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当时没有立刻退兵,应当是怕走得太急,万一引来追兵。
    据她所知,北狄皇廷的权力争斗,比之汉人皇朝,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汉廷权争,若非迫不得己,父子兄弟叔侄之间,不到最后一步,通常不会刀剑相见。
    但在北狄这种没有礼法的地方,用暴力夺取政权,残酷清洗对手,这样的事,如同家常便饭。
    前方战事受挫,后方皇廷又出不测。换成是谁,也清楚该如何决断。
    这是真的退兵了。
    姜含元目前还无法猜测,这场变故,会对未来的魏狄两方带来何种影响,但对于枫叶城而言,自然是件天大的好事。
    消息传回枫叶城,上从萧家父子,下到八部民众,满城欢庆。萧家父子随后立刻寻到姜含元,请求大魏将士再继续驻留些时日,帮助自己彻底铲除叶金父子那波叛族之人。
    叶金父子狡猾宛如狐狸,应当是先前就嗅到了异样的味道,知道狄人一旦决定退兵,自己失去利用价值,他们绝不会管自己的死活。早在十几天前,父子便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暗中开始寻找退路,知有一拨数以万计的当地民众,自发结群,正计划带着家当,驱着牛羊,投奔枫叶城。
    他们当中,有些是白水、伏人两部部民,听闻大赫王如今得了大魏助力,形势大好,毅然决定出逃前去投奔。也有许多当年幽燕沦陷之后就近逃到这里的故晋汉人,早些年一直和八部通婚杂居。这些人不堪叶金父子的残酷压榨。不料消息传到了叶金父子的耳中,在钦隆退兵之时,当机立断,领着人马转头回来,将大队民众全部拦截,作为人质,驱赶到了叛军如今还盘踞着的最后的大本营东河,残酷驱使民众,日以继夜,修筑城防。
    其实不用萧家父子开口,离开之前,姜含元也打算彻底平叛,解救民众。两边一拍即合。
    大赫世子萧礼先自告出战,魏军这边,姜含元派遣杨虎领队,出动五千人马。
    当天议事,周庆也到场了。
    他的腹部依然裹扎着绷带。因为伤势沉重,这段时日饱受折磨。幸而底子强悍,熬了过来,今日现身,虽然面色依然带着病态,但精神看起来已是大好。
    他是雁门军中数得上名号的猛将,统领营兵,颇有威望,资历也深,论年龄和辈分,是姜含元的叔伯。二人的将军名号,等级也是大体相同。不但如此,各营之间,暗中也有相互竞争,谁都想出头,争取第一。他从前对着姜含元,态度自然也是客客气气,但多多少少,总是含了些自持在内。如今却是有些不同了。
    议事之时,见他全程沉默,姜含元特意转向他,问他是否有任何的异议。
    周进摇头,随即又道:“倒确实是有一桩!”
    姜含元立刻请他发话。
    众人也都望向他。
    周进道:“我是羡慕杨家的小七郎!若非我如今半死不活,哪里轮得到他上阵!”说完哈哈大笑,不料笑得太过,不慎牵动腹伤,面露微微的痛色,伸手,压了一压。
    杨虎嘿嘿一笑:“周将军!你将来多的是机会,这回你就安心养伤,别再想着和我争了!”
    周进再次大笑,转向姜含元:“我周进是粗人,生平佩服的人不多,大将军是头一个,如今长宁你也算一个!这里你说了算,我心服口服,无话可讲!”
    姜含元莞尔。
    事情议定之后,散去,杨虎和萧礼也匆匆离去,预备明日出兵。
    周进此行领兵,未有机会立功不说,连自己也险些搭进去,心中未免遗憾。
    不过,感到遗憾的,除了周进,枫叶城里还有另外一人。
    那自然是少帝束戬。
    自从狄军退兵消息传开,束戬便寻到了姜含元,再三央求,说想去城外的军营里看看。姜含元最后同意了,吩咐樊敬,不必再限制他出城,只要不是走得太远便可。
    第二天的早上,杨虎和萧礼先率领人马整装,在军营的辕门之外集结。
    五千将士,个个身着盔甲,跨坐在马背之上。初升的秋阳照耀着他们那一张张坚毅的面孔,雄赳威武。
    姜含元一声令下,伴着战马的嘶鸣,军队开始出发。这时,闻讯赶来聚在城门附近观看的民众发出阵阵欢呼之声。
    束戬站在城墙最高的望楼之上,居高看着城外的这一幕,心痒难熬,转头对着身后那个寸步不离的大胡子道:“樊将军!这可是最后一战了,你日夜跟着我,你就不想有个立功的机会?”
