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两页纸,几十行字,外加一份表格,轻易便将调查对象近9年来的轨迹详尽勾勒。
    徐新的视线在这些讯息中迅速移动着,让原本虚无缥缈不落实处的文字,顷刻就在眼前描绘出了一幅有关于那人生活点滴的画卷。
    林安,男。
    72年出生于X县清河镇,89年毕业于清河高中(后更名为X县二中),以全县第一的高分考入名校X大。
    同年九月入学,92年因病休学一年,93年初复学,94年毕业,95年初返回家乡就职于母校X县第二中学,且因为所带班级的成绩异常优异,升学率常年居首,故而从98年起至今,连续四年都被留在了高三。
    徐新逐字逐句地看着那些机械冷硬的总结概括,脑中与那人相关的旧时记忆渐渐与眼前这份冰冷的报告交叠重合。
    目光挪动间,视线最后定在了被留在底部的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
    婚恋情况:无。
    他对着那五个字看了半晌,几分钟后,才略一动视线,将面前的这一页无声翻过。
    第二张汇报上涵盖的内容很空泛,主要囊括了对方平日的作息习惯,及少得可怜的几项兴趣爱好。
    林安的作休十分规律,同时也十分单调,就从小王近几日了解到的情况来说,对方这么多年来,几乎是除了工作中中必要外出活动外,譬如说出差去开讨论会或听演讲,又或是一年两到三次的校方组织的社会实践活动等,私下里的状态可用一潭死水来形容。
    他连年带着高三,承受着非一般的升学指标和压力,甚至就连在周末,都能为了看各种自习而被迫继续滞留在教学楼。
    而这种几近没有任何空隙的忙碌状态,让他的感情生活也一并屡屡遭到了拖累六七年下来,所有在他母亲安排下的相亲对象,亦或是追求者,几乎全在同一个理由下被拒绝或击退,那就是忙得连喘息机会都少有的工作。
    而在报告的最后,一张包含了对方近年所带班级的具体信息,以及本学期所有课程和教学活动安排的表格,也被详细地列在了最下方的空白处。
    徐新将表格上的内容逐一仔细看过,五分钟后,将两张纸放回到了桌面。
    又过了片刻,抬起手将摞在一边的十数张那人的照片重新拿起,一张接一张地往后慢慢翻去。
    只见相片中的主人公衣着朴素,十张中有七张里的穿着风格都和前两次自己在二中门前碰见时的一样,一律是浅色的衬衫加一条深色裤子,以及天冷的时候,罩在外面的一件简单的没有任何多余修饰的灰色外套。剩余的几张,则因是从学校往期的校刊校报上截下,又正值二中九月中旬所举办的为期两天的秋季运动会,而分别穿了几件或黑或白便于运动的短袖T恤和中裤。
    明媚的阳光下,对方裸露在外的皮肤一如既往白的发亮,整个身形亦和以前在国连三厂时的一样,细瘦修长。
    他站在操场的护栏旁,有时向班里刚从赛场下来的学生微笑着递去一瓶水,有时会转头跟站在身边的同事说上几句话,却无论是在哪种情境下,脸上永远都挂着即便远距离也无法掩盖住的温和笑容。
    徐新盯着那笑一动不动地看着,许久,才敛去了不知何时已有些微怔然的目光,将手中的东西全又一一放回了纸封,转身锁入了书柜的抽屉中。
    此后的大半年内,公司的人都逐渐发现了徐总似乎对X县的药厂事宜格外地关注和在意,譬如原本完全能安排下去由下属去代劳的工作,像是洽谈、视察一类,只要他人在C市,或时间的安排上能有转圜的余地,那就必定不会假手于人。
    而与此同时,经常跟在徐新身边送进送出的小王也发现,自从对方交代自己去查过X县第二中学之后,再到X县,徐新的路线就不再仅局限于前两次的清河路,有时甚至会在出差结束之后在当地额外再多逗留上一天或半天,撇开自己独自驾车出去,几个小时后,又独自驱车回来。
    如此莫名却又分外坚定的循环往复,一直持续至来年的冬季,才忽然又中止。
    老实说,小王对徐新的这番举动和表现是有些困惑与不解的。
