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经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亲事,那也叫亲事?”
    西苑,金秋园内,晴雯气呼呼的拾掇着这些年积攒下来压箱底儿的头面首饰等家俬。
    虽也是三十几许的人了,可性子并未变许多。
    香菱和龄官在一旁也没闲着,各自捧着一个首饰匣子,从其中选些好看的。
    听着晴雯的唠叨,香菱笑道:“人家女方都没说甚么,你倒拿来说嘴。再说,爷又没说不让他们操持,是他们自己觉着时间不足,干脆等开国之后,以迎娶国母之礼再操办。这话让亲家们都寻不出甚么错来……”
    龄官在一旁浅浅一笑,道:“这必是老八的主意,那个孩子,了不得。”
    晴雯忽地顿住,直起腰来回身问道:“德贵妃的哥哥放出来了么?如今宫里她哥哥都快成禁忌了,就没人敢提!前儿莺儿那蹄子还同我说,她不过关心问候了句,就被德贵妃瞪了眼,她就老实了……”
    “噗嗤!”
    龄官忍不住笑道:“哪就那么邪乎?我料莺儿必不敢这般说。”
    晴雯冷笑一声,道:“她当然不敢这样说,毕竟是过去的主子嘛。”
    龄官笑道:“德贵妃以德为号,自是品性高洁之人。她手中又管着许多事,你的内造秀坊都要经她手。眼下十五皇子虽已大婚了,可你还有小三十二,还要再积攒些彩礼,就少说两句罢……”
    晴雯闻言,气恼道:“我又没歹意,夸她能为,还不让说?她多厉害你不知道,可问问香菱。香菱当初也在薛家待过,还挨过莺儿那蹄子的打呢!”
    龄官闻言大惊,颇为诧然的看向香菱。
    然而香菱的回忆神情,看起来却不像是在遭苦难,竟还有些甜美道:“那时爷也在难时哩,连个正经落脚地也没。也不知怎地,德贵妃的哥哥当时就义薄云天起来,见爷跟前没个伺候的,便将我送给了爷。可德贵妃和莺儿不知道,来日莺儿受德贵妃的嘱托,也不知来寻爷有甚么事,见着我一人躺在爷的床上,就以为我是不知羞的,偷爬了爷的床,便打起我来……”
    龄官听闻这段往事,心里不是很受用,怜贾蔷当初之苦,也不忍香菱这样单纯善良的女子挨打,蹙眉道:“果真打狠了?”
    香菱忍不住笑开了花儿,一张明媚的脸愈发光彩照人,道:“哪里能打狠了?正巧爷回来了,瞧见后当场恼了,骂莺儿:滚!”
    听香菱绘声绘色的学贾蔷的语气神情,龄官掩口笑了起来。
    晴雯则往香菱脑袋上丢了一支珠花,骂道:“没打狠也是打了,你还高兴!”
    香菱美滋滋的将晴雯的珠花放进自己的首饰盒内,嘻嘻笑道:“又不疼嘛,再说,爷护着我呢!”
    晴雯见她这般,气笑道:“也不知是真憨还是假憨,在外面吃了亏,就会占我的便宜。”
    香菱笑的灿烂,道:“你比我有钱哩!好姐姐,再借我些,我没多少梯己,小九儿媳妇那边又不能太寒酸了去……”
    “放屁!”
    晴雯笑骂道:“你最会讨好卖乖,这些年皇后娘娘那里、皇贵妃、贵妃娘娘那边,你得了多少好去?这样大了,连定妃出去办差事,给皇子们带礼物,都不忘捎你一份,你当我不知道?”
    龄官跟着笑了起来,正当三人话家常时,忽见探春脸色铁青的进来,抄起屏风外金丝檀木小圆桌上面的莲纹壶和莲瓣纹杯,一口气自斟自饮了三盏放撂开手,却仍是气喘呼呼的。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这朵刺玫瑰怎跑这来消火来了。
    往日里,可不怎么见……
    到底是晴雯的屋子,她起身笑道:“三姑娘怎来了?还真是稀客。”
    一旁香菱面色忽地红了红,心道这话可不能叫爷听了去,新奇的两人,他可是喜欢的紧……
    探春见是晴雯三人,扯了扯嘴角,吁了口气后,道:“还好早八辈子都是一家子,都是知根知底儿的,不然人可就要丢尽了!”
