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想着想着,眼泪便又掉了下来。
    徐媛也搞不清自己到底在难过个什么劲,只记得校园网炸锅的那晚,当她无意间瞄到那照片中的车和露出了半截的车牌时,那种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感觉,说是五雷轰顶都不为过。
    而当她努力将这一消息独自消化,随后带着满身的怒意在徐新书房等到半夜当面对质,得到的却是对方事不关己般的默认后,这股震惊又蓦地化作了说一股不清道不明的伤心和失望。
    叔,林老师已经四五天没露面了。徐媛哑声嗓子道:学校里都在传他会被开除。
    徐新走向书桌的脚步却只停滞了一瞬,然后便又从容不迫地继续朝前走,脱外套,摘领带,将包丢在办公桌上,之后更是若无其事习惯性地从烟盒里抖出了根烟。
    叔!徐媛气急,声音一个没控制住,猛地抬高了八度,又像是在顾忌着什么,下一刻又刻意将声音压低:您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徐新陷在被灯照亮的光晕里,许久没有回应,直到察觉到徐媛不问到答案不罢休的坚定,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回道:你们的新任课老师今天给我发了消息过来,说你今天的课文默写又没过?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
    徐媛反常地没有慌张,只继续固执地盯着前方,沉默了会儿后,忽然冲着明显在回避着自己的徐新冷笑了一声,反问:您今晚回来的这么晚,是不是跟马小姐幽会去了?
    徐新闻言微皱了皱眉。
    别想否认,我放学的时候都问过丁叔了。徐媛不依不饶,呵,您可真行啊,旧爱还在水深火热,您就已经跟另结了良缘了。
    徐媛!始终波澜不惊的徐新终于露出了一丝愤怒的痕迹。
    徐媛却迎着他的目光毫无畏惧,更顺势借着自己正上涌的气血,将这些天憋在心里的惶急和邪火都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我说的不对吗?您知不知道林老师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别的班都在传,说他是变态,是喜欢男人的变态!还有我们班自杀去世了的数学课代表周涛他他徐媛说到这里,又想起那个因为一个噩耗而骤然失去了一切色彩的早上,声音一哽,眼圈儿红了,他妈妈还闹到学校里来说她孩子就是被林老师给间接害死的。徐媛说着,眼泪已经忍不住落了下来,她死死揪着衣服的下摆,倔强地维持着快要崩塌的镇定,瓮声问:我就不明白了,叔,如果说林老师是变态,那身为照片里另一个主角的你,又是什么?
    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徐新盯着前方的目光晦暗不明,不知过去了多久,才慢慢平息了盘旋于眼底的骇浪,渐渐恢复了冷静淡然。
    说完了吗?徐新拿过手边的文件,什么解释都没,说完了去睡觉。
    语气平淡地仿佛刚才那番诘问无关痛痒。
    徐媛灼灼的目光在这份毫不为所动的冷漠中彻底灰暗,她呆愣且失望地对着已经开始翻看起文件的徐新看了会儿,猛然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咚咚,门外突然传来了两下敲门声,袁姨端着专门为她留的饭菜站在走廊上,担忧说道:媛媛,赶紧出来稍微吃点儿。
    徐媛回过神来,脑子里依旧乱哄哄的,被各种无法描绘的情绪塞得满满当当。
    她没回话,只负起地垂头趴在了桌上。
    唉,你这孩子,跟先生闹什么别扭,就算闹,也不能不吃饭啊,人是铁,饭是钢,你这个样子身体怎么吃得消呦说着听里头没动静,拧了把锁也打不开,又接着哄劝,快,听话,出来吃两口。
    徐媛闷闷地在手臂上蹭了两下,她一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早上没胃口,中午在学校对着那个顶了林安的新班主任又堵得慌,捱到晚上,说实话要不是乍一看见徐新给气忘了,她早就饿了。于是也不再扭捏,恨恨踢了脚滚落在地上的布偶,起身打开门放了袁姨进来。
    却还是忍不住边吃边恶声恶气地骂道:什么惩奸除恶!
    说着泄愤似地插了一筷子红油直流的肉,继续:什么行侠仗义!
    呸!全是骗人的!
    袁姨好笑地在一边听着她含含糊糊地骂骂咧咧,小人!鼓着腮帮子咽下口饭,又骂:怂包!
    敢做不敢认!
    见死不救!
    薄情寡义!