    他原以为能引得老板如此大费周章去调查并亲自持续观察的人,不论两者是何种关系,都定然会在累积一段时日后引发对方下一步的行动,可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徐新前后去了X县六七次,所做的却都仅是默默地跟在那个叫林安的年轻人身后,循着对方所活动过的轨迹,寂然无声地流连盘桓了一次又一次。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其他举动。
    分厂的建设工作很快得到落实,在徐、李两家这两张无形通行牌的加持下,药厂的各项审批在短短数月之内便得以通过,并在02年春天便火速开工,随后又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高效迅速地让其在03年冬天结束之前基本落成。
    可这同时也意味着,徐新夜就此暂时失去了继续奔赴X县的借口和理由。
    徐新说不出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头那猝然涌起的隐约的如释重负之感是为了什么,自然也就更无从解释掩藏在那如释重负感背后的空虚失落,乃至心底那一份微薄的、不知从而来骤然生出的恼恨及愠怒。
    好在紧跟而来的繁忙的工作,将这一切即将泛滥失控的莫名情绪兀地收拢,而之后发生的一系列意外,也让这些叫人难以面对和消化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出口随着药厂的成功建成,公司与B市的合作案也很快就被正式提上了日程。于是在接下来的半年中,各种开不完的会,商讨不尽的细节,拟不完的案,改不尽的标,以及各类大小部门五花八门的酒局饭局,一时都排山倒海般地填满了徐新的生活。
    忙碌,成为了接下来六七个月来的唯一代名词。
    而在这份忙碌中,那个偶尔还会于间隙里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某个模糊身影,也仿佛一并变成了一个异常遥远且荒谬荒唐的梦,被强自碾入了尘土,连带着心底那一丝因那人而掀起的波澜,也重又在理智的冷嘲和鞭笞下重归于淡漠。
    03年,又到一个秋末,徐光借着出差的由头和便宜回了趟C市,又正巧快到徐母的农历生日,便干脆叫了徐新带上徐媛一起,回老宅一起给老人家过了个寿,并留在老母身边在老家住了两晚。
    母子三人自徐光被调往B市后,就难有齐聚在一块儿的时候,因此那几天徐母每一天都高兴得很,在她眼里,这生日过不过的倒不要紧,毕竟年纪大了,对这些身外虚礼是看得越来越淡,尤其是在二子徐中和丈夫徐伯达相继离世后,她唯一的心愿便是剩下的两个儿子能够平安顺遂,以及孙子孙女们能够健康长大,当然,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时不时就要操心一番的徐新的终身大事。
    于是按照徐母的意思,这生日也就没有大动干戈,一切只往简单里办,除了徐母的至交好友侯卫婷以外连外客都没请,就只应了徐光从饭店调来的厨子在家里烧了一桌子的菜,几个亲眷围坐一桌,说说笑笑就打算就将这一天给囫囵过了。可没想饭吃到一半,保姆却突然笑眯眯地进来,冲正端坐在主位正笑问着身边徐媛最近学业情况的徐母说道:王老师,马老家的两个孩子来了,还带了好多礼,说要贺贺您,正在前屋等着呢。
    徐光徐新闻言各对视一眼,他们给母亲过的这个生日并不是以往大寿时大肆宴请宾客的公历日子,并且今年因为应了徐母一切从简的要求,对外谁也没有提起过,怎么马家还会叫了人过来?
    然而徐母却显得并不惊讶,闻言握着徐媛的手顿了顿,抬头和颜悦色问道:哦两个孩子?是不是除了溢浮,还有老马家的一闺女?
    保姆此前还没有见过马佳琪,只知道马辉亲兄弟家的确有个跟徐新年龄相仿的漂亮姑娘,这几年正在国外留学,便回道:不知道,看着面生,不过眉眼是跟马少爷有点像。说着微侧了侧身,问:我去将人请进来?
