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虎愈发疑虑了。
    虽然战事算是结束了,但保不齐还有细作流窜。谁知道他向守卫展示的腰牌来自何方?何况,又那样在辕门外徘徊了许久。真有事,直接进来不就行了?
    直觉告诉他,面前的这个人行迹可疑。
    “腰牌给我!”
    束慎徽无奈,只好摸出来,递了过去。
    杨虎反复翻了几回,又盘问他的姓名。
    束慎徽苦笑:“这位小将军,如何称呼?”
    “你管我这么多!你姓甚名谁?入营到底何事?”
    张密正从近旁路过,看见杨虎在盘问人,看了几眼。目光定住,继续盯着对方的脸,再看片刻,终于,想了起来。
    实在是当年的印象极是深刻,纵然已过去多年,但此刻,他还是很快就联想到了当年的那个人。
    他又看了眼前方不远之外的女将军。虽然困惑,不知他何以会突然现身于此,但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见杨虎还在盘问,一把拽住,望着对面的人,小心地道:“敢问,可是摄政王祁王殿下?”
    和少帝无人认识不同,束慎徽这趟来,知雁门军中有很多老将老兵见过自己,想隐瞒身份,并不现实,也没那个必要。
    来到这里,完全可是说是他南巡后接着北上,巡视北境。既已被人认出,便也没否认。微微颔首。
    张密慌忙下拜。
    杨虎却是震惊万分,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怪叫一声:“谁?摄政王殿下?怎么可能!”
    他的嗓门极大,立刻吸引了周围士兵的注意力,纷纷看了过来。
    “杨虎!不得无礼!还不拜见摄政王殿下!”
    张密喝了一声。
    杨虎僵了片刻,终于,慢慢地下拜,仿佛带了几分勉强。
    束慎徽瞥他一眼,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腰牌,淡淡道:“你便是杨虎?小名七郎?”
    杨虎低着头,一言不发。
    张密急忙替他回答:“禀摄政王,他正是杨虎,小名七郎。他方才不知是摄政王驾到,有所冒犯,请摄政王见谅。”
    周围的士兵惊疑不定,也没人看王女为女将军献舞助酒兴了,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姜含元也留意到了这边的动静,隔着火光,远远只一眼,便认出来那道身影。
    她略一沉吟,看了眼周围的将士,示意萧琳花停下,自己放下酒壶和长剑,起了身,在四周投来的注目之中,朝着那道身影走去。
    束慎徽立在原地,望着她朝着自己走来,一时竟紧张万分,心跳又一阵加快。
    姜含元到了他的近前,站定,目光落到他的面上,四目相对之时,她朝他点了点头,随即,唇角上扬,笑道:“殿下来了?怎不叫人通报我一声?”
    她的语气,听起来极是自然。便如夫妇昨天才刚分开,今日不经意间,又见了面。
    第75章
    姜含元这话一出,如同身份明证无疑。
    附近那些方才还在观望的将士也再无犹豫,全部下拜行礼。
    这消息方才早也已迅速传开。将士听说有位疑似摄政王的人入了营,谁不知道他和女将军的关系,又哪个不感到好奇,除了那些醉了酒的,其余只要还能走得动路的,正都纷纷往大帐这边涌来,见状,有些在后面的,连前头那人是什么模样都没看清,便也胡乱跟着下拜。
    这座片刻前还响彻着欢声笑语的大营很快便变得静悄无声,拜了满地的人。萧琳花看见那个凶神竟到了,早就往后退去,垂着头,生怕自己会被他看见。
    大帐之前,那簇熊熊跳跃的火堆附近,最后只立着摄政王夫妇二人。
    束慎徽的目光离开了她,看了眼四周,微微提了口气,随即发话:“诸位起来!本王是奉当今皇帝之命而来的。这趟北上,两件事。一是巡边,二是督战。此战实属不易,然用时不到两个月,便大获全胜,全是今日在场诸位将士奋勇杀敌的功劳!待本王归京,必将捷报上达天听,朝廷论功封赏!”
    他话音落下,将士无不喜笑颜开。
    摄政王亲临这种边陲战地,于他们这种远离天庭长年守边的将士而言,本就是天大的惊喜了,恰又叫他亲眼目睹了胜利,于将士而言,更是莫大的荣耀,众人轰然谢恩。在场的许多老兵老将,又想起多年前摄政王少年北巡的往事,心情愈发激动,高呼起了摄政王千岁。
    “摄政王在哪里?摄政王当真来了?”
    周庆因伤,今夜忍着未曾喝酒,早早便入帐歇了下去。此时闻讯奔来,推开人,疾步上前,俯首便就下拜,激动地道:“末将周庆,拜见摄政王殿下!”
    束慎徽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只一眼,便就颔首:“本王记得你。当年本王雁门巡边,你便是大将军身边的一员得力干将了。前些天我在雁门见过大将军了,你的事,他随同捷报和我说了。此番八部之战得以速决,你功不可没。我大魏有周将军你这样不畏死的勇猛良将,何愁战事不胜!”
