事件,只是为了响应他们的神女。”
    所以,当她得知第叁个受害人出现时,她就明白之前的分尸是谁做的了……但是为什么会觉得一定是教团的人呢?神的眷顾,指的真的是教团的人吗?
    “那仁美呢?”
    “仁美……”他沉默了几秒,“只是他们随便选择的目标。”
    庞大的教团信徒,就像已经散开枝脉的大树,即使根被拔去,种子还在传播,还会成长出新的大树。
    幸存下来的教徒还在传播着他们的教义,然后有一天,他们遇到了传说中的神女,他们犹如找到了精神上最大的支柱。
    神女在崩坏,神女在杀人,这对极端教徒来说刺激极了。没有为什么,既然神女要做了,这就是神的旨意,我们也要做。
    决定下手的那天,他们随便选择了一个地方,把下一个出现的人作为猎物。然后,结束兼职工作的藤本仁美恰好出现。太暗了,谁都没注意到她到底是谁,或者她是谁都不重要。
    藤本觉得太阳穴像被人来了一拳,眼前发黑,他无奈地苦笑起来,感受到胸腔中无尽蔓延的苦涩。
    神是真实存在的吗?如果存在,他到底如何看待这场荒唐至极甚至是可笑的闹剧?
    是感到欣慰?抑或是悲伤?
    “还有,跟西川小姐关系很好的那位宫下太太,就是被Delta(デルタ)团体的残党给洗脑了……他们到处派发舞蹈教室的广告纸,表面上是召集人去参加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动,实际上是通过一次次成员见面来洗脑,由一个上线发展下线的模式这样来渐渐不断扩展成员。没想到,Delta(デルタ)原团都被警察端了,他们还在沿用以前的模式和教名。呵,该说是信仰坚定还是胆子太大了呢……也幸亏宫下太太逃出来了,没有她,我们也不会发现这些案子之间的关联……前辈,你还在听吗?”
    “……我在。”半晌,藤本慢慢地回答。
    “只是没想到,西川小姐……哎,这一切悲剧的源头,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呢?”学弟这样感叹道。
    过了一会儿,学弟又问他:“前辈,西川小姐自裁的时候,你觉得……她是畏罪自杀吗?”
    藤本用嘴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就这样咬在齿间。他抬头看了看炫目的阳光,停顿了好一会儿,久到学弟想要转过话题时,他说:“我想并不是。”
    她阐述了所有的来龙去脉,最后微笑着结束自己的生命,那绝不是畏罪自杀,不如说,她好像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她的自杀,也许和西川莲司有关……
    “我这边查到些资料……西川莲司的父亲西川纯一,当年也是Delta(デルタ)的高层之一,然后无差别杀人事件之前突然离奇死亡,判定是心肌梗塞。”
    “……什么?”
    “这就是西川莲司收养她的原因吧,自己的父亲曾经是奸污西川小姐的一员,所以想要赎罪……”
    原来,在更早的时候,他们的命运就交缠在了一起。
    “也许,西川莲司早就发现了。”藤本突然淡淡地说。
    “啊?前辈,你在说什么?”
    “西川幸果杀人的事情。或者更早,她诬陷他对班里女生下手的时候,他可能就发现了。”藤本假设着,“但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默默地接受被东京学校辞职的事实,带着西川幸果一起搬来。然后这份假装,被西川幸果发现。她不怕自己杀人被社会发现,去伏法,但是她害怕被西川莲司发现。也许,西川莲司曾经偷偷调查过什么,被她知道了……根据我对她的了解,和她最后那些剖白,我想这可能还不是对她最大的打击。即使自己深爱的人知道自己犯下的罪,但对她来讲还不足以成为致命的一击……”
    她的精神崩坏是从什么开始的?应该很久之前了吧。
    早到她成为邪教组织的工具的时候吧。
    她曾经明明那么努力想要逃脱腐烂的现实,即使背负纵火的罪名。但是却没成功。
    就像她那么爱他,却无能为力,在命运的沼泽里沉浮,到了最后,发现自己也成了可怕的被欲望控制的怪物。和自己痛恨的一切,并无两异。
    她应该很早就想要了结一切了。
    但她放不下西川莲司。
    他的眼前浮现出在临县海边遇见她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很不一样,像是终于对什么下定了决心。
    西西弗斯的故事,就代表着她想结束某种错误的循环吧。
    “啊!所谓的‘神的眷顾’其实是……”学弟也一瞬想到什么。
    “两个傻瓜。”藤本嘲笑道,“一个打算永远脱离对方把一切都自己承担,另一个睁一只闭一眼还帮她消尸灭迹……我估计你也想到了吧,西川莲司应该还曾参与过分尸。所谓的‘第二具尸体,分尸过两次,之后模仿犯简单处理’。可能就是因为西川莲司才是尸体的第一发现人和分尸人。西川幸果曾经说人的骨头太硬了,在那种第一次分尸失败她还不害怕被发现的情况下,她没道理杀害第二位受害人以后还要强硬分尸的道理。西川幸果大概像第一次一样,潦草地处理了下,接着西川莲司发现尸体,分了尸、抹盖证据。她也许有能力杀人,但是她绝对无法在没有任何经验的情况下,进行完美地处理。我记得你有说过吧,之所以一开始案件进入胶着,警方没有判定是连环猎奇杀人,就是因为法医给出的判断说不是同一个人进行分尸,并且第二具明显是专业人士做的。一个人也能那么完美地处理尸体,除非……”
    学弟倒抽一口冷气:“西川莲司是生物老师,大学学的是医学……”
    藤本把嘴里还未点着的烟从嘴里拿出,塞进便携烟盒,“西川幸果可能也发现了这件事,或许,她以为两具尸体都是西川莲司帮忙分尸。她的内心一定彻底崩塌了……然后她一次又一次在理性和疯狂中摇摆……”
    她的内心受了几次煎熬呢?她长久地放任自己,变得不可理喻,已经丢失了作为人的理性和良知,但一定有很多的时刻,她觉得自己做错了。
    那个冲着她挥刀的人出现的时刻,
    得知宫下太太因邪教团体入院的时刻。
    还有……发现自己丈夫帮忙分尸的时刻。
    或者,在最后,她或许也看到了关于预告信的内容,看到了那个曾经让自己痛苦绝望被迫让自己背上罪的教团标志。