    “怎么呢?”
    香菱上前,乖巧的让座,又斟茶倒水的,让屋主人晴雯没好气的翻白眼。
    探春心情倒是好些了,咬牙道:“还不是我那没出息的混帐兄弟……”
    哦,原来是大名鼎鼎环三爷……
    龄官都有所耳闻过,她奇道:“不是说……早年间进了贾家族学,已经学的大好了吗?”
    香菱悄悄拉扯了下她,又使眼色示意莫要多言。
    不过她的动作未逃过探春的眼,探春气急反笑,道:“还有甚么可遮掩的?有那么位姨娘在,再好的人,时日长了也要教出邪性来!”
    晴雯忍不住问道:“到底如何了?”
    探春又呼了口气,道:“前儿几位年长皇子们去醉仙楼观瞻圣上当初遇圣祖的旧地,吃了几杯酒,说笑了几句,就被贾环那个不知死活的混帐给骂了……”
    “啊?”
    香菱都震惊了,蹙起眉心道:“他怎么敢?”
    晴雯冷笑道:“李铮、李铆他们都是从沙场上下来的,李铄、李锋他们更是打小脾气就暴烈,国舅怕是要吃亏了。”
    探春侧眸看她一眼,道:“没有。老大他们拦了下来,再者,兰儿也回来了,有他在,小子们也要给李锋些许体面。”
    “咦,兰小子也回来了?大奶奶……如妃姐姐要高兴了!”
    香菱欢喜道。
    探春气笑道:“高兴甚么?她是高兴,但也不自在。兰小子……唉,心思重。这些年不是去秦藩,就是去汉藩。难为他,今年终是回来了。这会儿,正在穗然居那边见他娘呢。”
    正说着,忽见身边彩嫔侍书急急寻来,见着她便道:“娘娘不好了,三爷他……”
    “他怎么了?”
    探春闻言脸色一收,问道。
    侍书道:“三爷被皇上叫去,让人打了二十杖,此刻还在皇庭前跪着呢!”
    晴雯、香菱、龄官三人靠近前,不无担忧的看着探春。
    这位要强的刺玫瑰,何等要体面,且虽然一直嘴上骂个不停,这何尝又不是挂在心上的表现?
    果不其然,探春闻言,抿了抿嘴,眸光闪动,问道:“可有说,甚么缘由不曾?”
    侍书都快哭出来了,道:“娘娘,听说,听说是三爷在外面收了人银子,替人跑动关系,还……还……”
    探春一张脸难看的紧,问道:“还甚么?”
    侍书一脸难过,道:“还将三十九殿下给哄了去露面……”
    “这个……畜生!”
    ……
    西苑,穗然居。
    此处隐隐有些稻香村之意趣,花圃里所种,竟是玉米和青葵……
    贾蔷神情轻快,审视着规规矩矩站在殿内的贾兰,温声笑道:“还不错。这些年你在秦藩、汉藩的政绩,朕一直都留意着,上上下下对你的评语也都不低。”
    贾兰躬身答道:“不敢当圣上夸赞,臣自知为官沉稳有余,锋芒进取不足,上官亦是念于臣之出身,高看臣了。”
    贾蔷笑道:“有自知之明就不简单了,换一人有你这样的出身,早就飞扬跋扈起来了。不过,却也不必过于谦逊,带上暮气就不好了。”
    贾兰四平八稳的领受教诲后,贾蔷道:“这次回京述职后,就留在京里罢。”
    李纨闻言,一下激动了起来,看着贾兰目光闪动。
    然而贾兰沉吟稍许却道:“皇上,臣还年轻,想在藩土、外省,再历练历练。”李纨闻言,目光一下晦暗了下去。
    贾蔷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当着儿子的面,李纨俏脸登时涨红,想收回手却收不动……
    贾蔷笑了笑,道:“有这份心就好,只是在基层时日久了,难免目光局限。回到中枢,做些务虚的差事,可以开阔开阔眼界和胸襟。要心怀天下,将来方能成大器。再者,你娘,和你两个弟弟,也都十分想念你。”
    贾兰闻言,眼中闪过一抹苦笑,轻声回道:“皇上、娘娘,臣……臣有私心,还请皇上宽限二年。”
    贾蔷奇道:“甚么私心?”
