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敖宴停了一会儿,却又道:不过,我却还真有一个愿望。
    他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到了虞长乐藏身的树冠,似笑非笑,抬起手指,按了下自己的嘴角。
    那里被虞长乐咬了一个小破口出来。
    虞长乐似有所觉,心如擂鼓,瓮声道:什么愿望呀?年轻人。
    我有一个心悦之人。我希望他能一直开开心心的。他听到敖宴声音里不易察觉的温柔,傻得像个三岁小朋友,这样就很好。
    不是希望心悦之人答应他,不是希望二人在一起而是希望他能好好的。
    虞长乐说不出话来了。山谷里有鸟雀清脆地叫了一长串,婉转动听,不知是不是在求偶。
    他捏着自己的耳朵降温,也顾不得变声了,十分纳闷地: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会说情话?
    都是真心话,爱信不信。敖宴恢复了硬邦邦的语气,好笑道,采完没?还不下来?
    *
    虞长乐提着满满两篮见夏果和敖宴走在山径上。二人一路边走边拌嘴,路没有变,风景没有变,他却觉得心情一点一点明媚起来了。
    来到了小屋前的坡上,虞长乐脚步突然顿住了。
    有人。他拧眉,手握紧了篮子。
    谁会出现在碧落山里?
    虞长乐脑中闪过一个猜测,却有些不敢置信。
    敖宴道:小心。
    虞长乐点点头,剑意凝聚在掌中,飞快而无声无息地躲到了门后,抬头看去
    这一看,却愣住了。
    那是个瘦削的老头儿,白胡子毛蓬蓬的一大把,穿着一身墨绿的长衫,侧对着他们坐在桌前。他身量不高,脊背却挺得很直,看起来精神矍铄,手边一根墨玉拐杖。
    老头儿坐在阳光中,光线斜照着他,给他的眉毛胡子都镀了一层金边。
    就算只有一个侧影,虞长乐也绝对不会认错!
    他失声道:师祖!?
    老头抬起脸,眼睛很有神,看到虞长乐他的眉毛顿时立起来了:你个混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
    真的是你?虞长乐有点不敢置信,呆了半晌才站了出来奔过去。
    怀璞老人斥道:什么你你你,叫师祖!
    你怎么回来了?虞长乐充耳不闻,他一直这么没大没小。当年他下山后,怀璞老人便说要独自远游,切勿思念,他没想到居然能在碧落山再看见师祖。
    一举一动,还有气息都无比熟悉,这真的是他的师祖怀璞老人!
    看着师祖熟悉的脸,虞长乐鼻子蓦地有点酸:师祖
    怎么,在外面受欺负了?怀璞探手,轻轻地敲了下他的额头,一点都不疼,你把他们都打回去没?
    在外面受欺负了这句话一出,虞长乐的眼泪顿时就控制不住了。
    怀璞道:怎么还哭上了?哎,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他皱纹遍布的手抚摸着虞长乐的发顶,好像青年还是个小童一般。
    虞长乐掉了几滴泪,反而不哭了,不好意思地红着眼睛。他张张口,想诉苦一番,最终却只是说:说来话长。但是,我已经把欺负我的都打倒了。
    啊我差点忘了介绍!虞长乐收住了眼泪,思及此,退回去几步准备介绍。
    敖宴见到生人不管是老是小,从来都是一张臭脸答应一声了事。虞长乐却见敖宴顿了顿,露出了一个微笑,彬彬有礼道:怀璞前辈好,晚辈敖宴。
    虞长乐脚下一个踉跄:!
    这个表情和姿态,怎么那么像敖宸?他们俩本来长得不是很像,敖宴把他哥的神态模仿得惟妙惟肖,乍看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兄弟。
    怀璞没察觉出异样,点点头:阿夏和你说过我?小朋友根骨不错。
    敖宴道:谢谢前辈,夏夏和我关系很好。
    虞长乐几年来第一次见敖宴这么有礼貌,简直外分惊悚。还有,夏夏是个什么!应该说,今天他已经数次被敖宴震的表现惊了。
    敖宴睨他一眼,虞长乐猛地看到他嘴角的印子,耳朵腾地一下就热了,心中大喊:师祖千万别注意到这个!
    能让阿夏带回碧落山的朋友,关系当然是不错了。怀璞审视地打量了一遍敖宴,后者分外坦然。
    虞长乐重重把见夏果放到了桌上,强行转移了怀璞的视线:师祖是不是我惊动了结界被你发现了?我和敖宴去采见夏果,不小心触动了结界。你是从哪儿赶来的呀?
