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发的命令,立刻便被一层层地传达下去。
    任前方再如何兵坚马骄,此处青天紫塞,天兵照雪,云虎风龙,无敌不催!
    第98章
    五月初,因西关之变和雁门保卫之战而停顿的北方战事再次开启。姜含元阵前受命,接过了父亲的帅旗。
    她没有辱没姜祖望的英名,经过短暂调整之后,战事节节推进。她用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来回报那位遥坐朝堂之人对她的信任。
    五月初十,大军夺回代郡;
    十九日,再次控制住了恒朔之地,恢复了西关之变前的左路局面。
    月底,顺利行军到了广宁,和老将军赵璞碰头。
    到了六月上旬,发自姜含元的一道最新战报,再次送到了束慎徽的手上。
    这是一个宁静的黄昏,他在王府昭格堂的书房里。
    这里便是当初新婚有天晚上,他带她来过的地方。记得当时起因是他为了避开二人在床上相处尴尬,一时兴起而已,却没想到,来了后,仿佛遇到知音,竟相谈甚欢,长夜不觉。
    那样的时光,再不会有了。
    束慎徽站在和她曾共同修过的舆图和那一座一起指点过的巨大的沙盘之前。
    她在奏报里,向他通报了她那边的最新进展。
    右路军经过血战,也推进到了潞水之东。那里距燕郡只剩不过数百里的路,周庆率着那支有着八部士兵加入的联军暂时驻扎了下来,只等战令下达,渡河会师,进行最后一战。
    历时将近半年,终于到了决定这场大战最后走向的关键一战。
    大魏如果夺取燕郡,便意味着离攻破北狄新都大兴之日也是不远了。
    而相反,如果大魏不能尽快拿下燕郡,作为一支出击之师,不计别的,光是大军和战马每日所耗的军粮和草料,便是一个惊人的数目。打成无底洞般的长久相持战,对于大魏来说,必将致命,时间久了,不用对方,自己恐怕先便支撑不下去了。
    炽舒显然也深谙个中道理。
    西关之战他功败垂成,如今一改先前的反攻之态,收缩兵力,几乎将全部精锐都调集到了燕郡一带,利用地势和各处关隘严密防守。看样子短期内,他是不打算和魏军再次进行正面的大规模野战,而是想把魏军拖垮。
    此战关系重大,姜含元自然也是慎重万分。
    她不打算立刻会师直接进攻燕郡。
    她另有所想。
    燕郡的北面是北狄南都大兴,两地相通,南都为燕郡提供了源源不绝的后援和物资,所以炽舒才有底气和她打消耗战。
    在这条南北向的通道上,有数座城池,而崇山峻岭之间,一处名为鸾道的所在,地处扼口。
    她拟攻下鸾道,先断燕郡后路。
    束慎徽对照着沙盘察看,越看,越是心潮澎湃。
    这确是打破炽舒战法的最佳对策。实施固然不会容易,但比起对大魏军队更加不利的长久消耗战,这是机会。
    换作是自己,恐怕也未必能这么快就在这纷繁复杂的乱局里抓准头绪,创造出克敌制胜的机会。
    如果她的这个计划成功,燕郡将会变成孤岛,到时,就不是炽舒拖垮她,而是她的大军困死燕郡,瓮中捉鳖。
    世上怎会有如此的女子,集英勇和智慧于一身。想到她还是在父亲刚去世不久的情况下临危受命,压下悲伤,执掌起了这一切,他的心底更是涌出了一阵强烈的感情。
    倘若上天当真能听人愿,他有一心愿,希望将来,那个叫她至今上心的少年能和她再度重逢,伴她一生,从此再无遗憾。
    他在这个地方盘桓了许久,反复察看地形,直到天黑掌灯,方走了出来,回往繁祉院。
    张宝最近的心情终于好了些。
    自从殿下斩杀高贺之后,不但朝堂顺遂,就连宫外,那些乌七八糟的对殿下的毁谤也慢慢少了下去。
    明日还有件重要的事,他要送他爹爹李祥春去往钱塘养老。这是殿下的安排,让他爹爹往后跟着庄太妃在江南享清福了。
    这应该是他们这样身份的人在老了之后梦寐以求的日子。张宝很是替他爹爹高兴。明早就要出发上路,东西也都收拾好了,晚上他跟着爹爹一起来辞谢。
    天黑,待摄政王回到繁祉堂,他随爹爹入内,一起下拜。殿下面带笑容,从座上起身,走来,亲手将他爹爹从地上扶起,说他是圣武皇帝和庄太妃身边的人,本就地位尊崇,又跟自己到了现在,年事已高,咳喘的老毛病总是养不好,太医讲,江南气候对此应有好处,让他过去之后,安心养老。
