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前的雀跃如同一场幻觉,心乱如麻中,林安甚至不知自己此刻该用何种表情抬起头,去看向近在眼前的这张脸。
    直到徐新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出现。
    林安。
    林安目光一颤。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对方叫完这一声后便不再言语,像在等待谁的回应。
    林安收紧双拳,竭力排开纷乱的思绪,慢慢抬起发白的脸来。
    一双满含温柔的眼睛落入视线。
    徐新看着他,几秒后,轻声问:刚下班?
    林安怔怔望着前方,良久,迟钝地点了点头。
    徐新微微一笑,又问:吃过了吗?
    林安像是被这笑忽然刺痛,仓皇又转开视线。
    嗯。
    徐新依旧看着他,重又提出了先前在电话里的邀约,那一起出去走走?
    林安看向他,眼中似乎有某种情绪在不断涌动。
    徐新坦然回视,片刻后微微一笑,转身走向了停在不远处的轿车。
    像是对对方的顺从早有预料,一路的停停走走间,两人俱都沉默,徐新甚至不曾开口问过身边那人对于目的地的想法和意见,下了高架后便径自向永宁大道的方向驶去。
    林安在车内正襟危坐,两眼木讷地盯着自己的膝盖,一片寂静中,无数念头在混沌的脑中飞驰而过。
    以往避之唯恐不及的模糊记忆,再无法克制地从眼前掠过:醉酒的夜,失控的泪,心神大乱的胡言乱语;以及近期所知晓的与那人相关的无数讯息:陈建良的调侃,丁华的规劝,徐媛的质问。它们时快时慢,时而完整时而破碎地从心头不断碾过,追不上,也无法轻易截获。
    惶急中,杂乱的思绪又从过往的幻影转移到眼前的现实。
    他在想什么他会说什么?
    如果被问起,自己又该怎么去答,怎样去做。
    林安心神恍惚地思索着,却发现这些问题的答案,似乎从来都由不得自己主宰过。
    车停在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路口,徐新转过头看了坐在身边全程都低着头的林安一眼,突然开口打破了叫人焦灼的静默。
    他问:想不想听歌?
    林安放在腿上的手一动,少一顿后,轻轻摇了摇头。
    徐新像是对对方极力掩饰的紧张和慌乱了然于胸,却无意点破,他又看了对方一会儿,收回视线重新转向了指示灯处,片刻后,状若随意地又找寻到了下一个话题。
    听徐媛说你准备让她去参加市里组织的作文竞赛?
    林安听见,微微一愣,两秒后,脸不知为何忽然红了红。
    嗯。
    红绿灯转换,车子又继续朝前移动,徐新鸣了鸣喇叭,没有接话。
    林安惴惴不安地将目光挪至一侧车窗,深吸口气后,强迫自己再次张口,小心翼翼向对方解释道:她她很有天赋,我想让她借这个机会尝试一下
    说到此处,却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又停住。
    尝试什么?徐新看他一眼,问。
    林安讷讷,却忽然不肯再往下说。
    车平稳地驶往飞龙路口,徐新笑一笑,替他开了口:尝试弃武从文?还是尝试改邪归正?
    林安像是被这四个字猛地击中,以至定在了原位好一会儿,才恍然醒悟过来般,脱口否认道:不!不是声音虽轻却急促。
    徐新目视前方,似是对他的失态毫无所觉,笑了笑后又问:她同意了吗?