    除了死,她大概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这是对这个世界的神来说,最好的活祭。
    “你相信有神的存在吗?”问这句话的时候,她转头看他,很专注很认真,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问题。
    有风吹过来,带来一丝凉爽。
    藤本站起来,拖着两条无力的双腿继续向山顶前进。
    也不知道花了多久,他终于走到了墓园。
    其实不用找,闭着眼他几乎都能数出来哪一个是她的。
    他蹲着,从提来的木桶里舀出水,细细浇在她的墓碑上。
    “天气太热了对不对?我来的路上都快被晒化了。”
    他点起一根烟,咬在嘴间,看着“西川家之墓”五个新刻字。
    听说告别式时,西川家的亲戚闹起来,原因是不想让幸果的骨灰入西川家的墓,他们觉得耻辱。西川莲司很郑重地告诉他们,不入也没关系,他会弄新墓给她,他死后会和她一起长眠。
    这意味着,西川莲司要从本家脱离,他的姑姑当场被气晕。
    “你看,他不是对你挺好。还真的弄新墓给你了,在环境这么好的地方。”他细细摸着一侧刻着的她的戒名,就像真的在对她讲话一样。
    然后,他盘腿坐下,默默抬头看向天空。蓝天,白云,多么惬意。但是心里却空了好大一块。
    “也许明天还是个晴天。”
    当然没有人回应他。
    藤本撇撇嘴,不经意地一瞥,这才发现,墓前原来放着一束百合,用红色丝带绑着,有些乍眼。
    他伸手碰碰花朵,还很柔软,连香气都是新鲜的,看来放在这里还没有很久。
    除了那个人,他想不出来还有谁。
    “他真的……很爱你啊。”
    到了最后,都还要再来见你一面。
    藤本对着花看了一会儿,花瓣到长花蕊,白色,黄色,再是白色。
    太阳晒得头疼,连香气都冲脸。
    他挠挠头,站起身来,突然觉得有点眼晕,伸手扶了一把,却摸到一片柔软。
    下一秒,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他吓得往后一缩。
    “胆小。明明一直在跟我说话。”她鄙夷地笑,一屁股坐下,冲他勾勾手指。
    像是有魔力,藤本也在她身边坐下。
    “有想我吗?”
    她问他。
    “……什么?”
    “你很想我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可不像你。”
    “是吧。也许是这样。到了现在其实我没什么实感,对很多事情。总觉得不该走到这一步。也许一切都是梦。我根本没遇见过你,没有对你这种有夫之妇有过坏念头,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我很后悔。”
    “什么?”
    “没能救你。甚至没能察觉。我……很抱歉。”
    “哈哈。是吗。这种事情不应该会后悔吧,你明明一开始也不知道。没有的事情,就是没有,就算倒退回去,也不会发生。”
    “但是……也许还是有的。”
    “因为你曾经是刑警的正义感?”
    “嗯。”
    “因为你觉得我和你妹妹很像?”
    “嗯。”
    “因为……你有些喜欢我,但是没那么喜欢?”
    “……嗯。我承认,我真的有对你动过心。”
    “还是因为我和你妹妹很像的原因?”
    “也不全是……”
    “可怜?”
    “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那你为什么会对我动心?”
    “对啊,为什么?”
    “算啦。反正都是大脑的产物而已。”她晃了晃腿,露出裙下一段藕白色的皮肤。
    “那么……你喜欢过我吗?爱过我吗?还是把我当成你丈夫的替身?”
    “想知道?”
    “嗯。”
    “我不太想说。”
    “为什么?”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我把你当成莲司的替身?”
    “我……”
    “很矛盾?”
    “嗯。”
    “其实不用纠结,没事的,相信我,不管到底怎么样,就像一场大雨。”
    “大雨?”
    “是的,大雨。一场雨之后,会有新的开始。你很快就会忘记我。”
    她笑起来,站起身,拍拍自己的裙子。
    藤本这才发现她穿的是制服,白色短袖衬衫,灰白格子的百褶裙。她从百合花束间抽掉红色丝带,绑回领间,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一样,她冲他摇手:
    “再见,陆。”这张脸变得模糊,到底是她还是仁美,他开始糊涂。
    “前辈!前辈!醒醒!”有人在摇晃他。
    藤本慢慢睁开眼,学弟正一脸担忧看着他,“前辈,你可真会睡啊,爬山这么累吗?”
    藤本揉搓两下脸,脖子还有腰都酸痛得厉害,他一抻腿,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盘腿坐着睡着了,“你……怎么会在这?”
    “暴雨快来了,我来接你。”
    “暴雨?”他眯着眼看天空,还是万里无云。
    “快走吧!”
    他迷迷糊糊地站起身,看学弟双手合十冲着墓碑鞠躬,然后拎起木桶跟着他一起走出墓园。
    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刮起的大风,把他们吹得摇摇晃晃。
    藤本回头,幸果墓前的百合花束被风卷起抛向空中。红色丝带不知去向。
    他跟着学弟坐进车里,脑袋还在发蒙,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在梦境的边缘还是现实的边缘。
    紧接着,一滴雨落下来打在车窗。
    渐渐地,雨水汇成一片。
    这个夏天的第一场雨终于来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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