    贾兰道:“臣的妻子,正怀有身孕,她身子骨不好,此刻在汉藩修养,难经远洋颠簸。且诞下婴孩后,一二年内怕也经不起,所以……”
    “哎呀!”
    李纨大喜道:“欣儿那丫头有了?这样大的事,你也不来信告诉为娘一声,娘好打发人过去照顾啊!”
    贾兰顿了顿,道:“多谢娘娘慈恩,臣那边已寻了稳妥的婆子照顾,不碍事的。”
    李纨闻言一滞,红了眼圈,但担心惹怒贾蔷,到底没落下泪来……
    果然,这边贾蔷已皱起眉头来,就当李纨忙要化解时,却见一十二三岁的少年自外面匆匆跑进来,满头是汗,大声与贾蔷、李纨见礼问候:“父皇、母妃!儿臣回来了,给父皇、母妃请安!”
    贾蔷喜欢这皇子的精气神,神情化开,笑道:“二十九,朕记得今儿不是休沐日,宫学不放假。你逃学了?”
    二十九皇子李铸满脸堆笑道:“父皇,儿臣向师傅们告了假!”
    贾蔷哼了声,问道:“你告的甚么假?”
    李铸嘿嘿赔笑道:“儿臣告的探亲假,儿臣同师傅们说,儿臣大哥从汉藩回来了,要去请大哥吃顿东道。师傅们问明白缘由后,还夸儿臣知孝悌,明恩义!”
    贾蔷闻言,看着他一脸的磊落欢笑,亦是打心底欢喜,笑道:“朕有麒麟儿,心思坦荡,知孝道恩德。比两个大的强!”
    李纨也是满面慈爱感动的看着李铸,李铸却是回过头,看向面色有些僵直的贾兰,大声叫了声:“大哥!”
    贾兰抽动了下嘴角,无处可避的看向了李铸,见其满脸热汗的脸上,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喜悦,终究心中热了起来,露出一抹笑容,没再以国礼相待,轻声道:“几年不见,铸哥儿,你长大了。”
    李铸嘿嘿笑着上前,一个礼扎下,待贾兰拦时又起身,道:“大哥,我很想你的,因为母妃很想你。那年你去汉藩为官后,母妃每晚上都哭。我很心疼母妃,便听她说大哥你的故事。你虽没在跟前,可我一直知道,有你这样一个长兄!”
    贾兰闻言,情绪很是激荡,很快就落下泪来,低着头颤抖着用袖子擦拭起眼角面庞来。
    他自幼失怙,虽身在国公府,不愁吃用,可受到的注意,其实很少,唯有他的寡母。
    后来受贾蔷教诲,日益精进,视之为父。
    再后来,也隐约知道了贾蔷和其母非同寻常的关系,只装作不知。
    直到,贾蔷一飞冲天,从走向绝路的危臣,摇身一变成了操持天下的权臣,乃至君王。
    他的母亲,竟就那般明晃晃的为贾蔷生下一子,更成了皇妃。
    而他,则成了外臣。
    那时贾兰就明白,他连唯一的寡母也失去了。
    她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妃,成了皇子生母,他再见之,当以臣子自称……
    贾兰没有恨,唯有思念,思念儿时与他相依为命,在灯烛下教他读书念字的娘亲。
    思念了近二十年,原以为只能缅怀当年,未想母亲于世间极贵中,仍为他夜夜落泪……
    一时激荡,让贾兰不知悲喜的涕泪沾襟……
    “兰儿!!”
    李纨见日夜担忧牵挂的长子如此悲戚,哪里还能忍得,悲呼一声上前,泣道:“是娘对不起你!”
    贾兰到底磨炼了近二十年,虽年岁不高,却已见静气,很快收敛了心神,见母如此,忙跪地磕头道:“父亲早逝,母亲生我养我,不曾有一日缺失,岂有对不起之处?皆是儿子思虑过甚,以为母亲成为天家之人后,天凡有别,儿子自此没了母亲。未想……”
    李纨泣不成声道:“兰儿,娘无一日不在想你……是娘的不是,才让你远走藩土,受尽苦难……”
    贾兰还未来得及解释,贾蔷就笑道:“欸,有事说事,想诉母子之情就诉母子之情,莫要乱说。你又不是没问过老八、老十三他们,汉藩那边日子过的别提多滋润。气候也好、景色也好,吃的喝的应有尽有。老八前些年央磨朕,想要汉藩为封国。朕只是劝他别想瞎了心,呵呵呵,受甚么苦难?”
