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棕色头发……
    男人伸出手,将面朝下的人翻转过来,露出了一张他不久之前看过的脸。
    十五六岁,金棕头发,羸弱苍白的少年,可能是吃了太多的苦,整个人瘦的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但仍旧能够辨别出他面部轮廓的凌厉俊美。
    原来还是老熟人。
    斯图亚特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想找到那具被他拖在手里的柴火……啊不,尸体。
    不过周围什么都没有,只倒着这么个可怜虫。
    男人盯着那个金色感叹号看了两眼,那个感叹号如有灵感,刷地在虚空中弹出了一个对话框。
    【在荒芜的雪地里走到筋疲力尽的你,发现了一个不省人事的美少年,他的身份看起来不简单,你会怎么做呢?
    a.救人要紧,带着他一起前进寻找庇护所。
    b.先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值得收集的东西吧。
    c.一个大麻烦,趁他没醒赶紧走。】
    哦嚯,这还是个经典角色扮演游戏!
    连遇到的剧情和场景都有些过于老套了。
    黑发的男人没有急着在这三个选项中做出选择,反而退后了两步,谨慎地避免了误触的可能性,然后蹲下身子,开始刨雪。
    这个不知为何被埋在雪里的倒霉蛋手脚都呈现出了即将坏死的青紫色,乔昼把他扒拉出来后,才意识到他的身份,大约是个……逃犯?
    再准确一些的话,应该是出身富贵家道中落的逃犯。
    他身上的衣服很单薄,但布料柔软昂贵,衣领和袖口边缘都有精致的层叠蕾丝,呢料的马裤贴合身体曲线,显然都是定制的高档货,腰间却没有扎皮带,而是用一截麻绳草草打了结,衣服上也有陈旧的污渍,能穿得起这样的衣服的人绝不可能替换不起衣物,所以他显然是出身富贵又遭逢了变故。
    那截皮包骨的手腕上挂着一个粗糙的铁环,任何一个人都能一眼看出这东西的用途,好像各个国家的人在发明约束型刑具这一点上都不约而同地展示出了过于匮乏的想象力。
    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是条痕状的伤口,大概是被鞭打留下的痕迹,人类驱使牛羊尚且会用空鞭吓唬,但是在对待同胞上一向能展现杰出的凶狠和残忍。
    最神奇的是,乔昼还在他身旁发现了一把小提琴。
    逃命路上还带着小提琴?这是一种怎样的娱乐精神啊!乔昼一下子对他燃起了高涨的兴趣。
    从衣服上看,这应该是十九世纪中后期,这时候的毛熊国正处于极致的混乱中,千万农奴被大地主和贵族压榨出血肉骨髓,腐朽黑暗的社会很快会被搅碎,沙皇即将迎来被灭门的命运,新的社会制度将从阵痛中诞生,他眼前这个贵族小崽子或许就是这场动荡里遭了殃的倒霉蛋。
    想到这里,乔昼终于感到了事态被掌握在手里的安心,他再次抬头审视了一番那三个选项。
    做个假设,这个世界是由游戏异化而来的,面前这个少年就是一个有故事的重要npc,而他所扮演的角色显然就是游戏的玩家,那这个游戏到底是怎么运行的呢?
    电子游戏里,玩家在选择选项后,程序会自动根据选项跳转到下一幕,推动剧情不断往前发展,玩家的自由度是有限的,可是当游戏和世界融合,玩家能做的事情就多得无法计算了,如果做出了游戏选项之外的回应,那么这个世界会怎么变化呢?
    还有,如果玩家一直不出现,那么这个不被点击的npc会一直躺在这里吗?他会一直保持着半死不活的状态等待玩家出现,还是顺应生理变化迎接死亡?
    在电子游戏中,这个角色毫无疑问地会永远等在这片冰雪里,等待程序推动一个玩家走到他面前决定他的命运,可是当游戏变成了一个世界——那么到底是游戏程序占主导,还是世界的合理运行占主导?
    想要验证这个问题很简单,只要做一个程序绝对无法计算的举动就好了。
    乔昼无视了那一串abc,抬起手,掐住了奄奄一息的少年的脖子。
    他选d,搞死这个来路不明的倒霉蛋。
    这一场蓄意谋杀甚至没能引起被害者的反抗,早已陷入了深度昏迷的人连挣扎都没有发出,他的器官代替他最后争取了一下,就无奈地宣布了放弃,搭在脖颈动脉上的手指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了,乔昼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这具温热的尸体边上,手指还是按在对方的颈动脉上,耐心地数着秒。
    那串滑稽的对话框在脉搏停跳后就不甘不愿地消失了,连带那个金色感叹号也一并不见,天地间再次恢复了一片令强迫症感到快乐的干净雪白。
    在乔昼数到306的时候,手指下安静的颈动脉开始跳动,像是信号不稳定般闪烁了两下,那个金色感叹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原来的位置。
    在他的注视下,对话框哗啦打开。
    【从穷凶极恶的监工中逃脱的你,在荒芜的雪地里走到筋疲力尽,发现了一个不省人事的美少年,他的身份看起来不简单,你会怎么做呢?
    a.救人要紧,带着他一起前进寻找庇护所。
    b.先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值得收集的东西吧。
    c.一个大麻烦,趁他没醒赶紧走。
    d.干回老本行。】
    出现了新选项。
    而且前置背景的第一句也改变了。
    “从穷凶极恶的监工中逃脱的你”?刚才出现的游戏介绍里可没有这一句话,这是给乔昼安排了一个身份?——因为他刚才的行为?
