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的时候,日已黄昏,她却不在了。束慎徽询问那个常年居在谷口附近的守墓人。守墓人是个哑巴,耳朵也不大好,明白了束慎徽的意思后,比划着手,指了指远处的一个方向,表示她去了那里。
    束慎徽望去,看见那里有座石山,沐浴着夕光,静静地矗立。
    他转道追寻而去,到了附近,方看清楚,这是一座摩崖荒山,孤零零地矗立在城外的野地之中。她也确实来了这里。他在一道通往半山的石阶下,看到了她的坐骑。
    他在山脚之下立着。暮色变得愈浓。终于,他迈步,踏着许久未再有人清扫的落满沙尘的石阶,慢慢地走了上去。
    来云落这么多天了,姜含元终于独自来到这里,来看望她那个此生应当永远也不能得以再见的朋友。
    石窟依旧。石榻、石桌、石凳,一切都还在,甚至还有些没用完的草药。但是当日那个坐在这里静静翻阅经文的人已是不见了。空荡荡一片,角落里张着蛛丝,到处都是灰尘。
    姜含元慢慢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经书。当日应是允许他带走了。悲伤之余,这令姜含元终于感到了最后的一丝宽慰。
    无论无生此刻身在何方,纵然天涯,只要那些他视为珍贵的经文还在身畔,想来,以他的智慧和通透,他都应当甘之如饴。
    她拿起倒在了角落地上的一把用芦草扎的尘帚,掸扫尘土。清扫完毕,又将那些被风吹落散了一地的草药收拾起来,扎好,整整齐齐地摆放了回去。就好像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此间的主人,随时还会归来。
    “对不起。”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说话之声。
    姜含元的手一顿,将手中的最后一扎草药放好,慢慢回头,看见束慎徽立在石窟之外的那片平台上。
    将落的最后一缕残阳从他身后斜斜射来,将他的身影投映在了洞窟口的一片石壁之上。
    她和他对望了片刻。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愧疚。她的唇边再次露出微笑,用轻松的口吻说道:“不是你的过。殿下你当真不必为此道歉。”
    她说完,朝外走去:“殿下怎来了这里?我顺道路过,正也要回去了。”
    他没动,在她经过他身畔之时,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臂。
    “兕兕!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极是难过。但在我的面前,你不必这样。”
    他将她拉到了自己的面前,让她和自己面对着面,注视着她的双目,一字一字地说道。
    姜含元和他对望了片刻,唇角再次扬了扬,“殿下误会了,我真的——”
    “你真的很难过。你尚在襁褓之中,便失去母亲。你认定你的母亲是因为你而丧命的,你是个不祥之人。你艰难地长大,终于做了强大的女将军,却又被迫接受一桩你本不愿意的婚事,嫁了一个你看不上的人,为此,你还失去了一个或许本被你视作一生知己的好友。现在你的舅父又走了!你怎么可能很好!”
    “兕兕,不要再这样,你也无须这样。你的母亲、舅父,或者……”
    束慎徽环顾一圈她身后那个空荡荡的石窟,“你的这个朋友,他若真是你的知己,他应当也不愿看到你这个样子!”
    姜含元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垂眸,避开了对面这男子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
    “此处天黑得快,回城也有些路,回吧——”她勉强说道。
    他却不动。
    “兕兕,不要再从铁剑崖上跳下去了。”
    姜含元面色微微一变,迅速抬眸,看着他,张口。
    “不要否认。”他打断了她,“杨虎和我说了!在你母亲忌日的那天,你从崖头上跳下去。那年你十五岁!”
    姜含元一怔,神色随之僵硬:“我不过是——”
    “别和我说你不过是喜欢!”束慎徽再次打断了她的话。
    “身在半空,无所依托,随时仿佛就要粉身碎骨。不过几息的瞬间,那样的煎熬却长得令人无法忍受。等堕入了水底,更是可怖。倘若世上真有幽冥地界,那里就是!有谁会喜欢那种感觉!”
    “你知道什么!不要胡说了——”她的气息开始紊乱,面上显出怒气。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跳下去过!就在我原本决定要动身回长安的那个清早!”
    姜含元的眼睫抖了一下。
    束慎徽紧紧地的盯着她变得苍白的脸,慢慢地捏了捏自己那只伤痕还未曾退尽的手掌。
    “兕兕,我告诉你,你的这个举动,太过愚蠢。除了一遍遍折磨你自己之外,你以为你的母亲会愿意看到你这样?还有你的父亲。倘若他也知道了,他又会如何的难过?”
    “我绝不允许你再从铁剑崖上跳下去了!”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日头跌下山头,金乌收尽它最后的一道余晖。天色陡然暗沉了下去,野风变大,归鸦在刮过山头的风里发出阵阵的聒噪之声。
    姜含元一动不动,和面前的男子对峙着,呼吸越来越是急促,眼角亦是越来越红,突然,她一把挣脱开他的手,低头,迈步就要走。
    “等等!”