    樊敬不知这个少年到底是为何人,但女将军如此郑重其事地吩咐,他自然不敢懈怠。
    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少帝暗叹了口气,又看城外,忽然,他的目光停住。
    就在距离军营不远的道旁,一群从城内出来的少女聚在那里,冲着正从她们面前骑马而过的将士挥手欢呼。最前面的是个红衣少女。朝阳之下,她红衣似火,在人群里显得十分惹眼。
    正是萧琳花。她也出来了,欢送她的兄长。
    束戬盯了她片刻,等军队走完了,转头道:“樊将军,我想去城外的枫林里走走。那个王女——”
    他指了指红影,“她应当认路,知道何处风景最好。我也只认得她,请她来给我作向导。”
    枫叶城之所以如此得名,是因城外生有大片的枫林,如今入秋,层林尽染,枫叶如火,登上城头,远远就能望见。景色确实极好。
    樊敬迟疑了下,叫随从过去问一声,她愿不愿意同行。
    萧琳花毕竟是王女,樊敬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抬头,望一眼城墙,看见这个少年,竟点头,不但如此,还立刻来到了城门口,老老实实等在那里。
    樊敬无奈,只得安排马匹,带了几名随行,跟着少年和王女一道出城。
    枫林看着近,路上沟沟壑壑,颇费时间。一行人骑马,也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停马在林子之外,束戬入林,一边欣赏周围的风景,一边和萧琳花闲谈,问的都是哪里好玩有何特产之类的话。
    萧琳花起先很是拘束,渐渐感觉这个魏国的少帝随和,完全没有皇帝的架子,和她先前想象完全不同,放松了下来,有问必答。
    二人年纪仿佛,束戬又不停地夸赞枫叶城好,人杰地灵,萧琳花愈发欢喜。很快,说说笑笑,宛如相识许久的老友。
    束戬一边说话,一边也没空着,时而跳起来扯落一把枫叶,时而踢一下足下堆积的落叶,时而又弯腰,摘一把草。渐渐入到林深之处,树密草高,他微微扭头,看了一眼身后。
    樊敬带着几个人,依然在他后面跟着。不远不近。
    他来到一株几人合围的大树之后,停了下来。
    萧琳花也跟着停住:“怎么不走了?”
    束戬凝视着她,脸上露出笑容:“你生得很美。依我看,除了我的三皇婶,就算是在长安,宫里宫外,也寻不出比你更美的女子了。”
    萧琳花一愣,实在没想到,魏国的这个少帝怎会突然这么看着自己,说出了如此叫人肉麻的话。
    她反应了过来,登时俏脸涨红,几分紧张,又几分羞涩,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又见他忽然脸色一变,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指着,用极是紧张的声音道:“当心!你身上有虫在爬!就要爬上的脖子了!”
    萧琳花低头,真的看见一条肥硕的足有手指宽的生刺毛虫,正在自己的衣襟上扭着爬动。
    她平时骑马射箭,性子爽利,胆子也大,但却天生害怕虫子,何况这种扭来扭去的毛虫,当场花容失色,尖叫一声,整个人便跳了起来。
    “别怕别怕——我在!”束戬立刻上前,伸手过来,一把捏住肥虫,甩开。萧琳花惊魂未定,手一热,发现竟被他顺势握住了,她又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又凑到了自己的身前,唇附到耳边,低声道:“跟我到树后去!我有话和你说!”说完,不由分说,拉了她手,转入了大树之后。
    落入旁人眼中,两人情状极是亲热。
    樊敬早这一幕收入眼底。
    少男少女的亲昵,他也不好多看,自然不便跟上,便在原地等着。起初,树后发出一阵叽叽咕咕的说话声,说什么也听不清楚,再片刻,他听到随风传来了萧琳花轻声唱歌的声音。
    萧琳花一直在唱,唱了一首又一首。樊敬以为她唱歌给那少年听,起初也不以为意,渐渐地,觉得不大对劲,侧耳再听片刻,朝着那发出哼曲声的树后走去,咳了一声:“小公子?王女?”
    伴着他的话音落下,哼曲声戛然而止。他听到王女仿佛迟疑了下,问道:“可以停了吗?”
    没有回声。
    樊敬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也不顾什么冲撞,立刻冲到树后,赫然只见萧琳花靠在树上,眼睛蒙了条帕子,剩下她一人。
    近旁哪里还有那少年的影?
    萧琳花听到动静,一把扯下帕子,看了眼四周,睁大眼睛,望向樊敬:“他人呢!”
