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嬷嬷看了眼自家主子,难掩哀色,“您就让奴婢说吧,您总憋在心里也不是个事儿。”
    见沈慧未再阻止,徐嬷嬷继续道:“前些时候如蝉姑娘奉命给秦淑女送茶叶不小心打碎了菊瓣翡翠茶盅,秦淑女说如蝉摔了皇后娘娘赏赐之物,即刻命人打了板子,主子赶去之后将人救下,秦淑女不服便将事情捅到了皇后娘娘那里,皇后娘娘叫了主子过去,不仅打了如蝉姑娘一百板子,还罚娘娘跪了一个晌午…… 如蝉撑了不到五十板子便咽气了,主子回来后便病了。 ”
    徐嬷嬷说着说着就忍不住抹眼泪儿,便是沈慧眼睛也红红的,她道:“如蝉自幼便陪着我,我本想再留她几年好给她寻个良人嫁了,没成想……”
    秦淑女是皇后的侄女,太后亦系出秦氏,别说是宫内,便是宫外秦氏依旧只手遮天。
    如今太子出征在外,没人能护得了她,不仅沈谣明白,沈慧自己也明白,叫沈谣过来无非是深宫寂寞,她有苦楚无处诉说。除了这个时常惹她讨厌的妹妹外,她不知道该说与谁听。
    这时,外间传来一阵喧闹的鼓乐之声,其中还夹杂着女子的笑声。
    沈谣问道:“外间怎这般吵闹?”
    沈慧叹息:“怕又是秦淑女搞出来的,她喜好歌舞,时常让伶人在殿内演奏。”
    徐嬷嬷也跟着说道:“六姑娘您是不知道,这些个嫔妾每日称病不肯来正殿晨昏定省,反倒是秦氏安排歌舞,称病的这些个嫔妾一个不落全都出席,分明就是有意给主子难堪。尤其是林选侍,好歹与魏国公府沾亲带故,竟也帮着秦淑女,枉主子从前对她那么好,实在是狼心狗肺。”
    “林选侍?”便是沈谣也觉得秦氏此番欺人太甚,二姐好歹出身魏国公府,说句不好听的,打狗还得看主人。
    如今看秦氏这张狂模样,怕是跟前朝的争斗脱不了干系。
    沈慧道:“林选侍便是林锦瑟,先前太子筹措军备,林家送了林锦瑟来,嫁妆便是三十万两白银,她来了之后便投靠秦淑女,一改从前在国公府时谨小慎微模样。”
    提及林锦瑟,沈谣就想起为她而死的林泽熙,虽心中觉得惋惜愧疚,有心饶过林锦瑟,偏偏这女人处处与她们姐妹作对,尤其此人心机深沉,心胸狭隘,眦睚必报,且一心攀龙附凤,并为此不择手段。
    “有件事儿我一直未曾说予你,是关于林锦瑟的。”沈谣向徐嬷嬷使了个眼色,徐嬷嬷忙将屋内人都遣了出去,自己守在殿门外以防有人偷听。
    将屋内人都走干净了,沈谣将青州一行,林锦瑟暗算自己的事情以及从前在魏国公府她给萧翀下药爬床之事尽数说予沈慧。
    沈慧听罢亦是悚然一惊,从前她只以为林锦瑟爱慕虚荣,哪成想竟这般心思歹毒,连嫡亲兄长的生死都不顾。
    然而沈谣接下来说的一句话,却令她脸色煞白,有些不敢置信。
    “我一直怀疑当年怂恿母亲害死安姨娘,设计秋纹迫害小九的人就是林锦瑟。”当年林氏身旁的奶妈死前曾透露出一些消息给萧翀,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萧翀顾及林氏当家主母的颜面并未继续深究。
    沈慧惊得一时回不过神来,“太可怕了,如今她与我反目,日后这些手段怕是都要用在我身上了。”
    她自小是嫡女,又受宠,需要什么便是不开口也会有人送到跟前来,是以她对这些腌臜的手段知之甚少,如今入了东宫方知深宅的女人心思是如何的诡谲,手段又是如何的狠辣。
    “太子未回京之前,你便称病不出。我记得徐嬷嬷是祖母身边的人,你遇事不妨多听听她意见。”之所以将这些说给沈慧听,并非她危言耸听,有意吓唬沈慧,只是盼她日后行事多思量,谨慎些,免得落入她人圈套。
    徐嬷嬷送她出宫时,沈谣见到一群宫娥在放纸鸢,其中一只凤头纸鸢忽然失了方向朝着沈谣所在之处跌落,恰好就落在了她脚边。
    一身穿霞影色半臂蜜色襦裙的丽人向她看来,那一眼竟是满目煞气,转瞬又化作嫣然笑意。
    她施施然走来,云髻峨峨,修眉联娟,没有了往昔的伏小做低,此刻竟也光彩夺目让人一时挪不开眼。
    “好久不见啊,宁王妃。”最后三个字音咬得极重,让她疑心林锦瑟是否知道些什么。
    不过萧翀的身份在皇室已不是秘密,只需多花些心思便能知晓。
    庭院深深,豆蔻年华的少女,四目相对却是刀光剑戟,互不退让。
    雕栏旁一簇深红芍药正灼灼绽放,沈谣忽然弯下身子,折了一枝芍药轻轻抬脚将其别在林锦瑟鬓边,她淡淡一笑:“这芍药花很衬你。”
    她偏过头看向身旁的徐嬷嬷笑道:“我府中有一株魏紫开得甚好,回头拿去送给二姐。”
    芍药和牡丹形貌相近,但牡丹雍容华贵为花王,而芍药娇小柔弱只能为相。
    魏紫是牡丹中的极品,她送太子妃牡丹,却随意在院中折一枝芍药给她,嘲弄之意无需言表,身后跟来凑热闹的几名太子嫔妾更是纷纷掩唇偷笑。
    林锦瑟嘴角的笑意更浓,她上前一步贴着她耳朵寒森森地说道:“但愿你能一直这么牙尖嘴利,不要让我看见你哭哦!”