    他本以为师祖会立刻拿拐杖敲他,怒斥他冒失。没想到,怀璞竟露出了一个微妙而尴尬的神情:算是吧我在嗯,这不重要。
    一个这样含混的回答,虞长乐随口一提居然误打误撞戳到了点上。他扬起眉,道:在哪?
    怀疑从心中一闪而过,虞长乐按捺住了自己过分的警觉,恢复了玩笑的表情:不会哪也没去,就待在碧落山了吧?
    他的语气和小时候抓住了师祖的小把柄时一模一样,怀璞挠了挠脸,讪讪道:小鬼精。
    虞长乐一噎,真的?!
    师祖居然一直在碧落山?他没去远游吗?
    好了好了,这么惊讶做什么。怀璞敲了敲拐杖,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这个,你也知道,龟类都是要冬眠的嘛。我虽然是大妖了,但也架不住本能,是吧。养你和
    他观察了一下虞长乐神色,小心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虞长乐轻声道:是指我的母亲,花怀离吗?
    怀璞沉默了一下,接上了话,是的。养你和小花、小白的时候,我一直没冬眠过嘛。人一走我就犯懒了,就哈哈哈。
    他摸着自己的头笑了起来,简直像个老小孩。虞长乐好笑地:所以,你就一直美美地睡到了现在?直到被我们吵醒。
    怀璞停下了笑,唇畔和眼中的笑意还未散去。他目光仔细地描摹了一遍虞长乐,道:几年不见,阿夏长大啦。
    虞长乐眼眶热了。他吸了下鼻子,发觉自己最近情绪太不稳定了,总是想哭。这样可不行。
    敖宴期间一直在看着他,此刻搭住了他的肩膀。
    虞长乐拉了两把椅子,和敖宴一人一张坐在师祖面前。他垂眸凝思了一会儿,抬眼道:师祖。
    这一句的语调无比认真,怀璞也察觉到了。
    我的父母的下落,师祖知道吗?虞长乐睫毛飞快地眨动了一下,凝视着怀璞的神色,才继续道,你知道的。他们已经死了,是不是?
    怀璞沉默不语,叹息了一声。半晌,才道:究竟还是瞒不住的。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回来,问起,我就告诉你。师祖知晓的也并不多,但必定知无不言。
    他站起来,道:小花的遗物,我应当交给你。
    虞长乐已有心理准备,但当片刻后那件遗物摆到他面前时,他还是心中一涩。
    是曾经白怀谷收在书房里,静静注视过的那把剑。那把刻着摧花二字、曾经在少女剑客手中惊艳天下的那把长剑。
    他将长剑抽出剑鞘,如水剑刃激鸣阵阵。无匹的光华纤尘不染,穿过了漫长的时间长河来到他的面前。
    第67章 暗潮渐生
    与你阿夏不同的是, 我带小花小白早年并不是隐居于山中的。他们二人不是在碧落山长大的。怀璞的第一句话就让虞长乐稍作惊讶了一番。
    虞长乐道:可是有个叫符童子的前辈说,你是冬眠后下山在山脚下捡到母亲的。
    嗐, 那是你先入为主了。怀璞道。
    那座山只是个无名小山, 也不像碧落这么偏远。我捡到小花之后就带着她四处游逛了,只偶尔一年半载地才回一次无名山, 胡编哄她说我们的门派就叫无名派,回去过个年上个香什么的。
    所以,小花很早就混过江湖了。小白是小花捡到的, 在一个湖边。我带着两个小不点游逛江湖, 现在想想也是乐事。怀璞眼中有一些怀念的色彩。
    如此看来,母亲与自己早年的经历截然不同,虞长乐心想。
    到了小花十九岁, 我便允许她离开师父我, 独自一人去闯荡。我到底会的是妖修的法子, 她确实人族, 不宜总是跟着我。若是外人问她, 就说是十九出山, 出身无名派。
    怀璞老人砸了下嘴道,听闻映鹭书院名头最大, 我便让她去映鹭求学了。至于小白,他化形以来就体弱,于是继续留在我身边。
    说到这里, 怀璞露出了微笑的表情:小花这个小混蛋天生改不了闯祸, 两年我都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一年才回一次无名山看到她的信。结果小混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搞了个大事出来,直接得罪了钟家、被踢出映鹭书院了。
    满城风雨,闹得我和小白都听闻了这件事。当时世上已经有种说法,说人族妖族本无不同,皆可和平共处。尤其是年轻的小辈,普遍都赞成天下大同之说。
    所以小花的举动博得了一片喝彩,批判的也都被打作迂腐给压了下去。年轻人给她冠了个名头,一剑清天下,所谓清,就是清腐朽之气。想必,阿夏你也听说过。
    虞长乐点了点头,眉头却微微拧了起来。怀璞话里的风气,和现在的几乎可说是截然相反!若在当世,花怀离再做同样的事,也许得到的就是一片骂名了。
    要知道,如今天下灵门的年轻一辈,只有以映鹭书院和上宛欧阳为首的豫州,才对妖物有好感;
    以琅琊沈氏为首的北方世家对妖物则是极为反感。虞长乐和沈明华玩得好,但最初告诉他和敖宴的身份时,沈明华也着实惊讶了好久才接受。
    南疆虞长乐不了解,其余中原剩下各大世家则都并无表态,墙头草两边摇。要是并州洪水的事情没被控制住,指不定九星令都已经推行成功了。
    虞长乐心生感慨,难道现在这些世家的家主有很多不就是花怀离那一辈吗?