    骂着骂着,眼眶又有点发酸,赶紧胡吃乱喝了几口,挥着手让袁姨赶紧端走,关上门又趴在桌上胡思乱想了起来。
    这一想,就想到了半夜。
    徐新不知道又出去干什么勾当去了,七八点吃过饭便又让小王送出了门,直到临近十二点才又送回来。
    徐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并且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特意给自己卧室的窗户留了道不小的缝儿,顶着阵阵凉风竖着耳朵,时时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窗户上一道灯光一闪,几十秒过后,又传来了前院里轻微的车库关闭的声响。
    徐媛撇了撇嘴,在床上翻了个身,等着听徐新什么时候上楼回房。却左等右等,都没等来丝毫动静。
    她犹豫了下,不堪焦躁地偷偷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楼梯口,扶着把手抻起脖子往一楼的客厅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徐新正斜背着楼梯的方向静静坐着,宽大的沙发上凌乱地叠放着刚脱下来的西装和领带。
    袁姨已回屋去睡了,因此偌大的客厅中,只余下一盏嵌在左前方墙上的壁灯还亮着。
    徐媛躲在扶手后边儿悄悄观察着,却见那幽幽的光线中,一向以刚硬冷漠示人的高大身影,却鲜见地露出了十分的疲态。
    昏黄的光晕将投在墙上的阴影拉扯出不规则的行状。
    徐新撑着额头,身体略微前倾,半晌,从一边的外套中掏了烟出来,就着黯淡的灯光将其点燃,塞入口中吞云吐雾起来。
    徐媛见后默默翻了个白眼,同时却也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她从小就不太喜欢烟味的缘故,是以以往徐新每每想抽烟,都会回自己书房去抽,尽量不会在她经常呆的地方,譬如客厅这些地方碰这玩意儿。不管自己在不在,这都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
    所以当看着阵阵薄烟从对方指间隐隐升起,徐媛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微微一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一时也想不出个究竟来,于是又对着那道背影看了会儿,就直起身打算打道回府。
    却不想刚要挪开脚才往后退了一步,就见原本除了拿烟就再没别的举动的徐新,忽然伸手将茶几上的手机拿了起来,随后定定地对着亮起的屏幕看了好半晌,拨出去了一个号码。
    徐媛赶紧又折了回来,甚至为了能将即将开始的通话听得更清楚,不惜冒险地又往下挪了几个台阶。
    丁华只听十几秒后,徐新对着接通了的电话低低开了口。
    声音却是徐媛从未听到过的疲倦沙哑。
    你抽空联系下在赣南的陈家楼。
    第32章
    陈家楼, 赣南。
    这两个熟悉的名字陡然从徐新嘴里说出来, 老实讲, 丁华是有些惊讶的。
    因为自打对方重回徐家后,似乎就和从前的人事自然而然地切断了联系。
    也对,毕竟身份不同了, 所在的环境也天差地别。
    倒是本就出身草莽的丁华, 还时不时地能和过去的老朋友老弟兄们联络联络感情,还在C市混的,偶尔一起约出来喝个小酒吹个牛,不在C市的, 逢年过节群发个祝福短信,像陈家楼这种当年关系特别铁, 而如今却又远在天边的,也能隔上一年半年的就通个电话彼此慰问慰问。
    不过这个频率也就刚分开的那几年能得到较高的维持,发展到现在, 随着各自的生活圈和交际圈越拉越远,哪怕当年两人好得能同穿一条裤衩,也阻挡不了彼此间的倾诉欲渐渐变淡的无奈。
    说实话,要不是徐新昨晚那一通没头没脑的电话,丁华都快忘了上次联系对方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自己尚且如此,性情大变的徐新就更别提。
    更何况以往对于这些旧人旧事, 向来也都只有他丁华唠唠叨叨缅怀个不停的份儿, 而不见徐新有过什么多余的感叹。
    所以当昨天大半夜他迷迷糊糊中冷不丁从对方口中听到陈家楼这三个字时, 反应了两秒后, 脑子登时就清醒了。可等仔细听完徐新所说的完整内容后,再转念一想其目的,又立马觉得自己也忒大惊小怪。
    丁华思及此,心底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毕竟不管什么时候。但凡是涉及到了小林,就算屁大点儿的事,他哥的反应也多半都不会太正常。
    所以如若再因对方做出点儿什么有悖常理让人琢磨不透的事儿,那也只能说是再平常不过。
    可这一回,却仍旧让早已习惯了徐新反常态度的丁华感觉到了一丝的不安,不过这不安的来源是什么,一向粗神经的丁华一时却也答不上。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他觉着他哥似乎比以前更疯魔了,同时也变得更让人难以捉摸了。
    饶是关系亲近如他,绝大部分时候对对方的某些举动也是一头雾水。
    就好比刚过去不久的这段日子,明明刚从B市回来看到挂了彩的小林时,他哥还能心急如焚到几乎丧失了冷静理智,可就在对方伤好后,态度却立马发生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冷若冰霜不闻不问不算,居然一转身,还跟马家的大小姐勾搭在了一块儿,成天纠缠不清腻腻歪歪,光相约共进午餐就被同在公司的自己撞见过两次。
    搞得好不容易对徐林之间那不同寻常的情愫有所察觉,并慢慢建立了自信的丁华再度懵了。
    什么情况这是?
