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良一拍裤腿,松下口气:那好,今天下午你早点儿收工,六点的时候我来找你,咱俩一块儿过去。说着神态重又回复放松,微微开了个玩笑,徐先生是个大方的,特意选了这一片最好的酒店,林老师,晚上你可有口福了。
    林安笑笑,告辞后回办公室坐了会,又起身去班里转了一圈。
    徐媛一整个上午都显得格外安静,谁招惹都不搭理,一径趴在课桌上睡觉憋气。
    林安在她桌边站了会,伸手翻开她随意放在笔袋旁未及上交的家庭联系本。自己上周留在对方本子上的大段分析陈述显然已被人阅读过,底部的空白处被潦草敷衍地签上了一个徐字。
    林安默默注视着这个字,一时间,竟像是痴了一般。
    傍晚六点,陈主任准时出现在了语文二组的办公室外,林安披了件外套从里面出来,陈建良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夸道:林老师的确是帅,难怪咱们校的女同志们都爱在私底下谈论你,说你打破了X中无俊男的不实传言,哈哈,林老师,你听见过没有?
    林安摇了摇头。
    话间两人下了楼,陈建良带他上了早准备好的车,系上安全带将发动好车子后又说:徐先生样貌也很不错,记得前两年来X中参加校庆活动时,把一帮子刚来实习的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哈哈,林老师,稍后你见了他,可以偷偷比一比。
    林安勉强笑了下,他曾在大学期间经见过徐家长子徐光一次,更同徐新朝夕相处了不小一段时日,而徐中作为两人的兄弟,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去。
    因此陈建良眼下所说虽为玩笑之语,他却不会有丝毫质疑。
    旧事被不断刷新提起,林安坐在车内,敏感的神经忽然变得迟钝,他静静听着陈建良不时张口讲出的调侃话,眼睛却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愈发沉默了下去。
    不多一会,车在奥体中心旁的国际酒店停下。陈建良将车泊好,在大厅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和林安一起走进了预先订好的包房。
    徐媛那方的人还没到,她同桌的父母却早已坐在了隔间里头的沙发上。许是从未接触这么大的排场,两人一改先前在学校讨要说法时的理直气壮,莫名地气短心虚起来。此刻一见到林安和陈建良出现,立时站起身迎了上来。
    陈建良和气地同对方打过招呼,坐下喝了口茶互相问候了几句。
    几句闲话过后,他逐渐将谈话引向了此次饭局的正题。
    作为被强烈控诉在道德和行为上有严重过失的徐媛一方尚未到场,于是身为教育失当的学校代表,陈建良首先对徐媛的错误行为进行了反省和剖析。
    林安从头至尾都不发一语地坐在矮几的另一旁,盯着桌沿细致繁复的雕花不做声响。
    对方家长明显已被徐媛这头的阵仗成功唬住,又加上陈建良的循循善诱,再不复之前大闹林安办公室时的激烈态度,无论陈建良说什么,都十分配合地跟在后面点头附和。
    是是是对对对的声音不断在林安耳边响起,及时拉住了他不断飘远的思绪。
    陈建良眼见铺垫得差不多了,给双方都又斟了杯茶,开始将话头往回拉。
    他和徐光曾是高中校友,因此平日里和徐家也算有些来往,再加上徐媛近年恰就读于X中,便更添了几分熟络。
    他笑了一笑,状似闲谈地说道:徐媛这孩子,其实也就在外头显得张牙舞爪,她从小成长的环境如此,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改变得了。不过我相信她内心还是善良的,只不过可能有时候表达的方式不太正确。不过这也情有可原,她爸妈在她读小学的时候就出意外去世了,一直都是她小叔在带她,大人平时也忙,做生意的嘛,几天不着家也是常有的事,时间一长,这孩子就成了个野性子的,偶尔刹不住车,学校也不好过分苛责她。
    对方家长点头如捣蒜,年少叛逆和父母早亡,绝对是个最容易博取同情的搭配。陈建良说完呵呵一笑,接着道:孩子正处青春期,心思敏感,这些事情学校里头没几个人知道,她自己也不愿往外说,今天讲出来,也是希望大家都能各退一步,互相谅解一下。说着又往坐在自己身边的林安一示意,笑道:这位林安老师,想必你们也已经很面熟了,我就不多废话了。林老师,你还有什么要和周同学家里说的吗?
    话音一落,三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始终没有声音传出的角落。
    却不想林安正目露惊愕、一瞬不瞬的看着转过脸来的陈建良,好半晌才张了张嘴,问出来一句:
    您刚刚说徐中已经过世了?
    陈建良对他的反常表现稍感惊讶,一愣过后,才点了点头,是啊。
    林安的脸色忽然苍白下去,半天后才又问出了下一句,那那徐媛现在是谁在
    陈建良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回答,一道无比爽朗的声音便在半敞的门外响起。
    哥,就是这儿啦?嘿,你可真会选地儿哈,喜相逢,啧啧,这名字取的,简直是为咱量身定制的嘛!用来见小林正合适啊!