    六十年如云烟散去,风气和人心转眼就改变了。
    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敖宴冷笑道。
    那时候啊我和小白走江湖,大部分时候都不用掩盖妖气。怀璞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小花闯剑阵救大妖一事后,那一年我、小白、小花,重新在无名山聚首了。怀璞忽然不爽地哼了一声,她还带了个男人回来!就是你爹,那次事件里认识的!
    敖宴的神色微妙地凝了一下,虞长乐没忍住笑了一声。
    她说什么?她说,什么书院,不上也罢!我就一人一剑一壶酒一双人,云游四方,何其快活?怀璞把花怀离的神态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哭笑不得,也随她去了。怀璞道。
    倒是小白他面上不说,还是那副从小挂脸上的冷冰冰的表情。但我是他师父,一看就知他十分反感虞思渊。小白没少冷言冷语,但虞思渊根本懒得离他。
    小花是带着道侣回来过年的,自然希望一家人好好相处。她也察觉到了师弟的反感。起初还好好讲道理,但在除夕夜却起了最大的一次争执,小白和虞思渊竟打起来了。闹得极不愉快。
    这都已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却还记得这个新年夜。我没想到那是我们所有人一起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新年。
    怀璞默了一下,一带而过,小白的心思,我也知晓。但他做得太过了。这孩子薄且狭,从来如此。
    虞长乐一怔。
    怪不得白怀谷对他的态度那么冷淡。中间还有这么一出
    小花和思渊大年初一的上午就离开了。怀璞摸了下自己胡子,小白和虞思渊关系降到了冰点,且从未好转。但凡有思渊在场,怀谷就避之不见。
    当时天下在小花离开书院后,就开始不太平了。没几年,就出现了震惊天下的大事:钟家倒了。此后便开启了十年混乱。
    小花夫妻俩云游期间解决过各地不少问题,有妖邪作乱,也有世家腐败。无数人感激,称其不为名不为利,是少有的大侠。
    怀谷听闻后,却专为此去质问虞思渊。他话说得极重,劈头就是一句你想害死我师姐吗?这样任性胡来,早晚有一天会出事。
    怀璞静了一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茶烟袅袅。
    虞长乐轻声道:师叔说对了,是吗?
    是。怀璞苦笑,现在想想,我当年竟没有一个少年看得清楚。我竟也没有劝小花虽然小花和思渊都是化名,但怎么可能瞒得过世家耳目?
    他们早就已经得罪不少人了。不知多少人把他们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在天下世家势力动荡重组的时候,小花他们一直安然无恙。然而,后来却出事了。
    事情发生在你出生的一年之前。怀璞老人的语气沉下来,小花和思渊回到无名山,告诉我,她怀孕了。但她说,她也发现,她中|毒了。
    这种毒举世未曾见,我探她的灵相,竟发现这毒在她怀孕的十六年前就埋藏在体内了!怀璞一字一句道,却在怀孕双身之时才显现出来,何其狠毒。
    虞长乐心中一沉,密密匝匝的疼痛在心上蔓延开来。他干涩道:问鼎之宴。
    他出生的十六年前发生过什么事?
    琅琊沈氏,确立了第一世家的地位。之所以公认为这一年,是因为那年沈氏举办了一个盛宴,名为问鼎。
    问鼎之宴,天下世家长老、家主、重要人物皆来参与,如花怀离和映鹭书院这样的单人或势力也会受到邀请,由他们来共同见证和承认沈氏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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