    束慎徽这回没有拦她,只是说道。
    她停了下来,背对着他。
    “兕兕,明早我就要走了。下面的这些话,本来是我打算今晚和你讲的。”
    他顿了一顿,望着身前的那道背影。
    “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我也知道你从小到大的艰难。我不敢说我能和你感同身受,因为我的过往,实在称不上有何艰难。但是我想告诉你,我希望你能放松些。”
    “在别人的眼里,你是将军,你要保护弱者,抗击狄人。但在我的面前,你真的没必要也这样。让我知道你很难过,又会怎么样?当然,如果你当真不想看到我,我可以走,今天晚上就走。上次在枫叶城,你把话和我说明了,你以为我这趟来,还是求着或者是逼迫你与我好吗?不是的,我束慎徽就算再喜欢一个女人,也不至于如此作践自己。我只是不放心,想过来陪你,顺便再完成我早先许下的诺言,如此而已。你既当真不需我的陪伴,我也已祭拜了你的母亲,事毕了,我不会再强留惹你心厌。”
    他看了眼苍茫暮色笼罩下的昏昏四野。
    “早些回城罢。我走了。”
    他说完,从她的身旁走过,沿着那道石阶走了下去,最后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身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了野道的尽头。
    姜含元一直那样立着,直到天彻底地黑了下来,周围谁也看不见她了,绝了的眼泪忽然仿佛崩了闸的水,从她那干涸得仿佛连眨眼都困难的眼中涌了出来。她想忍,拼命地压抑,非但没有忍住,眼泪反而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她终于绷不住了,开始低声抽泣,再后来,又坐在了地上,将自己的脸埋在膝头,泣不成声。
    束慎徽心头挟着被她激出的微怒,一口气纵马回到了云落城的城门口,徘徊了片刻,始终不见她归来。他的怒慢慢消散了。他看着变得越来越黑的天色,眺望着远处那座石山的黑影,踌躇了片刻,恨自己终究还是放不下,一咬牙,调转马头,又赶了回来。
    再次登上那道石阶的时候,他在心里和自己说,他不过是为了弥补皇家之人当年对她造成的伤害而已。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就算她是鬼见愁的女将军。
    他渐渐靠近窟口,忽然,夜色之中,一道断断续续的,压抑至极的低泣之声,钻入了他的耳中。
    他一呆,反应了过来,几步并作一步,迅速冲回到了那座摩崖石窟前,一眼便看到那道身影。她正坐在窟口,身体缩成一团,埋首在哭。他整个人顿时慌了,方才对她的所有的恼全都无影无踪。
    他停在她的面前,起初不敢靠近,更不敢出声,片刻后,当听到她哭得仿佛成了一个撞了气的孩童,他再也忍不住,走到她的身边,弯下腰,伸臂,试着将她轻轻地抱住了。
    他怕她挣扎,不让他靠近。她却没有。他顺利地将她搂住,让她扑在自己的怀里哭。她起初依然那样抽泣着,哭个不停,慢慢地,终于停歇了下来,最后任他抱着自己,一动不动。
    束慎徽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靠坐在窟壁之上,解了自己的外氅,将她的身子连同自己一起紧紧裹住,两人裹成一团,再继续抱着她,让她靠卧在自己的怀中。
    樊敬知道姜含元来了这里,天黑仍然不见她回,不放心,带了人寻了过来,到了山道之下,他看见了停在下面的双骑,便命人停步。
    他抬头,眺望着山道尽头的那座石窟,片刻后,悄然转向,带人离去。
    第79章
    天明,第一道朝阳的光,射入了窗棂。
    这是坐落于谷地里的一座庐舍。
    在晨曦的一片柔和光影里,无数的轻尘,无声无息地上下翻舞。
    窗畔的一张榻上,束慎徽睁着眼眸,望着枕畔和自己并头而眠的姜含元,昨夜的一幕一幕,在他的脑海里一一浮现。
    ……他不见她回,想来这里接她,最后却在那摩崖洞内寻到了她。分明深浸悲伤,却仍如她这二十多年所过的每一天一样,什么都要自己一个人背负。他终于被她的倔强激怒,最后丢下她走了。但是这一回,他怎可能做得到再像那个雨夜的自己一样不再回头。他回头了,发现她一个人在黑夜里饮泣。他抱着哭泣的她,一直到了下半夜,她倦极,彻底平静了下来,他方将她抱下山,和她同乘一骑,将她护在怀中,缓缓走马,回到了这片谷地。
    他知道,这里是她愿意回的地方。在这里,长眠着她的亲人。
    樊敬没有走远,始终带了人,在后悄然跟随。而她则安静而沉默地将她整个人交给了他,背靠在他的胸怀里。他一手轻轻圈在她的腰上,另手执着马缰。随了坐骑前行的轻晃,他的下巴时不时地贴碰到她脑后的一片柔软发丝上。
