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便是北狄皇廷宫中的一处寝室。而这个男子,正是狄国刚上位不久的新皇,南王炽舒。
    几十年来,随着领地的不断南侵,华夏的生活方式,深深地吸引了狄人当中的贵族和高官。原本地处极北的王庭不断南移,十几年前,最终定都在了此地,改名大兴。
    这里南望幽燕,拥有不绝的水源、优越的地势、丰美的草场,也有大量适合耕种的农田。定都之后,城中效仿中原皇朝的宫殿和华屋便拔地而起,狄人高官和贵族聚居,几十万的狄人跟随南迁。此外,城中更有强迫征迁而来的大量汉人。他们大多是农人和各种工匠,终日劳作,供应着皇室和贵族奢侈的各种生活享受。
    这是一座号称万年王庭的皇都。
    虽然不久之前,在此城的皇宫之中,发生了一场宫变,仅仅当日一天,便被杀死三千余人,宫门内外血流成河。但这样的夺权和杀戮于狄人上层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清除对手,再彻底清洗对方势力,这只是惯常操作。作为这场宫变的胜利者,炽舒原本应当豪情万丈,意气风发。然而此刻,他的脸容之上,却是丝毫不见得色。
    他喝了口酒,感到胸前那处被箭贯穿的伤口,又隐隐地抽痛了起来。想起昨天汉人医官的劝告,余恨实在难消,握着杯的五指猛地发力,一下就将金杯捏扁,随即狠狠一把掷了出去,酒壶被带着扫落,酒水便洒在案前铺着的一块精美地毯上。在旁的几个美貌侍女惊慌不已,以为是他不满服侍,战战兢兢下跪,匍匐而来,慌忙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炽舒视若未见,人往后仰,靠在座上,两道阴沉的目光,又落在了自己的左臂之上。
    在他左臂的末端,如今多了一只黢黑的铁手。这是他死里逃生回来之后着工匠量体而打造的一副特殊的兵器,以铁箍连于上臂,末端装五把爪刀,锋利无比,需要时探出长袖,割喉如同探囊。
    他用这把利器割开的第一道喉,来自于他的兄弟。当日秘策宫变,他从燕郡赶回大兴,见面之时,趁着对方不备,突然扬出铁爪,一刀割喉。当时惊呆四面之人,待反应过来,他要杀的人,早已喋血到底,气绝身亡。
    失了一臂,改成如今这件杀人利器,用得也算是趁手。
    然而,利器再好,又怎么比得上当日自己那被迫斩去的一段血肉之臂?
    他的眼前再一次地浮现出那个魏国女将军的身影,目光变得愈发阴沉。
    只恨太过轻敌,当初小看了对方,险些丧命。不但如此,在他逃回来后,皇帝病重,面对着变得愈发尖锐的皇位之争,他为了争功,忍着满身的伤痛,又马不停蹄地发动了对八部的战事。
    他原本谋划得当,胜率极大。万万没有想到,竟又坏在了那女子的手上,被她带领轻骑穿破腹地,结果不但功亏一篑,消息传到皇廷之后,更是给他引来了无数的质疑,说是灭顶之灾,也是毫不为过。他已经彻底丧失了继承大位的资格。绝境之下,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和他的叔父左昌王目答一道,临时秘策宫变,最后总算是走对了险棋,如愿登上宝座。
    攻破雁门,夺取长安和全部的中原之地,是他向来的心愿。
    而现在,又多了一条,那就是抓住那个魏国的女将军,好生折辱个够。他要拔光她锋利的爪牙,要她跪在自己的面前,彻底驯服。倘若到时候,心情好的话,他也不妨将人收入后宫。
    炽舒的眼前浮现出当日在长安城外的猎场里,自己尾随着窥伺她独自狩猎的情景。
    毕竟,世上那样的女子,并不多见。
    待收为己有后,再加她个妃号,让魏国人看见,也让那个是她丈夫的摄政王看见。
    这将是何等的巨大羞辱,远胜过将人一刀杀了。
    炽舒眼底精光大作。他摸了摸胸口那处当日被箭射穿的伤处,方才因为伤痛而带来的怒气,也终于因为这个念头而缓解了些。
