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担心她不悦,责他做错事,给她惹麻烦。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声:“三皇婶!你……在想什么……”
    “三皇婶你帮帮忙,千万不要让人知道我是谁……”
    他又吞吞吐吐地央求着道。
    姜含元回神,目光从他的身上落到脚上。
    他是真的衣衫褴褛,脚上是双草履,鞋头破了个大洞,钻出一只脏污的大脚趾,脚后跟的皮肉已被磨得肿胀出血,布着伤痕。
    束戬发觉她在看自己,顺着她的目光,低头也看了一眼,往草履里缩了缩脚趾。
    “三皇婶,我这模样,难怪人不相信我认识你……是我有天在破庙里过夜,遇见了几个乞儿,见我没东西吃,分了些乞讨来的吃食给我。我身上也没余钱,走之前,就把衣物和鞋给了他们,穿不上,拿去当几个钱也好。只是我没想到,草履如此硌脚,早知道……就不给了……”
    他正讪讪地解释着,忽然听她开口:“除了脚,身上还有无哪里受了伤?”
    她的语气竟意外得温和。
    束戬一怔,接着松了口气,喜道:“我没事!就是脚疼,后来实在不想走了,我就倒在地上,不起来,那个段裨将没办法,把我扔在粮车上。最后几天,我是乘车过来的。”
    姜含元一笑:“你先随我来。”
    她带着束戬来到城中的一处精舍,叫人送来水,给他准备了干净的衣裳,等他洗澡出来,上了饭食。
    束戬仿佛饿鬼投胎,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三碗饭。吞得太快,有点噎住。姜含元忙递上水。他接过,喝了几口,揉了揉胸,叹了口气:“好似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又转向她说道,“谢谢三皇婶!”
    姜含元给他递上化瘀生肌的伤药,示意他自己抹在脚伤之处,随即问出了她心中的疑虑:“到底出了何事?你为何私下一人出宫?”
    皇帝一个人跑出皇宫,无外乎两个原因。别人赶他出来,或者他自己出来。
    她已经可以断定,不是什么宫变之类的原因,而是束戬自己潜出皇宫跑了。
    果然,一问完,就见他笑容消失,脚伤也不上药了,丢开,人坐得笔直,语带愤懑地道:“太后要替我立后,三皇婶你猜是谁?是兰荣的女儿!我不愿意,她就拿孝道压我,还打了我!成,我让她自己去立!那个皇宫,我是待不下去了!”
    姜含元未免吃惊。竟是这样的缘由。
    “你出来找我,你三皇叔知道吗?”她立刻就想到了束慎徽,问道。
    他摇头,“他那会儿还没回来。如今想必是知道了。”
    “你若实在不想接纳太后的安排,为何不寻他帮你,竟就自己如此一走了之?就算他人没回,你也可以写信给他!”
    “我写了!他不管我!只说叫我不用急,等他回去了再议!”
    束戬神色显得有些激动,“三皇婶,三皇叔就是那样的人。我可太知道他了!他自己早先娶你的时候,还不是……”
    他一顿,应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偷偷看了一眼姜含元,咳了一下,改口,“反正,只要他觉得对大魏有好处,别说立兰家的女儿了,随便什么人,他都会让我点头的!谁叫我是皇帝呢!这个事,我真的怕他靠不住。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娶的!”
    姜含元一时默然,隐隐竟觉束戬这话,好似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束戬发完心里的怒气和不满,见她又不说话了,神色显得有点严肃,未免再次担心她不悦,觑着她的脸色,忽然嚷疼,拿起方才丢下的伤药,开始自己给自己抹药。
    姜含元看着他那一双布着血泡的脚,“疼吧?你从前没走过这么长的路。”
    束戬点头。觉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仿佛多了几分怜惜,愈发来劲,又道,“我到了雁门,打算直接找你,正好遇到送粮的人,我就跟在他们后面走,没想到被发现,他们拿我当细作。这一路过来,除了解手和吃东西,我一直被他们捆着,还堵了嘴。我怎么说,那个段裨将都是不听。给我吃的东西最差不说,快到的时候,他为了赶路,竟忘了我。三皇婶,我已经饿了一天了!”
    “不过,三皇婶放心,我真不会和此人计较。谨慎也是应当的。”
    他方才谈及出走原因之时的那满腔的怒气,早已消失了,又用带了几分撒娇和讨好的语气说:“三皇婶,你就不问一声,我是怎么出的宫,路上又是怎么过来的?”