    什么人会从穷凶极恶的监工手中逃脱呢……不是奴隶就是囚犯,而在看新选项颇有深意的“老本行”。
    看来这个世界给他安排了一个杀人犯的身份,倒是不用他想方设法融入世界了,可是另一个问题也随之出现,被他杀掉的npc会重置复活,也就是说他在这个副本里不能收集新账号了?
    这个新发现让他有点不满,不过他并没有太重视这一点,钻漏洞卡bug是他的拿手好戏,船到桥头自然直。
    比起这个,另一个问题更让他在意。
    凭什么是杀人犯?!就因为他刚才用了点过激手段试探游戏机制?
    乔昼觉得自己被大大地误会了。
    看来这个游戏世界的智能度非常高,还会根据玩家的非常态行为做出调整,以达到逻辑自洽的目的。
    其实做个快乐的在逃囚犯也不是不行,但乔昼就是不高兴被这样粗暴的安排,他要自己选择自己的路线!两个在逃囚犯的故事有什么好看的,尤其是他这个大犯人如果要带上这个小犯人,那之后必然是他来照顾对方,可是乔昼不喜欢当保姆,他比较喜欢让别人顺着他。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完全没考虑这个倒在雪地里半死不活的人仍是个少年,而且看起来身体就糟糕的不行。
    想做就做的乔昼无视了面前的四个选项,退出斯图亚特的账号,选择了所有账号中年纪最小的理查公爵登录。
    才十一岁的理查,正是要人照顾的年纪,完美。
    有着金色头发和滚圆绿色大眼睛的小公爵站在雪地里,他身上套着合体舒适的华服斗篷,但是下一秒,他就开始动手扒自己的衣服。
    绣有银色玫瑰图腾的长外套、领巾、腰封、里衬……一件件造价昂贵的衣服配饰被解下,他身上最后只剩了一件最里面的衬衫和长裤,衬衫边角点缀的珠宝也被他粗暴地扯下来,连同那一堆衣服一起,被他深深埋在了不远处一棵树下的雪堆里。
    做完这一切,孩童脸上的血色已经消失,寒风挟裹走了他身上的所有热气,他一步一步蹒跚走回来,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一样,小心翼翼地蜷坐在那个依旧不省人事的少年身边,抬手去点击那个金色感叹号。
    【在荒芜的雪地里走到筋疲力尽的你,发现了一个不省人事的美少年,他的身份看起来不简单,你会怎么做呢?
    a.救人要紧,带着他一起前进寻找庇护所。
    b.先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值得收集的东西吧。
    c.一个大麻烦,趁他没醒赶紧走。】
    上面的文字再次发生了变化,变成了和第一次看见时的一模一样,似乎是检测到了玩家身份的变化。
    ……反应还挺敏捷的。
    作为一个善良的、单纯的、与兄长失散了的孩童,他的选择当然是救人了!
    金发碧眼的小玩家带着笑容,点向了选项a。
    对话框入水洗一般消失,另一片字幕浮现。
    【心怀善意的你发现前方有一座小木屋,那好像是猎人在狩猎季建造的小屋,虽然简陋了一些,但也能提供基本的避寒功能,也许你可以在里面发现一点足够两人果腹的食物?】
    乔昼挑起了眉头。
    看来这就是游戏程序推动的下一幕剧情了,可是既然他知道了前面有木屋,又有两人份的食物……那他为什么还要带上这个大麻烦?
    想归想,智商在线的乔昼目前还是不会丢下这个能触发剧情的重要npc的。
    十一岁的男孩力气也不算小,尤其是昏迷的少年实在是瘦的快脱相了,乔昼连拖带扛地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把这个人带到了那座猎人小屋前。
    和他看见过的那座木刻楞一模一样,厚实的白雪压在屋顶上,冰锥子长长短短地垂挂下来,像是无数锋利的冰刀围绕着这座木屋。
    【一座西伯利亚式的典型木屋,是发生各种有趣故事的绝佳场所。荒无人烟,与世隔绝,相依为命……多么完美的爱情开始的地方!】
    在他将目光定格在木屋上时,面前出现了一行有些怪异的介绍。
    爱情开始的地方?这种介绍难道不更应该是暴风雪山庄模式的凶杀破案现场吗?这到底是什么游戏?