    终于沈谣也变成了自己从前最不屑的模样,为了自己或为了亲人、朋友,她一点点沦陷在京城这个大染缸里。
    沈谣出了东宫,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后面有内侍匆匆追来唤道:“请问姑娘可是宁王妃?”
    她点头称是,内侍舒了一口气道:“太后娘娘有请。”
    沈谣不由看了徐嬷嬷一眼,徐嬷嬷仔细打量那内侍后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被带到了咸若馆。
    咸若馆为慈宁宫主殿,东西两侧有宝相楼和吉云楼,馆内莳花种树,叠石垒池。太后秦氏穿了件半旧不新的家常宫装,正与人说着话,那人隐在光影里,她一时没瞧见,直到走近了,瞧见那身玄色衣衫上的五爪龙纹沈谣羽睫轻颤。
    待内侍上前通报过后,才上前几步,朝着锦榻的方向跪了下去,恭敬叩首行礼。
    “走近些,让哀家瞧瞧。”
    沈谣依言上前,眼角余光瞥见一旁坐着的男子正挽着袖子用鎏金鸿雁流云纹银茶碾子仔细碾碎饼茶,
    “沈翕那小子倒是个有福气的,生的闺女个顶个的出挑。”
    太后温和地笑了笑,点头命她起身,叫人赐座。
    沈谣这才起身,也一眼认出了太后身边那人正是一年前,曾在魏国公府出现过的那位贵人。
    此时,正拿着银金花茶罗子,过萝筛茶粉的男子也看了过来。
    沈谣立即垂下头,乖巧地听太后娘娘问话,太后样子很是慈祥,若不是早听闻她曾亲手赐下亲生儿子慧昭太子鸩酒,她真以为她是慈祥和蔼的老太太。
    太后询问宁王的身体状况,她捡了不要紧的说给太后听。
    “这孩子生来命运多舛,只盼着日后能平安喜乐。”
    恭维的话她说不出,只能陪着点头称是,许是觉得她太过无趣,太后说了一会儿话便没了兴致。
    倒是一旁的男子煮茶优雅贵气,所有的动作行云流水,很是赏心悦目,不仅太后便是沈谣的目光也不由自主被她吸引。
    他用的是前朝的点茶法,工序繁复,吃的是茶叶本身的原汁原味。
    本朝□□推行休养生息之策,颁令罢造龙团,费团为散,以此来减轻茶农制贡茶而耗费的人力,也由点茶成为了如今的泡茶。
    此刻,男子在茶末中注入沸水,待茶筅击拂,调匀茶后为太后斟勒了一杯,复又斟了一杯递给她。
    沈谣有些受宠若惊,得天子亲自煮茶奉茶,普天之下能有几人。是以她喝得有些局促,直到那人问道:“味道如何?”
    “啊!”她方才只顾着看人,根本就没有仔细品茗,此时只能硬着头皮道:“这汤花色泽鲜白,入口甘醇。”
    弘光帝咂摸着口中微涩口感,不发一言。
    “妾身自小在乡野长大,见识少,不懂品茶,得陛下赐茶,不甚惶恐。”
    弘光帝眸中浮光隐现,瞥了她一眼道:“你倒是实诚,不知宁王的解药可制出来了?”
