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骨龙长啸一声,浑身都在颤抖,他目中瞳孔闪现,自己将头狠狠地撞到了塔身上。虞长乐微微一怔:涣方君?!
    这一撞之下,碎石块轰然而下,砸到了骨龙的身上。他狼狈无比,额上流下了红黑色的血液,一只蝎尾角被砸断了,血液就自那里流出。
    白色的灵光自骨龙身上闪动,他骤然缩小,化作了人形!
    银发灰衣的男人从废墟和火海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似在强行克制着自己,眼中的黑色如乱墨游动,一时清明,一时混沌。
    锦官脸色沉下来,银色细线从他手掌中飞出,缠住了涣方君的手脚,宛如提线木偶一般。
    我不能、不能涣方君一只手握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骨骼因太过用力而发出咯吱声响,脸部的肌肉抽动。
    咔!
    他竟然生生地把自己的手腕折断了!
    疼痛似乎让他恢复了一丝理智,涣方君用尽全身力量,用仅剩的那只手结印,灵光飞出。
    化虚印!
    数道银色从虞长乐四周升起,将他缠绕而起。虞长乐立即意识到涣方君做了什么,怒道:为什么?我不需要!
    但已经晚了,一个银色的囚笼困住了虞长乐,上端连着银链。他整个人的位置都跟着上升,银笼砰地一声砸到了他自己化出的悬台上。
    银笼宛若一只巨大的鸟笼,而虞长乐,就是那笼中之鸟。
    放我出去!虞长乐气极,双手掰住两根栅栏向两边扯,那银色的金属却坚固无比,任他手背青筋爆出也无法动摇分毫,只是徒劳。
    当今世上化虚印最强的掌握者,名不虚传。
    不仅如此,他的灵力也被封闭了,虞长乐快要疯了,涣方君会这么做他是完全没有料到的。
    制造出这个银笼后,涣方君已经彻底控制不住。他猛地仰起头,双眸被黑色充塞,人形如玉山崩倾,化为骨龙!
    强悍的灵力以骨龙为中心爆发开去,与此同时,百花池那一边的塔也因此开始异动。
    那血池里咕嘟咕嘟地翻涌起来,从内里往外喷涌,像一条腥臭的河淹没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遍地尸山血海,无处可以安身。
    闻闻,你还不出来吗?锦官道,你已经无处可逃了。
    血池塔中灵光闪动。殷子闻终于出现了。
    他果然还没来得及逃离百花场,而藏在临近的血池塔中。
    一片火与血中,殷子闻的朱衣犹如以血凝结而成的,像枯萎的花。
    闻闻,乖。锦官笑着张开手,听话,到我这里来。
    骨龙的攻势咬上了蓝龙,虞长乐则在银笼之中。没有人可以救他了。
    锦官手指一动,血海便自动向两边分开,从殷子闻脚下延伸到锦官脚下。
    四围全是红色,唯一的一线路在中央。他没得选,只能选这条。
    殷子闻忽然很想笑,他拼了命地不想死,一次次地逃脱,一次次地被抓回来。可到头来每次都是这样。
    要么死,要么继续留在他身边。
    他对锦官了如指掌,锦官又何尝不了解他呢?
    殷子闻不想死,他想活着!
    周遭仿佛都寂静了下去,所有的感官都消失了。他的灵魂仿佛升到了上空,隔着一层模模糊糊不真切的琉璃,看着那少年终是迈出了脚步,很慢地、一步步地沿着那一线路走过去。
    最后,锦官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拥住了他,而他也驯顺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另一端,虞长乐坐在银笼里,鼻端都缭绕着那股腐蚀性的酸臭气味。
    你别难受哈
    这次还是逃不出去的,别想了,魔龙这样做也是为你好。
    悬台上有妖物大着胆子来安慰他,大人物斗法,我们就待在一边就是了你和你那蓝龙同伴一起死难道就好了么
    闭嘴!虞长乐倏尔抬起头,他的表情把周围妖物都吓住了。
    他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愤怒。
    他看着殷子闻,恍然只见如同看到了自己,都是一样的软弱无能,都是一样的无能为力!
