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找到她,是不是?虞长乐轻声问。
    要拜猎户为师,说明灰孩儿是想要猎杀什么东西,再结合盛家千金的失踪,不难猜到原因。
    他一定已经憋了很久了。从三个月前就开始忍耐,住在暗无天日的树林里,孤独地打磨着那些箭镞。忍着哭泣,想要复仇。
    虞长乐蹲下来抱住他,他紧紧地揪着虞长乐的衣服,哭道:如果我没有告诉她就好了,她就不会被鹿神带走了呜!啊啊啊!
    没事的,没事的。不是你的错。虞长乐轻抚着他的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敖宴也走过来,道:你刚刚说,鹿神?
    鹿。灰孩儿像被注入了勇气,愣愣巴巴道,我看到了白色的鹿神。它它向我们,降下了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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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林深见鹿【三合一】
    敖宴直视着他, 道:告诉我们, 究竟发生了什么。
    灰孩儿沉重地点了点头。他像是还没有适应说这么多话, 慢慢地,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
    *
    暮春时节,风和日丽。
    别跑!!死小子, 这么小就会偷东西, 贱不贱呐!?一道怒喝从街道掠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妇人手持锅铲,气喘吁吁地跑过长街。
    被她怒斥的是个十多岁的小孩, 像个猴子一样窜了老远,眨眼就不见了。妇人追不上,只得停下, 扶着膝盖高声咒骂着方言俚语,粗鄙不堪,最后道:别让我再看见你!!
    小孩跑过一个拐角, 慢慢停下,掏出怀中的大饼, 狠狠咬了一口。他面目十分可怖, 像是乌鸦与人融合在了一起似的, 半边是人,半边是妖怪。
    偷个饼而已,追得这么狠!灰孩儿冲远处啐了口唾沫, 今晚你家就被强盗抢个精光!
    他诅咒完, 气顺了, 哼着歌啃着饼,活像个小无赖。
    有狗冲他吠叫,垂涎地看着他手里的饼。灰孩儿露出个狰狞的表情,喉咙里发出粗哑的声音:汪汪汪!!
    野狗被他吓跑了。灰孩儿啃完饼,往身上擦一擦,继续游手好闲地在云溪镇游逛。
    有行人撞到他,都如避瘟神一般急匆匆躲开。云溪镇里人人都知道他是人和妖的孩子,唯恐避之不及。
    灰孩儿哈哈大笑,高声道:这个会被狗咬,这个明天房子被雷劈!那个会得病,一百两银子都治不好!
    无人敢应他。灰孩儿觉得有些无聊,走了段路,一翻身爬上了墙。
    这里是盛家的祖宅。别人都对灵门有敬畏,灰孩儿只有好奇,之前在这里走时他就听到里面有刀枪声,更觉得有趣。
    喝!似乎是个女声,正在比招。
    一树雪白的栀子花探出墙外,大朵芬芳馥郁的花朵怒放于枝头。
    灰孩儿躲到栀子树后头,往院中偷窥。
    绿叶后,显出一道玄衣的身影。看着是个十几岁出头的女孩儿,和他差不多大,正舞着一杆银枪。枪头折射着阳光,璀璨夺目。
    这里是后院,那这女孩儿就是传说中的盛家千金了吧?
    灰孩儿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又开始扭动着找角度。
    他选了个刁钻的位置,刚低下头,就看见一张脸,和一双清冷的眸子。
    哇啊!!灰孩儿吓了一跳,大叫着掉了下来。
    他狼狈不堪地抬起头,就见尖锐的枪头指向了自己。那女孩儿神色冷清,道:你是谁?
    灰孩儿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气恼,露出凶狞的神情:你会跌跌个大跟头!他本想说跌断腿,话到嘴边却突然变了。
    女孩儿不为所动,枪杆亦是纹丝不动,重复道:你是谁?为何乱闯盛府?
    她眼中平静无波,好似根本没有看见灰孩儿的长相似的。不,她看见了,但就只是不在意。
    灰孩儿见过太多看他的眼神,恐惧的、愤怒的、憎恨的、敢怒不敢言的,但唯独没有像只是在看一个普通小贼的,毫无波澜的眼神。
    灰孩儿咕哝道:你管老子是谁一面也开始打量起女孩儿来。
    这位千金,不像别的大户人家的千金那样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身子弱弱的。正相反,她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亮,拿在手上的银枪估计也不会很轻。
    不像那些穿裙子的小姑娘,倒像个俊俏的小男孩儿。
    念你初犯,我就不计较什么。银枪小千金见问不出什么,便收回手,继续走到院子中央,你走吧。
    灰孩儿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眼睛黏在女孩儿身上,道:喂,你叫什么?