    “方才是他要我唱歌给他听的。他还蒙了我的眼睛,叫我一直唱下去,没他的话,不许我停。他是……”
    他是魏国的皇帝。虽然心里觉得他提出的要求十分古怪,但他的命令,她不敢不从。
    此刻她也不敢说出那少年的身份。
    别说对着樊敬了,就算是她的父兄,她都不敢提半句。
    她说不出来,见樊敬面露焦急之色,高声唤他的人到附近去找,一下明白了过来。
    自己是被对方利用了。
    这个看着笑嘻嘻的魏国少帝,让她傻乎乎地一直唱着歌,替他打掩护,他单独跑了。
    她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又是心慌,又是恼恨,贝齿狠狠地咬唇,眼泪掉了下来。
    姜含元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这一天的傍晚。
    束戬摆脱樊敬,偷偷绕回林外,自己骑马跑了。
    不但如此,他还把剩下的几匹马都驱散了,结果导致樊敬回来报讯,路上费了不少时间。
    萧琳花哭得眼睛鼻头通红,低着头,一动不动。
    姜含元听到束戬跑了的消息,便知他去了哪里。她安慰了萧琳花两句,立刻出营,翻身上了马背,亲自带着一队人马,循着杨虎行军的路线,一边在沿途寻找,一边追赶。
    东河位于枫叶城的西北方向,急行军的话,两天便到。杨虎是在第二天的早上,发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宋时运带来一个少年,说他骑马追了一夜,追了上来,要求随军同去东河。
    杨虎认得这少年,便是那日那个跟着粮车远道来此投奔女将军的亲戚家的侄儿。樊敬天天跟着他。
    “杨将军!你带上我!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杨虎坐在马上,打量了眼对方,见这少年紧紧地盯着自己。一夜没睡,双目却闪闪发亮,眼底的那种渴望,浓烈无比。
    他回头望一眼枫叶城的方向,虽也猜测对方应当是偷跑跟上来的,但急着行军,一时也管不了那么多,指了指旗纛:“也行!你扛旗!跟在我边上!”
    束戬大喜,立刻上去,接过旗纛,扛在肩上,催马紧行,跟了上去。
    第73章
    天黑,五千骑兵便疾行到了叛军本营东河一带。杨虎下令,命士兵原地休息,明早开战。
    他让束戬今夜和他同帐。束戬满口答应。杨虎巡营,他也在后跟着,看什么都觉新鲜。不但如此,很快,和一个同样扛旗的小兵也混熟了。
    那小兵比他稍大,说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几岁,大约是十五六,但有个名字,叫做百岁。因他父母希望他能活到百岁。不过,家人在他小时候就死光了。他平常除了护旗,因为目力好,嗓门大,逢战也是个望兵。
    望兵的位置在阵地的后方,负责爬上望梯,居高瞭望全局,以随时将战况汇报给主将。别看年纪不大,百岁已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自称参战不下十回了,绘声绘色,将过往的经历讲给束戬听。束戬神往。百岁又问他来自何方,听到说是长安,羡慕道:“我平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将来打完仗,我立了功,做了官,骑着大马入长安,去瞧瞧天下脚下的皇宫到底是什么样。”
    束戬道:“皇宫也就那样,没什么好!不过,将来你若来长安,找我,便是想进皇宫,也不是难事。”
    百岁哈哈大笑,说他吹牛皮。束戬忍着没说出自己就是皇帝,给这个新认识的伙伴讲述长安和皇宫里的种种。百岁听得如痴如醉,忽然一拍脑门:“我知道了!你必是家里有人在皇宫做事,偷偷带你进去过?”
    束戬一怔,随即也大笑,称是。
    正聊得起劲,杨虎事毕,叫他回帐。一进去,束戬便抢着主动帮他卸甲。
    杨虎打量了他一眼:“还挺机灵!樊将军跟着你,你居然也能跑出来。听你口音,也是长安来的?和将军什么关系?她在长安好似没有近亲。”
    束戬奉承:“我在长安之时,便听说过杨将军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英明神武!我看整个雁门,就数杨将军你最睿智,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我确实来自长安,我是将军远亲,难怪你不知道。”
    杨虎沉下脸:“小子,少和我来这一套!今天是急着上路,才把你带了过来。明天是场硬仗。八部叛军本就凶悍,又走投无路,必会负隅顽抗,战力绝不在狄兵之下。明天你不许乱跑,就在后面给我待着!一步也不能上去!你要是少了毛,我可没法向将军交待!”
    说着,投来一把刀。束戬一把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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