    彼时,远处雪山静谧,头顶是片深蓝色的夜穹,星汉灿烂,照着其下旷野里的一双同骑之人。
    那段路,沉静得犹如是在梦中。
    送她回到这座供燕氏家族之人来此守陵的房舍中后,她便继续在他的怀抱之中沉沉地睡,直到此刻,天明了。
    昨夜无数次,他盼瞬间变成永恒,日出永不要显现。然而天还是明了,半分也没有因他的愿望而推迟它的到来。
    束慎徽没说离去,姜含元也没开口催他走。他们仿佛不约而同地忘记了这件事。
    他在她亲人长眠的这座谷地里,接连又陪伴了她整整三天。
    夜间,他和她同宿一榻,什么都没做,除了伴她入眠,长长一觉。白天,他则随她纵马在雪峰之下,沿着湖畔,攀上高岗,越过沟壑,直到日暮夕阳,星野升空。或者,哪里也不去,只伴她坐在谷地口,对着雪山和那片湖水,一看就是一天,从朝到暮。
    这样的日子,他此生从前从未曾有过。似乎单调。但他丝毫也不觉乏味。他喜欢这个宁静的地方。唯一所恨便是朝朝暮暮,稍纵即逝。
    第三天。
    这是一个深秋的午后,天气晴朗,秋阳高照。空气干爽而洁净,鼻息里,犹如弥漫了来自雪山和湖水的清冽气息。
    他们一起靠坐在谷口的那株树下,静静地看着对面那百看不厌的雪峰和湖水。
    谷地三面山峦环抱,挡住了风,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事实上,在过去的这三天里,他们彼此没有说过一句话。她渐渐地困了,眼皮沉重,他便将身上的氅衣脱下,盖住她,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
    她睡了过去,睡得很沉,长睫垂覆,盖在眼皮之下。
    几片枯黄的落叶,时不时慢慢地从头顶无声无息地飘下,落在两人近旁的地上。没有一丝的风。
    耳边静谧极了。
    她睡了很久,从午后艳阳高照,一直睡到此刻,日暮黄昏。
    束慎徽感到自己的腿被她枕得开始发麻了,但他却不愿将她唤醒,或是挪动半分。他倚靠着身后的树干,在来自谷口之外的那斜斜射入的一片金黄色的暖暖夕照里,闭着眼,回味着他片刻前跟着她睡着而做的一个白日梦。
    就在此处,这株秋树之下,他梦见有个小女娃站在他的身旁,歪着脑袋,睁大眼睛,状若好奇地看着他。那小女娃生得如玉似雪,眼睛和她一模一样。她的头上扎着双髻,身上穿着美丽而精致的小长裙。她在冲他笑,眼睛笑得弯弯。看到她那张笑脸的第一眼起,束慎徽便觉自己被她深深地俘获了。他在梦里想,就算她想要天上的星辰,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然后想尽一切办法,去把星星摘下,亲手送给她。他盼望她能一直都那样笑,无忧无怖,一生顺遂。
    当束慎徽醒来的时候,他的唇角微微上扬,他仿佛还能感觉的到来自梦中的那充塞着他胸膛的满满的温柔和喜悦。
    他睁开眼睛,下意识便低头去看她,发现,她不知何时已是醒了。
    姜含元仰面静静卧他腿上,望着他低头俯视着自己的那双眼。
    在这男子的眼底,恍恍惚惚,她仿若看到了雪山下的那一片湖色。
    她看着,看看,眼角渐渐地泛红。
    束慎徽和她四目凝望了片刻,抬起手,朝她伸来,最后,指尖轻轻地碰到了她的脸。
    这是这三天来,他第一次伸手碰触她。
    她继续凝视着他。他用拇指的指腹,温柔地抚了下她泛红的眼角,慢慢地,极其自然地俯身向她靠去。他的面一寸寸地压向她,最后,和她口唇相接,碰触到了一起。
    他开始亲吻她。一开始,他的吻很轻,仿佛带着些试探,唯恐惊醒了她——不知为何,他总有一种感觉,她犹如依然身在梦中,其实并未真正地醒来。但很快,他便感觉到,她没有拒绝,也不曾避让。她是如此的柔顺,前所未有。他情不自禁,深深地吻住了她。当再片刻过后,她抬起了手臂,如藤萝般紧紧缠绕住了他的脖颈,回吻起了他。
    他怎禁得住她如此的回应。当感到她臂缠住自己,温软的舌和他勾缠在了一起,他的心狂跳,胸腔里热流激荡,皮肤之下若有万千的牛毛针头在不停地刺他。他倏然松开了她的口,微微地喘了几口气,便胡乱拖着那件还裹着她的温暖氅衣,将人从地上一把抱起,快步送她入了那间庐舍,放在了他已伴她同眠了几个夜晚的榻上。
    和她不是头回亲密,但他为她褪着衣的手指,竟在微微地颤抖。他的眼因为一阵激荡而来的热流而变得朦胧。他觉自己犹如一个正在和心上之人初次约会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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