    乔昼眯着眼睛,忽然想到了一个之前从没有想过的方向……该不会,这是岛国很流行的那种乙女攻略游戏?!
    这个念头在他脑袋里转了一圈,很快被抛诸脑后,不管是乙女游戏还是解谜游戏,对他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阶梯上全是厚厚的雪,这里大概进入了雪季之后就没有人来了,好在门没有上锁,乔昼费劲吧啦地将人拖进去,扔在有着薄薄灰尘的地上,反手关上门,有着屋子的遮蔽,不用再经受冷风侵袭的身体在缓慢地回温。
    木屋不大,一眼就能看尽,简陋粗糙的木头桌椅放在窗边,另一头是一架手工打的单人床,砖砌的壁炉有他一个人高,里面被炭火熏得黑乎乎的,角落里堆着一些破旧的锅炉和废弃品。
    乔昼把那架小提琴连人一起连拖带拉地弄上床,也没去管那张床上都是灰和油腻的污渍,还好心地把那张脏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毯子给他盖上了。
    屋子里没有柴火。
    乔昼不打算冒着风雪出去找柴火,他抄起木头椅子,在地上哐哐两下砸散架了,又用一把缺了口的短柄斧勉强剁成合适的大小,全都扔进了壁炉里,然后用一盒幸运没有受潮的火柴点燃了破布,花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成功把壁炉生起来了。
    小屋里开始多了点暖意,冰冷的温度在稳定缓慢地回升。
    他在屋子里翻箱倒柜铲地皮式地找食物,终于在那个破破烂烂快要散架的木头碗橱底部找到了两条冻得梆硬可以用来打人的长条面包,干巴巴的面包上有着可疑的啮齿动物咬过的痕迹,乔昼用破锅里那只弯曲了的铁勺锯木头似的用力磨掉了边缘那些脏兮兮的部分,将两条面包扔到了床上。
    虽然看起来就硬邦邦难吃的要死,但这个游戏还算有点良知,每条面包的分量都足足有一斤半,省一点的话够他们吃好几顿的了。
    被面包砸了一下的少年还是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看起来是等着他伺候了。
    乔昼提着那只破旧不堪的铁锅走出小屋,外头凛冽的寒风瞬间吹散了他身上聚拢的热气,天上的云层压低到了像是触手可及的高度,雪云翻滚着,那些小小的雪霰正在飞快地变成松散的雪团往人脸上扑。
    他站在木刻楞的屋檐下,用雪把脏兮兮的锅搓了一遍,算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然后抄起一锅雪,端着它钻回了木屋。
    木屋里暖融融的,壁炉里的橘色火光活泼地跳跃着,窗外的风雪天只为小屋提供了一点聊胜于无的光源,乔昼端着这锅雪,将它挂到壁炉前的铁钩子上,调整了一下位置,让炉火能更好地烧到锅底,拿着那根弯曲的铁勺子搅动着里头的雪。
    一锅雪很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成大半锅水,然后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咕嘟起来,滚热的水蒸汽从水面上浮起,乔昼忍不住伸出手放在上面,汲取那一点令人刺痛的温度。
    这时,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发出了点动静。
    从昏沉冰冷的迷梦中醒来的少年没有贸然起身,而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控制着低而迟缓的呼吸频率,将眼睛睁开了一半,无声无息地转动着眼珠打量周围的环境。
    他之前应该是昏迷在雪地里的,现在却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本来以为是看守追上来抓住了他,不过看起来好像是被好心人救了,也是,他特意挑选了有暴风雪的天气出逃,那些懒惰的看守才不会丢下庄园里肥美鲜嫩的酒肉和温暖的炉火出来追捕他这个堕落腐朽的贵族崽子呢,大概以为他逃出去没多久就会死在西伯利亚的风雪里吧。
    死了也没什么,天父赐予的,自然也应当由天父收回,风雪亦是天父的恩旨,他愿意满怀感恩地回归天父的怀抱。
    可是既然他被救了,那要面对的麻烦就多起来了。
    是谁救了他?现在已经不是捕猎期了,再傲慢的猎人也不会出现在冬季的大平原上,是暴动的革命军?城镇自卫军?还是贵族麾下的骑兵队?
    他特意选择了边缘的路线前进,沿路没有什么城镇,自卫军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贵族的骑兵队么……他们成立时英勇无匹以一敌百,但是早就已经被浮华奢靡的生活侵蚀成了老爷兵,连行军都带着帮忙牵马的农奴,更不可能会出现在这样严寒冷酷的西伯利亚平原上。
    所以……是革命军的哨探?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想过被路人捡到的可能性,因为这个季节敢于只身走入荒芜暴雪的大平原的路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不过他很快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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