    两条巨龙相斗,声撼天地,偌大的百花场在对比之下,都显得过分狭窄了。
    蓝龙张口吐出蓝色的龙炎,骨龙亦是不甘示弱,黑色的火焰倾吐而出。
    两股滚滚烈焰相互碰撞,冲击到一起,带起的热浪如同飓风。以此为中心往周围都处于高温之中,连铸成高塔的岩石都有融化的迹象,血池沸腾蒸发。
    虞长乐不由握紧了手,心提了起来。然而,黑炎终是逐渐覆盖了蓝色,虞长乐逐渐绝望起来,他知道涣方君的实力远不止他所看到的那样,却不知他有这么强。
    蓝龙错身躲过了黑色火焰,那团黑火炸到塔身,把栅栏融化成了铁水。蓝龙咆哮一声,游曳而下,猛然上冲,试图咬住骨龙的咽喉。
    骨龙的黑炎一路追着蓝色鳞甲,几度险险擦身而过,蓝龙速度极快,骨龙来不及躲开,被他狠狠撞到了蜂窝般的塔身上。
    地面都为之震颤起来,然而下一刻,骨龙便如长蛇一般绞住了蓝龙!
    蓝龙仰天吟啸,尖锐的骨刺扎入了他的鳞甲,鲜血从其下溢了出来。
    虞长乐手猛地收紧,失声道:敖宴!
    烟尘与鲜血混到一处。
    闻闻,你要让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再离开我呢?锦官赏景般看了一会儿这惊天动地的同族残杀,笑眯眯地,语调里带出了寒意。
    他手指放到嘴边吹了声口哨,制住了骨龙。
    殷子闻扯了扯嘴角,道:你想如何?
    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又回到你的朋友身边去,让你的朋友来杀了我呢?锦官加重了朋友两个字的读音,声音温柔得能滴出蜜来,你只需要我,你不需要朋友。
    殷子闻一寸寸地抬起头来,注视了锦官许久,笑道:好。
    年轻的蓝龙自空中坠下,在半途化为人形。
    虞长乐感觉到世界在这一瞬间都静止了,他游魂般喃喃道:敖宴?
    他的视线里仿佛被刻上了那个带血的影子。
    殷子闻转向了浑身浴血的蓝衣青年,袖中寒芒一闪,那把锋利的春恨匕就出现在了他手中。
    你不觉得可惜吗?这样杀了。殷子闻语调没有起伏。
    锦官笑了:可惜?我倒是不觉得可惜。闻闻想如何?
    殷子闻道:留一命,把他变成魔龙那样。如何?
    谈及别人的生死,二人仿佛在谈论什么无关紧要的天气问题一般。好主意。锦官眼中有冷意,抬起头,视线轻轻掠过了骨龙涣方君,正好我也不想留他了。不听话的物件不需要留着,让他和那位小朋友一起死在这里吧。
    他说完这句,忽然听闻一声冷笑。敖宴唇色苍白,他本就没有完全恢复,脸颊上沾着血迹,眼中狂傲和杀意未减半分。
    这位二殿下竟然笑了,慢慢道:敢动他却不杀了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这个他,便是代指的虞长乐。
    那边那位也曾经这样说过。不过你是何必呢?锦官饶有兴味,你说这句,竟然没有想到你自己么?
    敖宴一字一句道:触逆鳞者死。他就是我的逆鳞!
    你这样说,我倒是有点喜欢你了。锦官弯下腰,可嘴角笑意却淡了,可惜。
    锦官直起身,道:动手吧。
    殷子闻握紧了短匕。
    不要虞长乐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在咆哮,痛彻心扉、神魂俱裂!
    他的灵魂如同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如坠冰窖,一半在烈火里蒸腾。
    仇恨和愤怒没顶而来。虞长乐双目通红,金纹从他的眼尾蔓延出来,如同诅咒一样游遍了他的全身。他恨锦官,恨殷子闻。恨涣方君为什么要把他放在这里,还不如一起死了。
    但更恨、最恨自己的无能!
    不要!!!
    刀刺入带出血珠的那一瞬间,虞长乐眼前似乎整个黑幕了。
    那是犹如地狱般的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感官知觉才恢复过来。
    可整个人像是被挖空了,连一点情绪都寻不见。
    少年坐在笼中,宛若一只过分精致却没有灵魂的偶人。白衣胜雪,双目如渊。
    虞长乐一点一点地感觉到信息灌入脑海:锦官和殷子闻走了,阿疏拖走了敖宴。百花场被封闭起来了,岩浆火海。密不透风的熔炉。
    然后呢?
    然后
    然后,他好像要死了。
    虞长乐微微昂了下头,看向了那从塔顶灌下来的岩浆。闪闪发光,犹如流动的宝石,就是这样的东西要给自己带来死亡吗?
    他视线下移,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鲜红。悬台残败不堪,只剩下放他的银笼的地方,其余边角全都坍圮了,那些妖物的尸骸浸泡在最底下的血池之中。
    虞长乐闭上了眼睛。
    但等了半天,那流动的岩浆并没有落到他头上,虞长乐睁开眼,发觉一只半透明的钟形笼罩了一片空间,上头闪动着熟悉的白色银光。
    哈。虞长乐从木木的状态里回过神来,涣散的视线凝聚到涣方君身上。他不可抑制地笑起来,哈哈哈,你把我保下来又有什么用?