    他大约自己觉得颇为得意,不待姜含元问,便绘声绘色地道:“宫内每晚都有不同的通行口令,有时我若有兴致,还是我自己定的。那天晚上,我假借早睡,命人不许打扰,天黑后,我换上太监衣裳,走窗出来,提着敬桶去污房,遇到巡逻查问,就报上口令,说是没刷干净,立刻去换。我低着头捏着嗓子说话,也没人留意我。我一路到了污房。那里做事的太监平日不允许靠近内宫,没人见过我,我拿出自己写的盖了内府戳印的凭条,说我犯了事,被罚来这里做事,他们全都信了。进去后,我趁着没人注意,藏在车上,出了宫!”
    他说着,大约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摸了摸鼻子,面露嫌恶之色,随即又接着,兴致勃勃地道,“然后你猜怎么着?他们根本不可能想到我会来雁门。寻我不见,只会以为我去找三皇叔了。所以我也不怕他们查。出京兆后,我便进了驿点,拿出敕令,说要北上秘密公干。那些人好像不信,但我有敕令,他们又不敢多问,当即给我安排脚程最快的好马,我就这样沿着官道上来,到了雁门,我不想惊动三皇婶你的父亲,我知道你在这边,恰好又遇到了送粮的大队,我就跟了上去,没想到被发现,后面的事,三皇婶你都知道啦!”
    不待姜含元开口,他自己又抢着道,“三皇婶你想什么,我也知道。只是从前我一有事,身边人便受责。他们知道我要干什么,不敢报,所以有罪。三皇叔说这样不好。所以这回,我就自己出宫,谁也不知!何况,我也不想带人!”
    姜含元听完,对此事的前因后果,心中已是雪亮。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又陪他坐了片刻,起身道:“你刚到,想必累了,留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先去了。”说完站了起来。
    束戬一愣,跟着起身,脚踩地上,大约感到疼,呲了一下嘴,“三皇婶你不住这里?”
    姜含元道:“我住城门附近的兵营里。”
    “我也住那里去!”他立刻说道。
    姜含元摇头:“那里太乱,什么人都有,你不能住。城中先前起火,烧了不少房舍,还好此处无碍,是大赫王的一处宅邸。自然比不上皇宫,不过,也算干净,陛下先暂时落脚。后头还有个园子,等脚好了些,可以过去逛逛。有任何的需求,打发人来告诉我。”
    她的语气很是温柔,但那意思十分坚决,没得商量。束戬无可奈何,顿了一顿,忽然想了起来,又道:“那你不要现在就把我来这里的事说出去!我还不想回!”
    姜含元干脆拒绝:“不行。至少,我必须要告诉我的父亲你在我这里。”
    “三皇婶!”束戬面露焦急之色,一下提高声量。
    “陛下!”见面后,姜含元第一次用如此的称呼。
    “陛下既然来找我,恕我冒犯,斗胆问一句,陛下难道真的下定决心,一辈子也不回皇宫了吗?”
    束戬顿时为之语塞,一时应不出来。
    姜含元注视了他片刻,面上露出笑容,又安慰道:“陛下出来的时日不算短了。何况,等我父亲将消息送到长安,那边再派人来接,至少是两个月后的事了。两个月,还不够陛下散心?”