    殿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爹爹起初仿佛不愿去。但殿下坚持,他只得答应。
    在张宝看来,这是极大的荣耀。
    果然,爹爹没再多说别的了,只是坚持要给殿下叩完头。殿下便也随他了。张宝在旁看着,等爹爹叩拜完毕,从地上爬起,将人扶了起来。这时,见设殿下转向自己,吩咐路上定要照顾好人,不必赶路,慢慢走。张宝连声答应。完了,他看了眼自己,又说:“等到那边,应当是七八月了,正当酷暑,你也不必急着回来,留下陪你爹爹,或服侍太妃,我这边不缺人。”
    张宝道:“奴婢不怕热,到了就回,继续服侍殿下。”
    “太妃以前夸过你,说你机灵。你留下,伴她便是。”
    殿下既这么说了,张宝只好应是。殿下又唤来了王仁,吩咐挑选一队精干之人,护送着去往江南。
    不但如此,最后告退之时,摄政王还亲自将爹爹送了出来。
    张宝扶着人走了一段路,回头,见摄政王竟还站在庭门之外,目送爹爹离去。
    “爹爹,殿下对你实是看重。这样的脸面,恐怕就连朝中官员都不曾有过。”
    他说完,却见一旁的李祥春咳个不停,佝偻着身体,耷眉垂目,神色阴郁,仿佛心事重重,便也不敢再开口,将人送到房中。服侍歇下后,因明早行路,自己也早早去睡了。
    次日,王仁挑选出来的人手早早便在等着。行李不多,也都搬上了马车。张宝跟着老太监坐上车,出了长安,往江南而去。那车夫得了张宝的吩咐,怕颠到老太监,不敢走快,赶着马车,不紧不慢地行了一日,入住沿途的一处驿舍。当夜,张宝和李祥春共住一屋。张宝亲自端来水,扶着老太监坐下,自己蹲在地上,挽起袖子正要服侍他洗脚,忽然听到他低声道:“明早你不用跟我了。”
    张宝一怔,抬起头,见他已不复平日那病恹恹的样子,盯着自己,神色极是严肃。
    “我这里有一样东西要送去给王妃。你拿上,带着护卫,明早悄悄上路。”
    张宝愈发迷惑:“爹爹要我送的是何物?”
    老太监一字一字道:“比你、我、所有人的命,加起来还要重要的东西!”
    他顿了一顿,“王妃她如今应正在打仗,你直接去并州找刺史陈衡,交给他,让他转给王妃。”
    张宝定定看了他片刻,突然想起先前发生的那些事,一凛。
    他虽还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必然是和殿下有关。他立刻下跪,叩首道:“儿子记住了!一定会将东西送到!”
    第99章
    姜含元不知自己为何要给束慎徽发那样一道战报。原本并非必要。将在外,君命也可不受,何况是别事。她唯一必须做的,是在每战之后,将战果及时送达朝廷,除战果之外的一切事务,她无需知照任何人。
    但她却还是告诉他了。她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征求他的意见,或是需要他的肯定。她知这个对策的大方向没有问题。
    她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的所想。是那种想要和他分享所思的冲动,才会敦促她在深夜无法入眠之时,起身点灯,于大帐之中,给他写了那样一道关于战前自己所思所想的战报。
    她觉得,当他收到时候,他应当会欣喜的。
    因为信中涉及的内容不宜公开,走的自然也不是公文来回的常规路径,而是开战之后经由并州陈衡所建的备用的另外一条消息通道,速度不亚于公文急件。
    虽然信中满篇都是和战事有关的内容,没有半句私语,看去和战报无二。但它实是她写给他的一封私信。
    信出去后,姜含元如常那样做着战前的各种准备。大约半个多月后,她收到了他的回信。
    叫她略感意外的是,他的回信走的是朝廷通道。和回信一起送到的,还有一道来自朝廷的嘉奖令。
    大军开拔,此时已驻扎在幽燕边境的一片野地里。此前她曾暗中派人去往鸾道一带刺探,摸清守备状况,从而确定具体的下一步计划。那天她恰也收到回报,和老将军赵璞等人正开着军事会议。
    据刺探,驻守鸾道之人,正是炽舒叔父,北狄左昌王目答。此人不但狡诈多端,是前次西关之变的主谋,其部族兵马在各派势力当中也是首屈一指,拥有极大的影响力。炽舒此前之所以能如愿登基,左昌王在其中便起了很重要的作用。
    显然,炽舒也看到了鸾道在接下来的战事当中的重要,才会如此排兵。
    左昌王亲自坐镇,无疑是个极大的不利。强攻从来都是没有选择前提下的下策。