    不过,他当然明白,发动全面南下进攻的时机,尚未到来。
    和此前他为了获取战功而惯常采取的激进手段不同,如今时过境迁了。他刚夺位,王位巩固需要时间。如果他现在就发动对魏国的大规模战事,在他的后方会发生什么,显而易见。一旦战场推进不顺,等着他的下场,绝不会比他那些死在他手里的兄弟们要好。
    战事的进度必须缓下来。但,这并不表示如今他什么都不做。相反,他大有可为。
    潜入长安的那次行动,虽然令他险些丧命,但他并非一无所获。
    北有萧关,西有函谷,外来若是强攻,长安可谓铜墙铁壁。但在长安城的内部,似乎并非如此。和那座俾睨天下的雄伟皇宫相比,他此刻所在的这座大兴皇宫,简直不堪一提,而那座皇宫的主人,却是个少年,被魏国的摄政王操弄在手的一只傀儡而已。炽舒相信,长安城中想取而代之的人,不会没有。
    坚城壁垒,阋墙而破。
    他也读过汉人的书,这个道理,他自然明白。
    他已遣使上路,试着前去秘密接触他物色的人。事若成,最好不过。不成,于他也无损失。
    这时,一名侍女入内,眼睛不敢看前方,深深俯首,通报说,他要见的两个汉臣到了,正等候在外。
    这二人,一个名叫陆康,另个名叫李仁玉。当年魏国破晋,太子皇甫雄带了一批死忠逃亡北狄,二人便在其中,是那些晋国旧臣当中的佼佼者。狄廷仿汉制后,陆康因学富五车,被封为承制学士,李仁玉则官居嘉议大夫。
    炽舒杀人如麻的凶残名声,陆康和李仁玉自然清楚。作为投降过来的无根之人,平日一向是仰人鼻息小心翼翼,何况如今狄廷发生宫变,他二人怕殃及池鱼,闭门不出,没想到今晚却被炽舒叫来,未免深感恐惧,此刻拜见过后,屏息等待。
    炽舒冷冷扫了眼这些被当做狗给圈养起来的前晋官员。
    就在今天,有人向他告密,说这些人如今还在寻访晋室后人,意图伺机拥戴,从而复国。
    他无法理解这些汉人对于旧主的忠诚。在他看来,这样的忠诚,简直匪夷所思。他也根本不信这些人能翻起什么波浪。但是这样的行径,是不能容忍的。他原本打算将人杀了,借此警告剩下的表里不一的汉官。但随后,他又改了主意。
    幽燕汉人至今不愿完全归心,就在不久之前,还发生过一伙汉人流民杀死一个狄国贵族的事。这两人在当地颇有名望,是皇廷养着用来收拢人心的狗。将来占有中原之后,这样的汉官,更是必不可少。不如借此机会,展示宽容。
    “我听闻,你们这些年一直在找晋室的一个小王子。人找到了没?”他开口便问。
    二人对望一眼,大惊失色。
    他们这一批人,当年跟着太子皇甫雄逃亡北狄之后,原本指望有朝一日能够复国。谁知太子到了病死,也未能开枝散叶留下一子半嗣。起初,孤臣遗老们全都不甘作罢,等大魏剿杀残余势力的风头过去之后,慢慢地和当年的一些旧人暗中取得了联系,又开始寻访起很有可能带着国玺逃走的小王子皇甫容。后来,时光荏苒,其余人在这些年里,陆续绝了念头,只想安心做个北狄的官,混到老死,也就罢了。
    但陆康和李仁玉不同。陆康是皇甫容的亲舅,李仁玉则受过晋室的大恩。两人总是念念不忘,盼望有朝一日,北狄和魏国相争,斗得两败俱伤,到时候,晋室说不定又能起复。就这样,这些年,两人利用自己全部的能量,始终没有停下查访的行动。
    他们万万没想到,此事竟被炽舒知晓了。见他那双带着几分醉意似的狼目盯了过来,当场汗如雨下,瘫软在地,连声告饶。
    令二人意外的是,炽舒看起来竟没有愤怒,神色反而温和了下来,叫二人起来。
    “不必害怕。小王子若能归来,我必奉他为上宾,封他以王号,便是叫他划地治民,也是不无可能。”
    炽舒望着二人,脸上露出笑容,如此说道。
    第81章
    冬十一月末,这一日,长安先是下了场冻雨,随后夹着冰雹,又满天扬起了雪。向晚,雹雪非但没有转小,反而越发见大,路人天未黑便尽数归了家,街道上空无一人。