    他赞完,又关切地询问他的伤情。
    周庆又是激动又是惭愧,哽咽道:“殿下谬赞。此番战事能够速决,末将无尺寸之功。非但如此,也是仗了王妃的破敌之力,我当日方能侥幸活命。”
    束慎徽上去,亲手将周庆扶起,叫他好生养伤。周庆连声应是。
    束慎徽又命所有人都起身,继续宴乐,不必因他到来而有所顾忌。
    张密人如其名,是个心思细密的人,猜测摄政王今夜独自一人入营,恐怕是为女将军而来。想他夫妇年初才刚成婚,没半年,女将军就回雁门了。本就有小别胜新婚的说法,何况他夫妇还是新婚。见场面也差不多了,便跟着发话,命全体将士全部散去。众人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了。又见杨虎立着,还是不走,眼睛就落在摄政王的身上,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实是不知礼数。推了他一下。杨虎这才转头,一言不发地去了。
    这时大赫王也到了。
    摄政王虽发过话,不用他的随侍,但大赫王岂敢真的如此怠慢。看看天也黑了,摄政王仍没回城,便带着萧礼先赶来,拜见过后,说在城中为他夫妇准备好了驻跸之所,随时可以过去休息。
    束慎徽没立刻说话,只看向姜含元。
    姜含元微笑,“你长途跋涉远道而来,想必很是乏累,不如回城吧,今夜好生休息。我这边,明早便就拔营要回雁门,今夜怕还有事,我留营为宜。”
    “王妃此言差矣!”
    张密望了眼摄政王,立刻笑着接了一句。
    “拔营上路这种事,交给周将军和与末将便是。何况,殿下来寻王妃,想必有事要议。此间说话不便。””
    “对,对!张密此言极是。交给我老周!这种事,哪里还要王妃你来操心?有事尽管去!”
    周进也反应了过来,拍着胸脯接了一句。
    姜含元顿了一顿,朝周张二人露出笑容,道了声费心,看了眼束慎徽,朝外走去。
    束慎徽在身后传来的恭送声中,跟了上去。
    二人在来自周围的无数的注目当中出了营房,大赫王父子同行,将二人引到了住处。便在少帝居住的精舍近旁,另外备了一处清幽的所在,供摄政王夫妇今夜临时驻跸。
    进去后,束慎徽打发走了候在门口的服侍的人,亲手关了门,慢慢走了回来,最后停在姜含元的面前。
    周围再无任何旁人了。明烛燃照,两人相对而立,起初各自沉默着。
    姜含元微垂眼皮,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衣襟之上。
    “殿下累了吧。我叫人送水来,服侍殿下沐浴。”
    片刻后,她率先打破了沉默。眼睛没看他,目光越过他的肩,落到外间的门上。说完迈步正要走去,见他肩膀微微动了一动。
    “没事,我不累。”他终于开口,“兕兕,我是有话想和你说。”
    她停了步,望向他。
    “我前些时日,方知道了一件事。”
    她等着他说下去。
    “去年秋,护国寺,当日你也在。刘向和我说了。”
    最后,他慢慢地说道。
    姜含元没想到他开口是这样的一句话。一下抬眸,对上了他的两道目光。
    她的第一反应是刘向可能会为此而受责罚,立刻说道:“当日他本是不愿放我进去的,是我以我父亲的旧恩迫他。”
    “你放心,刘向他很好,什么事都没有——”他凝视着她,继续说道。
    “还有一件事,我想你大约也是关心的。便是关于那个无生。他病已好。固然我是不可能如你所愿的那样,将他当个普通人那样释放。但只要他老老实实,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这位朋友,他也会无事。”
    姜含元看着他,片刻后,唇角微微翘了一翘,似笑非笑:“谢谢你告知。这算是好消息。”
    他沉默着,再看了她片刻。
    “我错了。”
    在那一番引子之后,他终于说出了这一句在他心里翻转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话,他见到她后,必须要说的一句话。
    “那天晚上,我不该拿你的友人来试探你,不该说出那些话,还丢下你自顾走了。你一定很是伤心。兕兕,你原谅我。还有,当日在护国寺,我和温婠说的那些话,必然对你也造成了极大的误会。但我对她,真的不是你以为的那种——”
    “兕兕,我不知该如何解释,你才会相信。”
    “我会怜悯她,愿意帮助她,甚至我也承认,便如你当日听到的那样,倘若没有早年的种种变故,我后来应当确实会娶她。但是时过境迁,都不一样了。我遇见了你。我对你,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仿佛一时寻不到该如何表达的方式,顿了一顿,“她确实很好,但看不到她的时候,我不会想她。你不一样,兕兕,我看不到你,我便会想你,极想,哪怕我的心里还在气你。上次和你那样分开之后,我便后悔了。”
    “兕兕,你原谅我——”他朝她走了一步过来。
    “殿下不必解释了!”
    姜含元带了点急促,突然打断了他的倾诉。
    “关于温家女孩的事,我记得有一回殿下也曾和我提过,当时我就说我信你。如今也是一样。”
    “倘若殿下觉得自己那天晚上有错,一定希望我原谅,那么我再告诉你,我早就原谅了。我也没有伤心。是殿下你想多了。并且,事后我其实反省过我自己。我当时的某些举动,也是不妥。趁着这个机会,请你也一并谅解。”
    束慎徽一时定住。
    姜含元朝他微微一笑:“全部的事情,在我这里都已经过去了。”
    “我希望殿下也和我一样,不必放在心上。往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比起殿下与我当初议定好的大事,似如此的小事,实是微不足道。殿下你日理万机,当真不必为此而分神。”
    她说完,环顾屋内的摆设,看了眼那张床榻,收回目光。
    “殿下你行路极是疲乏,我看得出来。你最需要的是休息。我不打扰了。”
    她说完,面含微笑,朝束慎徽点了点头,随即转身朝外走去。
    束慎徽只觉犹如当头遭了一记闷棍,毫无准备。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看她就要开门而去,沮丧、不甘、迷惘,或许还有几分嫉妒,各种感情在他的心里翻涌着。
    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是过去了,但他至今没有走出,备受煎熬。
    她呢?远离了他,她竟快乐如斯。
    他的眼前浮现出她在大帐之前席地斜坐,执剑击案,纵情大笑的那一幕。
    凭什么?她如此乱了他心,说走就走,丢下他一个人沉沦?
    他再也忍不住,迈步追上,伸出手,攥住她的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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