    陈建良听见动静,拍拍身边林安肩膀,来了。起身向门口方向走去。
    林安听见门外熟悉万分的声音,不由全身一震。他定定坐在原位,直到服务员略带笑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徐先生,您请。
    林安麻木地从沙发上站起,静立几秒后,慢慢地转过身去。
    恍然间,那张记忆中时常似笑非笑的英俊面庞,突然从沉寂已久的心底一跃而起。
    徐新站在妆容素雅的侍应生旁,淡淡地看向了他。
    第5章
    林安呆立原地,忽然周遭声响全听不见。
    双方家长终于全数聚齐,陈建良周旋两侧,稍作了一番引见后,回头冲他招了招手。
    林安怔怔望着前方,没有丝毫动弹。
    陈主任对他的失态略感惊讶,刚要开口叫他一声,站在徐新一侧的丁华已然抑制不住兴奋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他大笑着,一把揽住林安肩膀,完全没注意到对方脸上那猝不及防的慌乱。
    哈哈,老陈,这位你就不用介绍了。
    丁华一紧胳膊, 小林嘛,咱当年机械厂一块儿患难与共的兄弟,再熟悉不过!
    说着满脸喜气地冲不远处的徐新嘿嘿直乐,我说的没错吧,哥?
    徐新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与林安对视片刻,微微一笑道:没错。
    陈建良两方一打量,虽对林老师所表现出来的状态感到万分疑惑,却还是呵呵道:怪不得、怪不得。看来今天事情要好解决很多啊,白费了我之前那么多口舌。说着看了仍旧揽着林安不肯撒手的丁华一眼,笑道:丁先生,隐瞒军情故意不报,稍后上了桌,怎么说也要自罚一杯表一表诚意吧?
    丁华闻言哈哈大笑,满口应承道:没问题,今儿个高兴,别说一杯,百杯千杯都绝无二话!
    谈笑间,一行人终于在服务员适时的带引下,走进了会客室旁的用餐正堂。
    周氏夫妇抖抖索索站在桌边上,一时不敢贸然坐下,直到徐新绕过主位,自然无比地拉开了位于林安一侧的座椅,才在陈主任的眼神示意下一同落座。
    酒菜早已备好,等众人一入席,便陆陆续续地上了桌,丁华瞪着满桌清汤寡水能淡出个鸟来的菜肴,不由震惊道:哥,这也太寒碜了吧,好歹点个这里的招牌啊。
    徐新看他一眼,随口道:晚上不宜重口。
    丁华无语,不知徐新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邪乎说法,悻悻然夹了筷桌上颜色最亮眼的菜,老大不情愿地塞进了嘴里。
    陈建良坐在对面,等各自酒杯都被满上,将适才在侧厅沙发上的话题再度引了出来。
    徐新静静听着,搁桌边的手时不时触碰一下桌面,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陈建良侃侃而谈,从个人利益到学校声誉,又从日后的升学优势到将来的社会压力,头头是道句句在理,详尽细致的没有一丝作戏痕迹。
    只可怜了在座哈欠连天一见书本儿脑仁就疼的丁华,他原本来凑这趟饭局的目的就不单纯,致歉赔礼是假,假公济私见老友林安一面才是真。因此陈建良此刻所说的,于他而言全没意义,他偷空瞅了一眼旁侧正襟危坐的周氏夫妇,又掉头去看神态严肃的徐新,不禁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10多分钟后,陈建良的长篇大论总算有了收尾迹象,他简单总结了几句,既表达了自身对徐媛当众道歉并接受学校警告批评一事的保留意见,也传达了X中对人才的珍惜和极尽挽留之意。
    周氏夫妇全程沉默,显然已无意反对。
    陈建良见状了然一笑,虽然心里对最终结果已经基本有数,却仍不忘给徐媛一方让出台阶,把最后的决定权交还给了始终静坐在位不曾开腔的徐新手里。
    徐先生,您认为呢?