    束戬继续哑口无言。
    “还有,别人也就罢了,陛下不告而别,你三皇叔如今心中会如何焦急,不用我说,陛下你应当也知道的。恐怕他此刻正在为你的下落而忧心如焚,寝食难安。”
    “陛下,你三皇叔把你看得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你若有个不好,他会负疚一辈子的。”
    束戬怏怏地低声说道:“三皇婶,你发信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没力。
    姜含元笑道:“那就这样了。好好休息。我有空就来看你。”
    姜含元走了出去,第一件事便是叫来樊敬,让他负责看护束戬。自然了,她没有说出身份,只道里面的少年是个极重要的人,请他加倍小心。城里可以走,但是一定不能让他随意出城。如果他要出去,就让樊敬通知自己。
    樊敬应是。
    樊叔做事,她一向是放心的。安排好这边后,立刻又写了一道信,以密信的方式,命火速传去雁门,交给大将军亲启。
    第71章
    半个月后,九月中旬的一个深夜。雁门大营。
    姜祖望临睡前,在大帐中又坐了片刻。
    就着案头的烛火,他的目光落在白天刚收到的一道信报上,眉头微蹙,心中犹豫不决。
    这是一则来自西面的云落城的战报。
    上月,西面也传来了起战的消息。时隔多年之后,北狄再次纠集起一支杂合人马,再一次对大魏的西关发起了骚扰和攻袭。
    这是狄人为了配合八部之战而发起的攻袭。一东一西,遥相呼应。
    这些年来,大魏恩威并施,在西关一带,以云落城为中心,已打造出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缓冲带。周围除了那些反复横跳的小国和部族,其余皆已归附。此外,大魏也在西关驻有一支军队,以归德将军刘怀远为统领。此人也素有将名。生乱之后,刘怀远和云落城主燕重相互配合,局面很快就得到控制,西关再次稳定了下来。
    这自然是捷报。但是同时,也带来了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燕重受了伤,伤情反复,情况不是很好。
    西关也起战的消息,姜祖望除了通报朝廷,也没有瞒女儿。在随后的往来战报通传里,他第一时间就告知了她。他相信这个消息绝不至于会令女儿分心。战场之上,她具有一种罕见的临危不乱、勇于担当的冷静品格。这种品格,加上对全局的掌控,以及足够的威望,是成就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统领万军的统帅的必要条件。
    随着时日推移,到了最近这一两年,姜祖望愈发觉得,自己不会看错人。
    如今捷报飞抵,但却来了这样一个他没有想到的坏消息。
    要不要现在就送信去告诉女儿?
    女儿和她的舅父从小亲近,感情深厚,远甚她和自己的父女之情。
    姜祖望迟疑良久,最后终于做了决定。
    他很快修书完毕,召人来,连同西关捷报一道,命发送出去。
    不早了,他该休息了。女儿这趟走之前,曾叮嘱过他,要保重身体。
    姜祖望从案后起身,正待脱衣上榻,忽然这时,他听到帐外传来一阵疾奔靠近的脚步之声。
    直觉告诉他,应是来了一道刚刚送抵的紧急消息。
    无论是西关还是八部,战况的进展都算是顺利。此刻深夜却又来急报。
    是燕重病情加重,甚至噩耗?还是八部那里又起了新的变数?
    姜祖望立刻停了动作,转过身,帐外也传来了亲兵的通报,姜祖望命人入内。
    亲兵说:“大将军,大营外刚到了一队人马,请大将军立刻出营相见!”
    姜祖望一怔:“什么来路?”
    “没说,只传入此物,请大将军过目。”
    亲兵呈上一面用布裹着的物件,姜祖望接过打开,见是一面腰牌。
    禁军将军的腰牌。
    刘向?
    竟然是他深夜到此!
    他在长安,和自己已多年未通音讯,只在几个月前女儿回来之后,从樊敬的口中,姜祖望方知刘向也正随同摄政王南巡。
    此刻,他怎突然来到了雁门?
    姜祖望迷惑不已,整过衣冠,立刻出了大帐。
    边地入秋得早。长安的这季,当还菊黄蟹肥,方添秋衣,但在这里,却已是草黄芦残,入夜,更是寒风飒飒,天地肃杀。
    姜祖望跨步,匆匆出了大营,停在辕门之外,朝前展眼。
    夜空里挂着一轮秋月。泠寒的月光之下,前方一箭之地的一处缓坡上,正静静地停了一队几十人的人马。望去,皆作常服装扮。当中一人翻身下马,朝他疾奔而来。姜祖望也走了过去。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他便就认了出来,这正向着自己奔来的人,确系刘向无疑。
    “大将军!末将刘向见过大将军!”一个照面过后,刘向持当年的旧礼参见,毕恭毕敬,声音有些不稳,可见此刻内心情绪之波动。
    骤然见到阔别多年的昔日部将,姜祖望一时诸多感慨,回了礼,随即顾不得寒暄叙话,问道:“你可是有事?”
    以他如今的身份,突然奔赴雁门,绝不可能是来叙旧。
    刘向附到姜祖望的耳边,低语一声。
    摄政王束慎徽竟然亲自到此,连夜等候在大营之外!
    姜祖望猛地再次抬眼。坡上另外的一道身影这时也下了马,朝着这边迈步走来。
    姜祖望回过神,立刻也大步迎上。
    月光照出了一张青年的面颜。姜祖望曾经见过此面。虽然那是多年之前的一张少年的脸,但却是给姜祖望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此刻,面前的这位青年,他的眉目,仪态,甚至是他迎风迈步走路之时的身影,只一眼,便叫姜祖望将他和当年的少年重合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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