    林安还未从适才的惊悸失措中平复,好一会后,方略显颓丧地摇了摇头,轻声回答:还没有。
    车像是快到达目的地,速度逐渐缓了下来,徐新沿着绿荫密布的大道开了会,随便找了个车位将车停了下来。
    彻底安静下来的车厢内,霎时只余下两道若有似无的呼吸以及顶灯所发出的昏黄光线。
    徐新手搁方向盘上,偏过脸再次看向了身边的副驾座。
    林安全身僵直地坐在位子上,许久都不曾动过,他似乎察觉到了那道定格在自己身上异常专注的视线,苍白的脸无法抑制地泛起了一阵轻红。
    或许你可以试着再问一次。
    在这股让人无所适从的静谧中,徐新的声音突然再次响起。
    林安手指微一蜷动,忍不住转头看向对方。
    徐新注视着他,脸上神色在灯光的拂照下,竟显出一丝异样的温柔。
    林安在这凝视中愣住,心底的惶惑逐渐消退,而随之将其取代的,是另一股无法言说的莫名悸动。
    徐新向他微微一笑,沉默一瞬后,继续低声道:毕竟人心易变,时间久了,很多问题的答案,说不定都会有所不同。
    林安心里一震。
    徐新望了他呆住的面孔一会,回头解开安全带,看向了漆黑一片的窗外,轻声道:下车吧,到了。
    林安还沉浸在对方方才那句意味不明的话中回不过神,怔了好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跟着将车门打开。
    林立道路两侧的繁茂树木在数十盏地灯的照耀下,呈现出如梦似幻的迷人色彩。
    林安静立在徐新身后,脚边残叶被途径车辆带起的风卷起,落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徐新在路边驻足片刻,迈开腿朝搭建在树丛后的其中一座木桥走去。
    这是C市城东区近年来有名的开放公园,占地颇广,内部设施一应俱全,亭台楼阁、花鸟游园,老少咸宜应有尽有,更因其绝佳的地理位置东面商业步行街,西邻名校新址,故而从白天到夜间,这里的游客从来都是源源不断络绎不绝。附近的市民也尤其喜欢在吃过晚饭后到此处闲逛,或有年轻情人呢喃低语在幽密林间,或有年迈伴侣依偎漫步在水月一色的河边。
    只是今日两人来的时间实在太晚,将近十点的夜色已十分浓重,一路走去,除却无意中碰上的一两对举止亲密尚且不愿归家的情侣外,毫无人声的园内甚至可以用清冷萧瑟来形容。
    林安脸上悄悄泛着红,他目不斜视地跟在徐新身后,刻意忽略了两人先后落在木板上所发出的清晰且暧昧的声响。
    几分钟后,两人终于离开了傍水而建的狭窄木桥,踏上了平实宽敞的石板地面。
    徐新的脚步慢了下来,随后不动声色地退至了略落后自己的那人身边。
    林安察觉到,稍稍松下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他微垂着视线,牢牢盯着前方的路面,然而由于太过靠近的距离,两人的肩臂总在有意无意间触碰相撞。
    于是萦绕不去的灼热气息,让人的肩颈都跟着发起烫来。
    桂香浮动中,徐新的声音分外清晰的飘进了耳中。
    还记得这里吗?
    林安抬起头,略微局促地看了看四周,只见不远处的河面上飘着几盏应节花灯,横跨两岸的几座石桥被镶嵌其中的灯管照亮,交相辉映下,简直如同无奈分离的有情之人在两端深情对望。
    林安刚回C市不久,许多地方还没来得及去拜访,再加上这些年城市发生的巨变,更是让脑海深处的记忆显得面目全非。
    他看着眼前这些独特却陌生的景色,努力在脑中搜寻一圈后,颓然地摇了摇头。
    徐新收回落在那人身上的目光,和对方一起看向了十米开外的人工河面。
    这里在十多年前,是个安置厂房的废园子。
    说完又回过头来,异常沉静地凝视住对方。
    林安一愣,等明白过来对方言辞和目光背后的含义后,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处。
    极度惊诧过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措感席卷而来。
    徐新不知何时已停下了脚步,他站在林安身旁,观察了片刻对方脸上的神色,随后笑了一笑,低头从兜里掏出了烟盒。
    林安的视线牢牢定在他身上,微凉的晚风中,似乎周身所有器官都在刹那间丧失了体察其他事物的能力,于是自己的眼里,耳里,心里,只剩下徐新那被无限放慢扩大了的表情和动作。
    他看着他嘴边隐约模糊的笑意,看着他眉间因烟瘾而浮现出的微弱恼意,看着他一手摸进了口袋,将烟盒握在了手中,又看着他对着烟头亮起的火星略一犹豫,随后征询地看向了自己。
    林安嘴唇嚅动,曾经无数次壮着胆对对方说出的关切之语在齿间徘徊,徐新看着,忽而又一笑,将放到嘴边的烟又收了回去。
    这微小隐秘的动作,仿佛是一道只有自己同对方才能领会的暗语,林安晃了晃神,心骤然狂跳,慌忙收回了目光别过脸去。
    徐新的声音随即在耳边响起。他轻声道:这些年我常回来这里。
    林安定定望着光影沉浮的河面。
    徐新看着他,长久的沉默后,忽然开口向他问道:林安,这十二年你过的好吗?
    林安侧对着他的眼睫微一颤动,心中忽然滋生出一股空前的酸涩。
    他呆呆杵立在原地,一时语塞。
    自己曾在不计其数的夜里不止一次地担心过,害怕过,恐惧过,怕有朝一日若能与对方再度重逢,自己将对对方的恼火和质问束手无策,可他从不曾幻想亦或奢望过,徐新会像此刻这般,向自己送来一句简单平静如同故友的问候。
    林安冲着灯光下两人斜立的黑影点了点头,随后不知为何,又在暗淡的光圈里摇了摇头。
    徐新见了,并没有多问,笑笑后却又突然径自说道:说实话,我过的不好。
    林安一震,彷徨的心底兀地泛起一阵钝痛。
    知道为什么吗?