    徐母却抬了抬手制止:不用你去。说着睇了靠门最近坐着的徐新道:老三,你去带。
    这下一桌子的人都明白徐母这是什么意思了,就连徐媛也跟在后边儿热闹不嫌事大笑嘻嘻地盯着她叔,逗趣儿似地朝徐新方向眨了眨眼。
    马溢浮有个才貌兼备的堂妹,心系徐家老三多年的事儿不是秘密。
    徐光对着一桌子的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随后便也朝一侧的弟弟望了过去。
    徐新稍稍环视了番一桌子投向自己的含义暧昧的目光,却只无所谓一般地挑了挑眉,站起来一声不吭地就朝门外去了。
    不多一会儿,徐新领着一男一女走进了饭厅。
    化着淡妆衣着简雅的马佳琪瞬间便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视线,尤其徐母,登时笑得眼睛都更弯了几分,满面慈祥地冲对方抬了抬手,将人招到了身边。
    她已有好些年没见到这位故友家的女儿,一是上一代随着各自的发展,近些年的联络已越发的少,从前还因为徐伯达和马辉同为老友兼战友的这一层关系,几个小辈间还能多有些走动的机会,但自从徐伯达七年前过世后,徐光跟马家的来往就明显淡了,更别提他前些年调离了C市,两者之间就更少有能搭上话的机会。反倒是留在C市的徐新,因着生意的缘故,不时还能同马溢浮之流有些交往,但也只是偶然。再者,便是马辉的这个侄女,高中一毕业就被送到了国外,是以徐马两家虽挂着个世交的名头,但实际上,徐母近十年来却几乎没怎么见过马佳琪。
    此刻一见这孩子气质乖巧,举止大方,长得也更是比年少时还漂亮,心里是说不出的满意和高兴,连忙招呼着对方和同样能言善道将她哄得直笑的马溢浮坐下后,便兴致冲冲地专心跟马家的这个闺女聊了起来。
    徐媛坐得离徐母和这位虽初来乍到却颇得人心的马大小姐最近,因此是将她奶奶那一个接一个委婉但却目的昭然若揭的问题听得一清二楚,心知对方这是相准了这个马小姐,琢磨着给自己找个婶婶呢。她对于她叔暂时还不太乐意成家这件事多少也有些了解,毕竟每回回这老宅或者听他跟家里边儿通话,这话题都能被车轱辘上七八百遍,故而在二十多分钟后终于听到她奶奶将话头直切入主题地问了马佳琪一句在国外过得怎么样?找男朋友了吗?时,一双耳朵已经跟兔子一般笔挺地竖了起来,等过了十来秒又听徐母带着颇为嗔怪却又有些莫名欣慰的口气说道:还没找?那回国以后可要抓紧咯。唉,我们家老三啊,也还没着落,一天到晚地就知道工作,一点不知道体谅家里人的苦心。时,更是幸灾乐祸地瞥了两眼坐对面的徐新。
    马佳琪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了跟徐母的谈天上,时不时便跟这位幼时见过几次的徐家伯母讲些留学时遇到的趣事,把对方逗得眉开眼笑,以至一顿饭光用听的,就吃了个八分饱。
    席间在座的,基本都看出了徐母的意思,便也纷纷跟在后边附和,话里话外地将桌上唯二两个单身的青年男女往一处凑,直说的本就对徐新有意马佳琪娇态毕露,偶尔望向对方的眼神含满了欣喜羞涩。
    徐新却始终只不冷不淡地应付着,长辈们怎么问就怎么说,让人一时摸不清心中喜恶。
    徐光则依旧不动如山,只当母亲意有所指地转过来对自己说到你呀,平时也要多关心关心你弟弟的个人生活,别老只顾着B市B市的,听到没有?,才笑着应了两声。
    饭吃完,徐光也就要备返回B市,照例是徐新亲自将他送至机场,临走前,一大帮子人将哥俩送到前厅,你一言他一语地客套交代着,马佳琪也跟在后面,一双眼遥遥对着门口的徐新,直目送着对方坐进驾驶座为止。
    徐光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在细雨迷蒙中不断后退的家乡景色,几分钟后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看来马家快忍不住了。
    徐新手搁在方向盘上,闻言只挑了挑眉,盯着路况没说话。
    徐光又对着外面看了会儿,又接着半似玩笑含义不明地道:其实马佳琪条件不错,你如果感兴趣,谈一谈也不是不可以。
    徐新望着前方的目光动了动,仍是沉默。
    徐光见他始终没什么反应,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
    恰逢车遇到了红灯,在上高架前的一个路口停了下来,雨刮器在前窗规律地摆动,几个来回之后,徐光的声音再度在安静的车厢内响起,问的却是:听说你前一阵往X县跑得挺勤?