    李铸虽年岁小却也伶俐,趁机同贾兰道:“大哥,母妃成日担忧你,你赶紧回来罢。做京官多好?眼下朝廷里刷下去那么多贪官,有的是好缺儿!”
    此言一出,李纨都有些顾不得贾兰了,忙拉扯了李铸一把,惊怒教训道:“李铸,你在浑说甚么?!朝廷官员调动,也有你多嘴的余地?你那么些哥哥都没人敢多置喙一句,谁给你的胆子在这胡说?”
    李铸是真聪明,一下就听出不对来,忙赔笑道:“母妃,儿臣就这么一白话,还是在宫学听人说的……”说着,抬眼往上面看去,果然就见贾蔷眼神不善的盯着他。
    李铸嘿嘿嘿一笑,他是真没往犯忌讳之处多想,这会儿同贾蔷道:“父皇,儿臣可从没同外人说过这些。儿臣又不傻……”
    贾蔷哼了声,问道:“那谁傻?”
    李铸乐道:“小三十九呗!父皇,儿臣这次告假回来,也是奉了几个哥哥的叮嘱。他们听说贾家有个忘八把小三十九那个迷糊虫给诓了出去,原以为是舅舅疼外甥,没想到那忘八那么毒,连亲外甥也坑!哥哥们知道儿臣要回西苑见父皇,就叮嘱儿臣告知父皇,小三十九才那么点大,可不能再让外人给坑了去。
    二十五哥还说,贾家有些人倚仗天恩,却不知回报,反倒坑到皇子身上,合该杀一儆百!父皇若是不忍,二十五哥说他可以动手,他刚练好骑射……哎哟哎哟哎哟!”
    话没说完,耳朵突然一阵剧痛,李铸回过头来看去,就见探春一手揪着他的耳朵,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哟!敏母妃!儿臣给您请……请安了!”
    探春瞪他一眼,斥道:“你就淘罢你!回去给二十五说,他的话我帮他转给皇后听!让他等好了!”
    李铸闻言傻了眼儿,这才想起他们草率了,忘了有皇后娘娘在,贾家只要不是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又怎么可能死得了人,杀一儆百?
    李纨也趁机上前,一下点在李铸眉心上,也算是救出了他的耳朵。
    探春哼哼了声,这时贾兰上前见礼道:“给三姑母请安。”
    探春面色和缓了些,轻声道:“你争些气!别总执拗一些有的没的,国公府的门楣,终是还要靠你来撑起。”
    贾兰点头应下,李铸补救道:“敏母妃放心,等儿臣将来封国,就请大哥去我封国里当宰相,还封他王爵!”
    “去去去!”
    探春没好气道:“你少懵我!你们这些,啊,一个个的,没一个好相与的。贾家人以后都离的远些,不然谁知道哪天就被杀一儆百!”
    说罢也不理他,看向贾蔷道:“皇上,我可不是来求情的。只求皇上重重惩处那个混帐!要用刑,打断他的腿,死牢里关他二年,他才知道作死二字怎么写!”
    说罢,眼泪滚滚而下,倔强的看着贾蔷。
    贾蔷闻言,沉吟稍许道:“也好,不吃些苦头,他这股邪劲儿早晚害了他。不过倒不必打断手脚,多杖几下,关几天送去汉藩开半年矿,也就改造过来了。”
    “好!”
    探春点头应下。
    贾蔷挥手与李铸道:“带你兄长去给你母后请安,然后晚膳……你方才说你请东道?”
    李铸闻言正要点头,忽地面色一变,有些惊骇的颤声问道:“父皇,儿臣是说,请兄长一人的东道……”
    贾蔷呵呵笑道:“请一人东道怎能见诚意?你哥哥是朕和你母后还有诸多母妃一并看着长大的,怎么也要一并用一回晚膳。二十九今儿表现不错,朕把这次做东道的机会赏给你了!跪安罢。”
    李铸面色惨白的领旨,惨兮兮的离去。
    待二人走后,贾蔷忽地对探春道:“今晚上留在这?”
    此言一出,探春和李纨的俏脸,登时大红。
    姑嫂二人,还未碰过面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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