    难不成当真是自己看走了眼?
    丁华连着十多天都深陷在了这极度的自我怀疑中,尤其是当今儿一下班,在他又一次应了徐新要求,顺路将对方捎往马溢浮在听松阁组的局时,这股怀疑一下就上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点。
    嘿,这是真精神分裂了还咋的?昨儿夜里还情深不移地嘱托自己转告陈家楼,要好好照看着点儿他那捧着怕掉了含着怕化了的心肝宝贝,今儿这天还没黑呢,就全给忘到九霄云外了?
    且对象还是这害得小林即将远走的罪魁祸首马家。
    于是憋了十来天的丁华终于憋不住了,在车即将要到达目的地时,将车停在了靠近车库的某个岔路口边,接着打开窗深呼吸了口气,清清喉咙问了个埋在心底难以启齿,却也好奇已久的问题:
    老大。
    原本正闭目养神的徐新闻声微微睁开了眼。
    咳那什么,我就随便问问,你对嘶你对小林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问完后,又立刻迅速向身侧扫去了一眼,却见坐在副驾上的人连一丝反应也无,只一径沉默地半垂着眼睑,纹丝不动地正对着摆放在正前方的车内装饰。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丁华得不到回答,便也只好也跟着安静下来,过了片刻,才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斟酌着语句半似回忆地感慨起来:其实吧我现在才问这个问题,是已经有点晚。
    说着一顿,还记得当初小林刚进国连厂没多久,陈家楼就私下跟我说过,说你对小林跟对别人不太一样,不过当初我嘛,大老粗一个,不懂,所以到底是怎么个不一样法,也就没费那心思去瞎琢磨。
    丁华说着,似是想起了那段几人日夜都在一处混的逍遥日子,轻笑了笑,随后扭过头,坦然地看向了身边一言不发的徐新,继续道:不过现在回过头来想,好像确实是不太一样。
    言罢停了停,又道:哥,说实在的,我丁华之所以从小到大都心甘情愿地跟着你,有福一起享,没钱就天南海北地一块儿闯,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欣赏你的心细胆大,还有临危不乱,哪怕是在咱毛还没长齐的时候,你也总是一副天塌下来也不放在眼里的气势,啧,真是酷毙了。你不知道,那时候弟弟我有多崇拜你。真的。
    徐新静静听着。
    丁华停顿了会儿,忽然嘴边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但唯独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你的态度变了。
    丁华看着他,问:你还记得不,有次咱们跟黄狗在三厂后面的弄堂里发生冲突,小林突然来了,还不知道怎么的就受了伤,老大当时你的脸色跟反应
    徐新似是也跟着想到了什么,眉头随之微微一皱。
    丁华看在眼里,没继续说下去,而是顿了顿,转而又继续道:后来你照顾他也是细致到令人发笑和吃惊的地步,连上个厕所都陪着护着。当时我就纳闷,这是当快入土的老娘在照看呢,还是当还没没长牙的儿子在养呢?但也没多想,只当你那是出于对兄弟重情,可眼下我回过味儿来了哥,其他的我不敢说,但如果当时受那伤的是我和陈家楼到此,丁华又停了停,犹豫了下问道:你还会做到这种程度吗?
    恐怕别说到这种程度,就当时林安那只是看上去吓人其实屁影响都没有的伤情,能让见惯了风浪的徐新多看上两眼,估计都已属十分难得。
    丁华对答案了然于心,因此问完后便也不再开口。
    车内再度彻底静了下来。
    徐新目光沉沉地坐在副驾上,许久都没任何动作,内心的想法亦不得而知。
    丁华则在这番近乎自言自语的陈述后,情真意切实实在在地投入到了那段令人哭笑不得的回忆中。
    他想起林安刚进厂的时候,自己还狐假虎威地威胁过对方,将人堵在宿舍里收了在当初堪称巨款的五十块保护费,结果搁兜里还没焐够两分钟,就被突然回来的徐新给连踹带骂地又要了回去。为了这事儿,自己还忿忿不平独自郁闷了大半个月,直到后来一块儿喝了场酒,才别别扭扭地将心底的记恨与不满借着酒疯发泄了出来。
    如今想来,原来徐新对待那人的特殊,从那时起就已经初现端倪。
    丁华回看着这些往事,不禁略带着些自嘲意味地摇了摇头。
    有关林安的记忆也越来越多的在脑海聚集:他的唯唯诺诺,他的战战兢兢。
    他不会骂人喝酒,也不会打架泡妞。
    他说话习惯低着头,声音也总是又轻又细。
    周围人总笑话他的格格不入,说他动不动就红着张脸,比人小姑娘都不如,又因确实长了副比好些姑娘还细白体面的皮相,刚进厂子的时候没少被大家伙儿挤兑不像个男人,甚至戏称他是个娘们唧唧不中用的二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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