    林安呆呆望着脚下,视线毫无预兆变得模糊,他轻轻摇头,片刻后,又痛苦不堪地点了点头。
    徐新面对着微风下波纹颤动的河面,继续说:我时常想起年轻时在外闲逛的那些年,那时候想去近的地方,就靠两条腿跑,想去远些的,就坐船,坐车,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连想抽根好点儿的烟,也要考虑考虑自个儿的腰包还有没有存货。说到此处,徐新好似突然被那时窘迫的自己逗乐,极为短促地笑了笑,顿一顿后,方叹息似地补充说:好在那时候身边还有丁子,陈家楼。
    林安静静听着,目光闪烁中,似有万千话语哽在喉头。可他没有开口。
    徐新停了停,像是也一并陷入了过去混乱却生动的回忆里,他收回投落在河岸的视线,转回至林安的头顶,继续轻声道:后来又有了你。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顺着脸淌下,林安的肩膀微微颤动,可他没有抬头。
    林安,那时候的我,和你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一个是被从云端踹下到了泥潭,而另一个,是本就生在泥里长在泥里。
    徐新看了对方一会,和十多年前相比,眼里的光似乎处处相同,可仔细看,却又好像处处都不同。
    他将视线长久地逗留在林安泛着光的侧脸上,良久,从内袋中掏出了一件细碎破旧的东西,随后置于掌上,缓缓向对方递了过去。
    是一把钥匙。
    昏暗的灯光下,锈迹斑斑的柄身上贴着提示用的胶布已然泛黄,连边角都微微翘起,若不是被人细心维护,怕是早就连皮带壳一起脱落,可书写其上的几个数字,却仿佛丝毫没有遭受过时光的屠戮,依旧鲜亮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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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安全身震动,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把曾被自己珍藏又遗落的钥匙,慢慢抬起了手。
    却不想指掌相接的刹那,自己冰凉的手腕,会被来自另一端的温热坚定有力地握住。
    滚烫的温度转瞬扩散。
    林安抬起头,对上对方无声的凝视。
    徐新看着他,片刻后一笑,又将手向后缩了缩,转而握住了那只同样泛着凉意的苍白手掌。
    钥匙被围困在两人的掌心之中,像是一颗不安跳动着的心脏。
    林安泪眼婆娑地望着前方,视线朦胧中,徐新的样貌早已模糊,可过往那掩埋在心底、徘徊于梦中的种种,却随着指掌间流连的温度,而变得愈发清晰。
    林安嘴动了动,有什么话就要破口而出,徐新却在这时又对他摇了摇头,轻轻松开了交握着的手。
    他静静看了对方一会,忽然将目光停在了那人的某一处额角,轻叹道:疤还在。
    林安一愣。
    徐新又盯着那处看了会,轻笑了一声,随后半似回忆半似调侃地继续道:还记得那年在长巷口,你被黄狗手下的人砸伤,我抱着你去医院,一路上看你流了满头满脸的血,吓得魂不附体,差点儿连腿都软了。
    林安怔了怔。
    徐新渐渐敛去眼底的笑意,低低问他:还有印象吗?
    林安望着他。
    时隔已久的记忆再次涌来兵荒马乱的早晨,不绝于耳的怒骂,肆意飞扬的拳脚。老王匆匆找来,说丁华在巷子口和红梅场的黄狗之流撞上,因怀疑就是对方刺伤了好兄弟陈家楼而积怨已久,口角中两方大打出手。徐新果断决定跟着一起过去看看情况,却勒令跟在后面的自己留在原地。
    他在厂里焦躁徘徊,明知就算自己跟了过去也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明知自己本应目的明确不该犹豫,也明知顺着徐新的意愿留下,是对逐渐失控的自己最为有力的当头棒喝和提醒。可当看着对方逐渐消失在视线的身影,他仍旧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
    他躲在角落偷偷看着,看着那人低头避过后方的偷袭,看着那人灵巧转身和迎面而来的棍棒擦身而过,也看着那人寡不敌众地腹背受敌,看着那人的肩头、小腿、胸口屡屡在对手的重击下惊险逃脱。
    心随之起落,意便再难坚定。
    于是看着看着,他逐渐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的初衷来意,忘了自己不应一错再错。
    也忘了丢弃理智走上一条不该走的路,所要面对的,往往是头破血流的结局。
    记得。林安喃喃回答。
    徐新仍旧看着他,片刻后,突然伸出手抚向了那个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伤口,低声道:你醒后,我因为情急,还对你说过一句话,记得么?
    林安定定看着对方。
    那日病房内悬在头顶的灯光,仿佛伴随着这句问话一同穿过了漫长时光,重又将当初茫然恐惧的自己笼罩。
    徐新面色阴沉地望着自己,气急败坏质问他为什么要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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