    他背靠着银笼,伸手指着那钟形之外的岩浆血池,都要死的。何必呢?
    灵钟能抵御多久呢?
    就算出了这里,就算从血池里活了下来。
    他脚上的镣铐还在,一出了百花场上头的禁咒还是会启动,只不过多残喘苟活一会儿罢了。
    不。涣方君轻声道,还有办法。
    钟罩外头的岩浆瑰丽无比,浓墨重彩,虞长乐微微偏头,只当他是在垂死挣扎,冷笑道:哦?
    涣方君道:百花场之前逃出去过一只妖。
    他摊开手掌,掌中出现一只悬空的白色小鹿,虞长乐瞳孔微缩,认出这是那只夫诸,在并州制造水灾的那只夫诸。
    那时我在桃花窟的另一处被改造,殷小公子逃出了桃花窟,锦官公子无心在意百花场。涣方君的声音很冷静,无端地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趁着这个机会,白竹逃出去了。
    原来那夫诸是有名字的,叫作白竹。
    虞长乐冷冷地:她已经死了。被一只小妖杀死了。
    涣方君却是并不意外。他笑了下,道:她出去的时候就已经疯了,所以我估量她在外面也没有能活多久。但
    她到底还是活着逃出去了,不是么?涣方君看向虞长乐,微笑着。
    虞长乐没有动,但这句话却宛若一颗微弱的火星,落在灰烬里。
    她杀了一只妖,故意输了一场,投入了百花血池中。
    涣方君道,但她没有死。她衔着那只妖的魂,这只魂魄替她抵御了血池的腐蚀。然后,她吞噬了血池里所有残余的能量,从那里爬了上来。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虞长乐微微垂眸,衔魂得生,闻所未闻。
    你看那边的血池塔。涣方君抬了抬下巴。
    仔细看,百花池那一边的塔比这一头要新许多,仿佛是重建过的一般,她逃走时毁了一整座塔。血池焚身化骨,区区镣铐禁咒就又算得了什么?
    火星溅落,死灰复燃。
    虞长乐抬起眼,注视着银发的男人,忽然觉得十分陌生。他道:你告诉这些,想要什么?你不会不知道,这样做,你我
    只能活一人。涣方君微笑着抢答,他眼中竟是在微微地闪着光,你还记得我之前问你要了一个愿望么?现在,我请求你达成我的心愿。
    杀了我,把我的魂魄带走。他面上还是那种极轻的笑容,用我教给你的化虚印。
    虞长乐微微睁大了眼睛,彻底清醒了过来。
    涣方君活得太清醒,他的热血早已经凉寂了。他先虞夏敖宴二人一步猜到了局势变幻,并且当即舍弃了保住敖宴的想法,强硬地给虞长乐挣得了一条命和几乎全部的灵力。
    而他做这一切想要什么?
    不过但求一死!
    虞长乐感到一种浓浓的悲哀。
    涣方君太聪明了,他早已给虞长乐找好了怒气的发泄口
    来,杀了我吧。
    这片景色太不好看了。涣方君轻声道。他扬起手,残败的悬台蔓延开去,无边无际的雪白花朵从地上冒出来,无垠的孤徘徊取代了血海。
    他也曾意气风发,一手化虚使得出神入化,剑意能斩山海。
    然而,如今呢?
    他在这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自己都不属于自己,骄傲锐气被磋磨殆尽,活在人世是鬼,魂魄乌黑,即将要碎在血池里,连阴间都下不得,连轮回都入不了。
    如今,他的心愿只剩下一个。
    让他死。不要死在尸山血海里,而是死在花海之中。
    你不是问衔魂是怎么做到的吗?
    虚幻的蓝天之下,孤徘徊珠浪摇曳,香风吹拂。虞长乐站在花海中,对面的涣方君银发飞舞,灰衣映着阳光,一时恍若新雪。
    化虚印其实不止有十印。涣方君双手依次将十印演示了一遍,从第一到第十,从聚灵到断空,它还有第十一印,曰之归寂。
    灵力、妖力、魂力,化虚为实,此皆为虚。我教你的是灵力和妖力,你就不奇怪魂力是否也一样吗?而这第十一印归寂,便是抽出他人之魂力,化为己用。
    虞长乐。涣方君的语气陡然严肃起来,此印事关重大,那白鹿来问我的时候,我只教了她皮毛表象而已。而你不同,我为你师,必当倾囊相授。
    虞长乐深呼吸一口气,低声道:弟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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