    女孩儿看他一眼,道:盛远如。
    名字也取得像男孩子,而且大大方方地就把闺名告诉了他一个小混混。
    灰孩儿咧嘴笑道:你可以叫我小灰。
    从那之后,一连半月,灰孩儿都来翻过盛家的围墙,再熟门熟路地顺着栀子花树跳下去。
    他没见过盛家夫妇,却知道盛远如告诉了他们他的存在,否则一次也就罢了,他怎么可能次次都这么顺利地进来?
    但盛远如不说,灰孩儿也就当不知道。他能感觉到盛家夫妇对唯一女儿的宠爱。严父慈母,相敬如宾,盛家虽小,却极为温馨。后院的练武场经常会送来茶水点心,盛远如不似平常女儿那般爱吃甜口,这些小点大部分都进了灰孩儿的肚子。
    他们也会聊天。通常是灰孩儿说,盛远如听,或者说盛远如根本无视了他,她一直在练她的银枪,雷打不动,早上两个半时辰,下午三个时辰。
    喂,你总是练这个,不无聊吗?灰孩儿叼着草茎无聊道。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闲,跑来看人练武。大概是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忘记自己的血统外貌。
    盛远如一枪扫过来,挑起了一朵栀子。洁白的花朵立时纷纷扬扬飘散而下,落了灰孩儿满肩。他呆了呆,待所有花瓣落地后,他看到了盛远如的面容。
    那一瞬间,他觉得这个小女孩儿,还挺好看的。
    好好的小姑娘,舞刀弄枪做什么。灰孩儿别扭道。
    我未来是盛家家主,如何不练好一身功夫?盛远如淡然道,过几日,我就要去除水妖了。这是我第一次除妖,必要好好表现。
    水妖指的是前些天作乱的水猴子,才刚害了一个洗衣的农妇。灰孩儿皱眉,心里生出不舒服的感觉,道:你这个小孩,好无趣啊。怎么老气横秋的。
    盛远如皱眉:你与我应是同岁。
    哼灰孩儿哼哼唧唧了一会儿,我肯定比你大!
    灰孩儿坐在栀子树下,又看盛远如练了一天的武。随着暮色落下,灰孩儿心头不好的预感越来越重,他道:喂!你小心点。
    盛远如已经结束了今天的训练,闻言颔了颔首,显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走了。灰孩儿看了她的背影一会儿,皱起眉,翻上了墙。
    灰孩儿没有住所。他在桥洞底下,和那群身上长满虱子的流浪汉窝在一起。本来像他这么小的流浪儿,是没法和那群成年乞丐抢地盘的,但他相貌可怖,所有人都怕他。他睡的地方,别人沾都不愿意沾,生怕倒了霉运。
    灰孩儿也不确信自己是不是会叫人倒霉运。
    他看到一个人时,有时心里会生出点奇异的预感来,近乎于一种直觉。他好像能知道这个人会倒什么霉,说出口的,往往都成了真。
    别人都说灰孩儿是灾星、扫把星,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栖息枝头的乌鸦,哪怕乌鸦没有叫,人们也会啐一声晦气,再把无辜的乌鸦赶走。
    有时候灰孩儿会很感激这种能力,他会瞎想,自己越长越大,诅咒的能力是不是也越来越大?那么是不是有一天,他能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去死?
    这个想法邪恶而让人快乐。
    但不知为什么,这么多人里,他只在对盛远如时,不愿意自己的预感应验。
    告诉、不告诉,告诉、不告诉
    第二日,盛远如在练枪,灰孩儿就坐在墙角扯栀子花的花瓣。花瓣扯落了一地,里头栖居的小虫仓皇奔逃。
    告诉。灰孩儿一把丢了光秃秃的花心,呐喊,怎么又是告诉!
    盛远如来拿水杯喝水,蹙眉道:你在干什么?灰孩儿身边的花瓣都堆成一个小包了。
    没什么。灰孩儿否认道。他笑出一口大白牙,有四个小牙尖尖的,喂,你为什么要去除水猴子?水猴子活得好好的,招你惹你了?
    它招惹了我辖地的人,就是不行。盛远如道。
    灰孩儿笑嘻嘻的,道:人,人,人。你们就知道人,妖怪就该死,是不是?