    军事会议上,众将各抒己见,虽无人怯战,但一时也拿不出稳妥的方案。气氛正有些低落,朝廷信使到来,当众宣读了这道以皇帝之名颁下的嘉奖令。此前上报过的在前段战事当中有功的诸将和作战殊勇的士兵,无一遗漏。来自青木营的人里,杨虎得封四品明威将军,张骏封六品昭武校尉。
    少帝还独赐姜含元金帛若干,数目不小。她便下令全军举行武赛,由最后的优胜者分得。
    如今前战告终,双方对峙,军中每日都是战备训练,未免枯燥。演武既是训练,还有彩头可得,人人都变得兴奋了起来。士兵又听说彩头就是当今皇帝赐给将军的奖赏。她却分文不取,用这样的方式转给将士,对她更是衷心拥戴。
    营中上下,气氛热烈,姜含元避开了人,特意出营,来到一处僻静的地方,这才取出那封来自束慎徽的回信,看了一遍。
    不得不承认,看完他的回信之后,她的心里充满失落之感。
    仿佛一直隐隐在期待着什么,忽然就此落空。
    他的回信很简单:知悉。一切依汝心意而行。
    就这么寥寥数语而已,没头没尾,没有多余的一个字。语气好似上级发给下级的公文回函。
    他是怎么了?
    姜含元手里握着他的回信,一个人在野地里站着,微微怔忪。
    其实从年初王仁给她送来那把聘刀之后,她便觉得他仿佛变了。
    去年两人分开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当时他那欲说还休依依不舍的情绪流露,或许也是令她一时冲动追上去和他说了那一番话的原因。后来她也说不上他到底是哪里变了。但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那时她叫王仁给她带去了一封信,告诉他她已收到宝刀,她会照他所言妥善保管,叫他放心。
    他必定收到了信,但就此没了下文。此后接下来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前线常收到来自朝廷的公文,但他始终没有给她写来哪怕是一封的私信。直到父亲去世,她才收到了他发来的一封吊唁信。
    虽然他在信中安慰她,请她节哀顺变,但和这封回信一样,在那封他写给她的吊唁信里,字里行间,她读到的,是一个摄政王对下属的劝慰和关心。她感觉不到来自他自己的任何的情感流露。
    舅父去世之时,他还担心她太过悲痛,掉头追她到了云落,伴她度过的那些天,令她现在想起来,心底还倍感温暖。而今父亲走了,他却怎的平淡至此地步?
    无论如何,至少,他们名义上仍是夫妇。
    他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为何对她冷淡如斯?
    她怔怔立着,心中莫名难过,一时竟连身后传来的脚步之声也未觉察,直到杨张骏停在她的身后,唤了她一声,方惊觉。
    她迅速藏起了手中的信,敛了心事,转身问何事。
    张骏禀道:“将军,手下人刚送来一个消息。晋国要复国了!”
    姜含元一怔。
    张骏向她解释,这是之前派去潜入燕郡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
    据说,一批早年投奔北狄的故晋旧臣,近来终于寻回了逃亡多年的小皇子皇甫容,将他迎到了燕郡。皇甫容不但得到炽舒的礼遇,炽舒还许诺,待到战事结束,打败魏军之后,便将本就属于晋国的幽燕之地归还,复立晋国,相应的,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民众也将恢复他们从前的身份,成为晋人。
    如今幽州各地到处都在传扬,说他便是早年洛阳珈蓝寺里中的那位年轻的高僧无生。无生曾在洛阳开坛讲经,舌绽莲花,引得民众如痴如醉,受到民众的顶礼膜拜。这事民间流传甚广。后来他离开了珈蓝寺,西行求法,如今归来,被旧臣寻到。北狄皇帝炽舒对他十分敬重,也愿意善待故晋的子民,遂做出如此的决定。那皇甫容也怜悯他的旧日子民,决定还俗,并号召幽州当地的民众抵御魏军,将来复国。
    这个消息沸沸扬扬,在幽州传得几乎人尽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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