    云霾压城。执勤在城北的门吏终于守候到了皇宫方向隐隐传来的鼓声,立刻命手下关闭城门。两个门卒更是急着进去烤火,呵着冻得发麻的手指,匆匆就要闭拢城门,这时,远处疾驰来了一队人马,马蹄踏溅起道上那掺杂着污水和湿泥的冰雪,很快到了近前。
    门吏看见马匹的鞍辔和骑马人露在蓑衣外的腰刀上,都挂满了冰渣和积雪。
    这像是一支来自北边的长途行旅,并且,虽都常服装扮,但既然人人腰带佩刀,显然是支公干的人马。
    因摄政王刚结束南巡,数月前就又马不停蹄地去了北方督战,至今未归,皇宫里隔三差五地有交通往来的人也发往北方,门吏不敢懈怠,却也不能轻易放人入城,便照制,要求出示路牌。一名戴笠的随行递上。门吏看了一眼,猛地抬头,奔出去,就着头顶这一天末的最后一点黯淡暮光,终于认出了队列中间那个正静静停坐在马背上的人。他也头戴斗笠,身着蓑衣,周身上下,积满雹雪。
    门吏立刻回头,大声喝令开门,又带着人避退到了城门的两旁,行叩拜之礼。
    束慎徽冒着今岁比往年要早的冬寒,踏着满道的雨雪和泥泞,于年末的这日傍晚,终于回到了长安。
    束戬比他早半个月前平安归京,是在一个深夜里,经由贤王安排入的皇宫。归来三天后,宫内传出消息,说皇帝的体疾经过这段时日的休养,终于逐渐康复,已能见人。
    关于皇帝接连几月养病不能露面的这桩事,虽然朝廷上下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猜测,但明面上,自从摄政王在南巡归来的那夜于宣政殿疾言厉色地斥了一番大臣之后,谁也不敢再多提半句了。皇帝养病的这件事,在公开的场合,俨然已成一个禁言的话题。如今宫里却忽然放出这样的好消息,众人便知,人应当是回了,心照不宣。先是那些三品以上的重臣随贤王和方清入宫拜望少帝,隔着帘说了几句话,说的无非都是为皇帝陛下的康复而倍感欢欣之类的内容。再过几天,四品以上的官员也陆续得以进宫拜贺。到了现在,少帝虽还不能像从前那样完全恢复朝会,但已开始在宫中处理政务,秩序在有条不紊地恢复当中。
    除此,另外也有一个消息最近传达。为八部战事而亲自赶赴北边督战的摄政王,不日也将归来。
    都是好事。等到摄政王归来了,想必到时,少帝也就完全康复。朝堂的一切,都将恢复原本的样貌。
    束慎徽入城后,没有去往皇宫。着人将自己回来的消息通报给贤王和宫里的少帝,径直回了王府。
    他想休息一夜,好好休息,收拾起这一路归来之时缠着他的种种心事,等到明天,再去做那些他当做的事。
    这座王府,已是将近半年没有主人踏入。随着他的不期而归,原本寂若死水的这个地方,才又活了回来。灯一路燃点,王府上下的人都动了起来。
    他不在的这段时日,李祥春出了宫,张宝也跟着留在王府里。今日眼见天气恶劣,天寒地冻,没什么盼头,吃了饭,正要去钻被窝,忽然获悉摄政王归来,兴奋万分,立刻奔了出来。
    王府知事将摄政王迎入昭格堂。张宝送上热茶。他没看见王妃的身影。虽早就知道她不会和摄政王一道回,但心里难免有些遗憾。
    王府知事说道:“饭食稍后便好,殿下稍候。涧月轩也在收拾了。等殿下用完饭,便可休息。”
    涧月轩是他居住了多年的寝堂,就在距此间不远的后面,几步路便到。
    束慎徽一顿,望了眼外面漆黑一片的夜色,道:“我去繁祉堂吧。”
    繁祉堂虽是年初他成婚时的新房,但地方空阔,便是立刻起火,寝堂里一时怕也没这边暖和。
    但他这么说了,知事便也照办,立刻改叫人去收拾,预备摄政王入住。
    束慎徽随意用过送上的晚饭,便就起身,道今夜天气不便,各人都去歇下,不必跟来。张宝随李祥春一道,伴他入了繁祉堂。
    寝堂里已燃起灯,也烧了取暖的火,但空气里的冷意,一时仍是难以驱尽,又逢如此冬夜,雨雪霏霏,偌大一间寝堂,愈发透着冷清之感。
    方才在那边,束慎徽已换了身干衣。回到这里预备沐浴,脱衣时,张宝才发现,原来他内中的衣裳竟也被雨雪侵潮了,一层紧紧地贴在肩背之上。