    沈谣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弘光帝,强自镇定道:“会诊的太医皆言此毒不可解。”
    “太医不行,那么你呢?我听说你治好了一个将死之人,连太医也无能为力的病人,被你轻轻松松救回,可见你医术甚于太医署那群酒囊饭袋许多。”弘光帝转着手中的鹧鸪斑盏,黑褐色底釉上浅色斑纹在日光下流光溢彩。
    沈谣忙起身跪地道:“妾身所救之人不过是魏国公府一下仆,太医署的各位大人专为贵人们看病,自是不敢劳烦。”
    她答非所问,却是心中忐忑,此时已明悟程氏所有的隐瞒在皇上眼中不过是玩笑,所谓的冲喜也是皇室默许之下的成果。
    “你的医术朕早有耳闻,且已亲眼所见。”弘光帝看了她一眼,眸中暗含警告。
    沈谣被这一眼瞧得浑身僵硬,显然他说的是当日在魏国公府沈谣为他解蛇毒一事,便是此时此刻她依旧没有猜出太后将她叫来究竟是何意图。
    “方才你一直盯着朕的手指瞧,可瞧出些端倪?”他放下鹧鸪斑盏,伸出修长手指,阳光下饱满的指甲竟泛出丝丝幽蓝之色。
    此刻的沈谣再难维持面上的镇定,她抬眸直视天颜,如此大不敬的行为不光陛下,便是太后也未置一词。
    “可否容妾身为陛下把脉?”沈谣此刻才如梦初醒,她隐约猜到了今日太后宣见她的缘由。
    弘光帝微微诧异,盯着她的眼神静且深,他以为她会像先前一样退却,没想到此刻竟一改先前的谨小慎微,竟是迎难而上。
    他向她伸出手,意味不言而喻。
    沈谣起身,将手搭在了皇上的腕上,她心知这一搭便是半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弘光帝趁她把脉的功夫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少女,见她乌发云鬓,腮凝新荔,竟是出奇的好颜色,若是在以往这般瑰丽的女子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只是眼下她还有更大的用处。
    这次诊脉沈谣格外小心,左右手轮番诊过后,又仔细端看了弘光帝的五官,询问道:“您近日临睡前可有胸闷之感,是否夜间多梦、盗汗?”
    弘光帝一一回答,沈谣听后神色凝重,垂眸道:“想必御医已给出陛下答案。”
    “我要听你说。”弘光帝眸色晦暗,手掌不由握紧,一人或可诊错,两人都这般说,由不得他不信。
    沈谣跪地俯首,一字一句道:“陛下中了逍遥散,且中毒时日不短。”
    弘光帝沉默不语,倒是一旁的秦太后竟不小心撞翻了桌上的茶盏,茶水顷刻洒了她一身,宫人们都在外面,太后既不唤人进来伺候,也不曾起身更衣,只怔怔望着沈谣道:“可能治愈?”
    以沈谣的判断,弘光帝中毒时日不下十年,能这般锲而不舍且有机会下毒的必然是亲近之人。
    但坏就坏在中毒时日太久,五脏六腑俱被毒素蚕食,已无治愈的可能。若不是这病症已至晚期,沈谣也不会在弘光帝递茶时察觉到他手指异样。
    “恕妾身无能。”沈谣将头埋得更低,整个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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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在此特别感谢小梦提醒我审榜,真是太及时了,这期上榜了,谢谢亲爱的!么么!
    第111章 撞破
    弘光帝沉默良久,叹了一口气道:“朕还能活多久?”
    沈谣想了想道:“若是用药得当,还有一年寿数。”
    闻言,弘光帝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前日太医署最有资历的御医告诉他,他只有一月寿命,没想到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竟能延续他一年的寿数,他嘴唇不由勾了勾,看向太后。
    回过神的太后神色哀婉,拍了拍弘光帝的手背,复又看向沈谣道:“哀家与你一见如故,自今日起你便长住慈宁宫,没有哀家的允许不得擅自离开。”
    沈谣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住了,如果她留在宫中,萧翀的毒还怎么解?
    她吸了口气,静下心来,伏地重重磕头,平静开口道:“请太后收回成命,妾身夫君缠绵病榻离不得妾身。”
    弘光帝提醒道:“刘恒可跟你提及昨个儿太医署走水,死了两个太医。”
    皇宫大内怎会轻易走水,沈谣略一思量便知事关皇上中毒之事,他此番提及大有威胁之意。
    纵然如此,沈谣依旧跪地不起,恳求道:“妾身愿意入宫侍奉太后,但恳请娘娘宽容妾身五日,待妾身处理好家中琐事必会入宫侍奉您。”
    见上首二人皆沉默不语,沈谣补充道:“妾身愿以性命发誓绝不会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半分。”
    太后盯着她看了半晌,忽道:“哀家要你用你夫君的性命发誓。”
    她心头一悸,抬眸毅然道:“妾身愿以夫君萧翀的性命发誓绝不将今日之事泄露半分。”
    出了宫门,沈谣尤是惊魂未定,凉风一吹方觉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回府的路上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在车盖上,一如此刻沈谣不安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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