    盛远如把水杯放到桌上,认真道:不是。世上万事万物相生相克,但没有妖怪是不害人就活不下去的。它们只是在为非作歹。我灵门保护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但在我看来,灵门应该保护的是所有好好生活的生灵。
    在说这话时,她一直看着灰孩儿,好似将他包容到了眼中。
    是谁教你这么说的?灰孩儿莫名感到一丝恼羞,只会说不会做,虚伪!
    盛远如道:是我自己想的,没有人教过我。等我做了家主,我就会这么做。
    灰孩儿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好一个善良的盛少主!妖怪只要不害人,安分守己就能讨到人的可怜,大发慈悲给个活下去的名额,是不是?那人害妖怪呢?你会站在哪一边,盛家主?
    盛远如道:是是非非谓之知,非是是非谓之愚。
    啪啪啪,灰孩儿鼓起掌来,说不清是讽刺还是真心,那我可等着你呢,盛少主。你可得快点,要不然等我先有了能力,我就诅咒镇上所有人去死。
    盛远如直觉灰孩儿语气似乎不太好。她知道这灰孩儿身上有奇异之处,镇上人都说他是乌鸦嘴,见者倒霉。但相处这么多天,她并不觉得灰孩儿有传言里那么可怕。
    她不爱交际,朋友很少,如果真要算起来,灰孩儿是她唯一的、世家同辈之外的朋友。盛远如想了想,道:我保证。钟氏倒台,并州没了世家庇佑,我等灵门家族必要担起责任你可知道钟家?
    不知道。灰孩儿打了个呵欠,盛少主志向远大,我是听不懂。
    盛远如默了一会儿,道:不知道也没关系。以后有机会我会教你。你不必叫我盛少主,叫我阿如便可。
    灰孩儿呆了一刹,盛远如神情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化,甚至在他嘲笑时还有疑惑。她居然真的听不出,自己叫盛少主是在讽刺。
    大爷我开心了就叫。先走了,我回去睡觉。灰孩儿不自在地别过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自顾自地走了。
    一别之后,灰孩儿三天没有再在盛家出现。
    他说不出原因,但总觉得,如果那一声阿如叫出口,他们之间就真的是朋友关系了。这个认识让灰孩儿十分烦躁。
    我想想今天去偷哪家啧,盛家的点心真好吃。大饼都吃不下了。灰孩儿在街道上游逛,无所事事,自言自语。
    你听说了吗盛家主要去除水鬼了。
    忽然,一道声音传入耳畔。原来是几个妇人凑在一起说闲话。这本来与他无关,他已经走出了十几步,却又退了回来,蹲在墙角听。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盛家主的女儿也去了,是不是?那么小一个姑娘,也能除妖?
    应该是盛家主特意栽培吧什么时候?我们能去看看吗?
    那水鬼已经吃了三个人了噢能行吗?
    别瞎说!肯定行要不然我们老百姓,养一个世家做什么?
    要我说啊,盛家主可以。他家千金,怕是不行。
    灰孩儿心说,嘁,你们是没看过盛远如舞刀弄枪的样子。
    好像就是今天吧?今天正午,阳光最盛的时候。
    又一个新的声音插进来:哎!你们居然不知道?盛家主根本没去,去的只有那个小千金!
    这句话引发了更多的议论,灰孩儿一怔,心像是猛地追了下去,不由脱口而出道:盛家真的放她一个人去了?
    他说完立即发现自己不小心出声了,那边一群妇人先是尖叫,后又叫骂:谁在偷听墙角?!
    零碎的脚步声传来,灰孩儿赶紧跑了,身后打过来一根扫把,矮壮妇人骂道:又是你这个小瘪三!
    头顶上烈阳高悬,离正午不到半个时辰。灰孩儿抬头看天,万里晴空上一片乌云不知从何处飘来,遮住了阳光。他心中不安愈来愈重,埋头全速奔跑起来。
    周遭景色全都抽象成碎片,小狗的叫声、人说话的声音、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乌云在水塘里的倒影、人群窃笑的视线无数片段涌入脑海,在尖叫,在嘲笑,在说话,在在预言
    盛家主根本没去
    她行不行啊
    那么小一个姑娘
    又是这种感觉。灰孩儿感到荒谬的可笑,哪怕他不想知道,他也能看见推知的预言!
    他猛地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回归正常。灰孩儿在地上蹲了一会儿,把那些细碎的喧嚣赶出脑海,站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河边。
    这条河是从山中逶迤而来的,曼妙如天女的舞带。它绕过云溪镇,哺育了这里的居民千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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