    “老天爷这是不叫人好过,又是冻雨,又是下雪。殿下这一年,半数都是在外奔波,如今终于回来了,还碰到这天气。苦了殿下了。好在总算是过去了,往后不用再如此辛苦。”
    张宝服侍他入浴,嘴里抱怨起了鬼老天。
    束慎徽笑了笑,热水将他疲乏而冰冷的身体全部包裹住,暖意终于令他感到了些许的舒适。他闭上眼,想好好放松自己,什么都不用去想,但却控制不住,一静下来,脑海里便又浮现出了和她共处的那几个日夜,那一场他原本毫无预备但却美妙异常的亲密,还有临别前她应他之问,向他做的那一番坦诚的回答。
    回来的路上,他已无数次地反复回想过她说的那几句话了。她十三岁时遇见了一个少年,一面之缘,少年便就落入她心,再也不曾离开。
    那一年他在哪里?他恰也去过雁门。
    他记得她曾对他说过,在他去雁门的那段时日,她不在,去了别的营地。
    会不会就是那个时候,他终日忙忙碌碌巡视边地,而十三岁的她,在另外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遇到了她生命中的那个少年?
    那深深的遗憾之感,再次如影随形,又笼罩在了他的心上。
    如果那个时候,她没去别地,也在雁门大营,见到了他,那将会是如何?
    他当然不至于那般自信,觉得她也能对他一见倾心,但是至少,令她留下一个不错的深刻印象,应该还是有可能的吧?
    倘若伴她长大的那个始终停在她心里的少年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的话,那又该会是一桩何等奇妙而美好的事……
    水里的热气慢慢散去,水温渐渐凉下。束慎徽感到了一丝冷意,散漫宛如游丝的思绪也跟着收了回来。
    他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了。
    真正去接受一切,就像当日他想的那样,来日方才,他们还有将来。
    再这样想下去,他怕自己会原形毕露,嫉妒得恨不得立刻就去把那少年从她的心里给挖出来。什么别的事,他都无心去做了。
    好好休息吧。回来了,在他能够抽身再走之前,仍有无数的事在等着他。
    他出来,张宝迎上,说被衾已烘暖,仿佛怕他又要转往书房似的,不住地催他上榻。
    他环顾这间如今只剩他一人的寝堂,又想起了自己当初成婚之时将洞房设在此处的那一点心思。
    当时如何能够想到,这间阔屋,如今会变成他心下最好的一处所在。
    他依了张宝的催促,待要上榻,没想到老太监忽然来叩门,道陈伦求见。
    他刚回,陈伦便连夜赶来见他,是因为发生了一件极是不好的意外之事。
    半个月前,少帝秘密归来之后,贤王便发现,少帝和从前相比,真的是大不相同了。
    在他出走之前,他也表现过对政务的勤勉。但那种督促之下为完成职责的一举一动与如今的自发之举,完全是两回事。这种变化,足以用脱胎换骨来形容。
    仿佛为了弥补此前的过失,少帝于政事极是用心。虽仍未恢复上朝,但回来后,他便一头扑到了政务上,亲批奏折,常到深夜。
    然而在宫外,对于少年皇帝的私下非议,并未因他的“病愈”而得到彻底的平息,相反,因为他最近的现身,又引发了一波议论。
    就在昨天,有人密告到御史中丞那里,称当朝一位大员的儿子和女婿在私宴上妄论少帝荒唐,前些时候也不知出宫去哪里走了一趟,如今方回,非明君之相,还不如摄政王借势上位,人心所向,有利天下。
    这名大员便是当朝的礼部尚书徐范。那个举报之人,是徐家的一个奴仆,当时就在外面伺候,全部听入耳中,因记恨此前受到的惩戒,偷偷检举。
    此事不但涉及到对皇帝的非议,还将摄政王也牵扯了进去,极是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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