    徐新没说话,低垂的视线无言地落在面前盘箸上,少顷,习惯性地从烟盒里敲了根烟出来,刚要点上,却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手将打火机重新放回了桌上。
    他转过头,看了身边如坐针毡脸色发白的林安一会,开口对他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林老师,你有什么想法。
    桌上突然陷入短暂的沉静。
    周氏夫妇和陈建良同时看往了徐新的身侧。
    林安正不发一语地低着头,跟前的碗筷整齐如初,一下未动,旁边摆着的酒水那就更不用提,他定定地看着垫在餐盘下方的餐巾,因紧张而不觉攥握成拳的双手隐藏在桌布后,久久都没有回应。
    陈建良压下眼中惊异,眼珠在两人间来回移动,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因为他怎么看,也看不出这林老师身上有分毫丁华所说的故友重逢的喜悦之情,甚至从徐新走进包厢的门那刻起,对方所呈现出的便是前所未有的情绪紧绷,就连对眼下徐新的问话都恍若未闻,
    心绪不宁到这个地步,说是如临大敌惊吓过度都不过分,哪里有一丁点儿所谓的兴奋惊喜。
    徐新对那人的反应似是早有预料,他等了片刻,见对方似乎没有要张口的意思,便转回脸对被晾在一旁俨然沦为陪衬的周氏夫妇笑了笑,继续道:我会再回去和徐媛沟通。至于你们之前在学校提出的要求
    话音未落,周氏夫妇便急忙抬起双手摇道:不用不用,徐先生这么有诚意,我们、我们哪好意思再说着尴尬地看了林安和陈建良一眼,接着道:徐媛的情况我们刚才也在陈主任那儿了解过了,呵呵,小孩子嘛,偶尔闹点儿小矛盾小误会正常,现在学业压力这么大,我们做家长的有时候也是应该体谅一下。
    问罪的反成了认错的,陈建良自然是乐得看见这和平的一幕。他笑呵呵地举起杯,对周氏道:优秀学生的家长就是不一样,有气量,那这事儿就这么了了,二位回去后也好好和孩子谈谈心,毕竟转眼就到九月底,要文理分科了,大大小小的测试也不会少,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影响了他们的心情,对以后的学习也不好嘛。
    周氏连声应和。
    丁华一见双方总算达成共识,叫人昏昏欲睡的话题也即将告一段落,立马便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冲两边嘿嘿一笑,活络气氛道:哎,大家都别这么凝重嘛,有什么误解说开就好了嘛,这又不是旧社会,干嘛,小孩子撒个野,咱家长还得跟在屁股后头挨批/斗不成?
    周氏夫妇被他这天生的大嗓门一喊,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陈建良无奈地摇了摇头,简直哭笑不得,明明是你徐三少名捧暗摔地挑了个这么扎眼不同寻常的地儿,结果被你丁华张嘴一吆喝,反倒成了受尽欺负委屈至极的那一个。不过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温言好语口干舌燥十多分钟,不敌丁华胡言乱语胡说八道十几秒,桌上的氛围果然松懈下来。丁华充分发挥出了跟在徐新身边这些年在酒桌上磨练得愈发精湛的好口才,一轮说下来,陈建良和周氏已经被逗得数独捧腹眼笑眉开。
    愉悦放松的谈笑和心情,总算是对得起一桌的好酒好菜。
    于是席间最为安静的两个人,便显得尤为突兀起来。
    陈建良不时将目光投向对面沉默坐着的林安,桌上的菜几次更换,圆盘也转了又转,却始终不见他有所动作。
    丁华兴高采烈地喝了几杯,果然如他初进门时的承诺,喝的忘乎所以,他年轻时酒量就好,如今功力更甚,红白交替也不见有什么不良反应。他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说着近年令人捧腹的趣闻,唬得在座一愣一愣,了解的知道他花样虽多,但其实胸无点墨,不了解的,还当是误入了哪位大师的精彩讲座。
    菜没吃几口,他便把人老底都给套了出来,得知原来周母在自家小区的药店工作,和他徐哥所从事的也算擦边,立马假模假样地递上了名片,周氏受宠若惊,欣喜万分地接了,彻底放下了警惕和戒备。丁华又同对方父母和陈建良意思了几下,终于得意洋洋不怀好意地露出了狐狸尾巴。
    他心怀不轨地朝他徐哥那个方向瞄好几眼,装模作样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凑到了林安身旁。
    嘿,林子,这么多年没见,跟哥喝一个呗?
    林安听到突然凑近的声响,呆滞的视线终于活动了下,愣愣地看向了丁华笑容洋溢的脸。
    丁华盯着他,看他头发相较十多年前似乎短了一点儿,然而清秀的眉眼唇鼻却丝毫没变,一时间,那些淡却多年的陈年旧事纷纷涌上心头,丁华瞧着瞧着,眼中的戏谑逐渐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心中那若隐若现无法言明的盼望和期待。
    林安像是读懂了他眼中的期盼,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冲对方笑了一笑,只是不知为何,声音有些沙哑。
    丁哥。
    哎!丁华大声答应道。
    林安搁在腿上的手动了动,忽然从桌下抬起,拿过身前摆着的那杯初开席时便准备好的酒,咕咚几下往嘴里倒去。
    丁华吃惊不小,下意识地便往徐新那儿看去,却见对方自顾自地摩挲着指间细瘦的杯颈,对林安不同往日作风的豪迈行径不发一语。
    转眼间,林安杯里的酒已见了底。他放下杯,复又冲丁华微弱地笑了一下。
    丁华楞了一瞬,高兴得简直没边儿了。他哈哈大笑着,展臂一把搂住面色越发苍白的林安,喜不自胜道:唉哟,唉哟,真不愧是哥哥的好林子,太他妈给面子了,就冲你今儿这杯酒,丁哥今后说什么也得罩着你!
    陈建良看着行为越加诡异的林安,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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