    徐新握住方向盘的手微一动,还是没答话,只在数秒之后勾唇笑了一笑。
    怎么样?徐光观察着他的反应,片刻后,又问道,有什么收获吗?
    徐新闻言虚握在车档杆上的右手食指敲了敲,趁着指示灯还未变换,扭过头来将视线停在了对方身上,半晌后似笑非笑地问道:分厂提前一个季度完工,算不算收获?
    徐光目光几经变换,最后也跟着笑了笑,转回脸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
    此后的路途中,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多半还是围绕着近期的工作,间或夹杂着些近期家中的琐事,直到40多分钟后等车到了地方,徐光才在临行前将话头又拉回到了两人最初的话题上。
    他斟酌了下,看了熄火解安全带的徐新一会儿,突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徐新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目光来看向了他。
    徐光顿了一顿,静了好半晌,才若有所指地开口继续道:温水煮青蛙的确是麻痹敌人的一个好办法,但这个方法在火力不继的情况下,也同样最容易得不偿失,甚至适得其反,以至于最后猎物还没倒下,我们的水反却提前凉了。
    徐新的神色微微一动,没有接话。
    徐光回视着他,稍一停后,别开了视线微微笑了笑,接着道:所以适当的时侯,别忘了往火堆里添把柴。毕竟诱饵越若即若离飘忽不定,也就越能强有力地激发猎物急迫的侵占欲,并同时让他们在狂躁的状态下放松警惕。
    徐新依旧没接话,车厢一时被徐光的独自低语衬托得异常安静。
    他慢慢说完,微偏过头看了眼坐在身边正微皱着眉不发一语的弟弟,虽徐新始终没吭声,他却知道,对方一定理解了自己所说这番话的含义。于是数秒过后,又半似喟叹地接着道:C市再大,医药市场也不过就这么一点,有人做大,就难免会有人被挤入夹缝。再加上现在形势紧张,通往康庄的道路往往只有窄窄一线,药械的合作被姓徐的拿下,短时间内就很难再改姓马。所以惹人眼红被人觊觎,甚至暗地从中作梗破坏,也都很正常。可正常,不代表无限的容忍与退让。
    徐光慢条斯理地说着,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往事般,调转着视线望向了天光阴沉的窗外,良久,方敛尽了先前蕴积在眼底的笑意,启口缓缓念出了两个人的名字:马辉,马忠平。
    徐新听见,搭在变速杆上的手也跟着略微一动。
    七年前,徐伯达因痛失二子徐中而病情急剧恶化,不久后就在医院中病逝,彼时的徐新刚全权接手了徐中的公司不到一年,李平也还身处市经管理的位子上,便有意借由徐中留下的这家当时在C市规模最大的药械公司和B市牵个线,和对方达成长期的战略合作,却不想就在项目刚谈出个眉目,B市那头也刚表现出合作意愿的时候,省委却忽然下达了调令,暂免了李平同期兼任的C市新区挡攻萎()一职,此事很快传到了B市的合作方耳里,对方一看风头似有些不对,便本着万事小心为上的原则,立马将原先谈好只等签字的合约全推了,接着扭转身就跑了。与此同时,李平手上为新区谈妥的另外几项对外贸易的案子,也全部被迫拱手给了他人,白白为后来者做了嫁衣。李平一被动,药械合作进程就此彻底搁浅,直到三年后B市的领导班子大换血,徐光于两千年的初秋被升调往了B市,事情才又出现了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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